初看《布達佩斯大飯店》的預告片,色調是糖果色的明亮覆蓋懷舊濾鏡的昏黃,故事帶點歌特風格,混合了謀殺、陰謀、遺產、愛情,發生地是虛構東歐國家的大飯店,而時間是上世紀兩次大戰之間,美好的舊日世界還未離去,但戰爭的威脅已經迫在眉睫。是的,這部電影乍看是一部喜劇,帶點陰謀,帶點黑色,仔細一看卻悲喜莫辯,看完全片,催淚感正動人,看到字幕,獻給茨威格,才明白它真正想要講什么。
《布達佩斯大飯店》實在是一部好的致敬片,一開頭,就用了茨威格最喜歡用的嵌套式講述方式,一個故事嵌套另一個故事,一個時代嵌套另外一個時代。電影開場是現代,一個女孩在讀作家最出名的作品《布達佩斯大飯店》,她將一串鑰匙掛在作家的墓上——那里已如門房一樣掛滿了鑰匙,當她讀到作家到布達佩斯大飯店那一章,時間便退回到一九六八年,在這個虛構的東歐國家,大飯店已然衰落,人煙寥寥,作家遇到飯店的擁有者零.穆斯塔法,他給作家講了一個故事——于是時間再度退回一九三二年,那是飯店最后的黃金時代,那時零剛剛成為門童,是飯店門房古斯塔夫先生的學徒,故事正式開始。
故事主人公古斯塔夫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他迷戀年老有錢的金發女人,她們也迷戀他,他是她們每年如候鳥一樣來到飯店的理由.這些女人中有一位D夫人,在一個夜晚蹊蹺死亡,她留下遺囑,將一幅名畫《拿蘋果的男孩》留給古斯塔夫,遺囑宣布后,D夫人的兒子迪米特列怒不可遏,古斯塔夫和零趁亂偷走畫,接著古斯塔夫被以謀殺老夫人的罪名陷害入獄,零和他做蛋糕的未婚妻阿加莎千辛萬苦營救他出獄,又被迪米特列派出的殺手追殺……最后在各大飯店門房聯盟的幫助下,二人擺脫殺手,洗清罪名,還得到了大筆遺產。
古斯塔夫是一個復雜又充滿矛盾細節的人,他有著迷人的紳士風度,跟飯店有錢的客人偷情,又直言不諱D夫人的指甲油顏色不好看,他對D夫人看似逢場作戲,卻又有真情,他喜歡讀詩,即使在逃亡途中也不忘長篇大論一番,他傲慢,而當誤解了零說了刺傷人的話,他又會真誠道歉,他看似浮華懦弱,但在火車上被敵軍查護照,他兩次站出來捍衛他的學徒零,他一絲不茍,剛逃出監獄,卻為沒有干凈衣服換而大發雷霆,在逃亡途中也不忘那半盎司常用的古龍水,L’air de panache.panache這個詞,形容他這個人恰如其分,是一種華麗張揚的儀態。這是一個屬于過去時代的人。
從整個電影的畫面可以看出,導演韋斯.安德森是一個一絲不茍的強迫癥患者,這一點我實在太理解了,看那整齊對稱的畫面,看那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精心調制的色調,看電影官方網站上那怎樣制作電影中小蛋糕Courtesan au chocolat的視頻,看那關于大飯店所在虛構國家的介紹,看那堆積如山整齊美麗的小蛋糕盒子……有這種謄尚視覺美感和劇情細節的導演真是觀影者的福分,另外他還精通隱晦的催淚方法。整個電影故事過程中,經歷奇險,主人公沒有死一個,但細節殺了一大批觀眾:比如多年后零擁有大飯店,卻仍然睡在過去的小屋中,作家問他為什么留在這里,他說,是為了阿加莎,我們曾在這里度過一段美好的歲月。比如多年后衰落的飯店里,門房掛著名畫《拿蘋果的男孩》。比如多年后所有人都死去了,讀著小說的女孩將鑰匙掛在作家的墓上,像掛在當年大飯店的門房里,懷念這虛構的故事與逝去的時代。讓人心折的細節不止一處,比如兇悍如囚犯紛紛折服于小蛋糕的美味;比如那個能量巨大的各大飯店門房聯盟The society0f crossed keys,在古斯塔夫流亡時提供了諸多幫助。電影如同小說一般分成的數個章節,情節一路順流而下,毫不拖沓。據說強迫癥的導演拍攝了三種不同的畫面比例,分別為了對應三個不同的時間線(現代、1968年和1932年)。電影主要在德國拍攝,但大飯店的啄型來自于捷克的溫泉小鎮卡洛利維利,我年前剛剛去過該溫泉小鎮,小鎮上到處都是能直接喝的味道如鐵屑的溫泉水,運河旁是各種糖果色的美麗旅館,我說那粉色的布達佩斯大飯店緣何如此眼熟,原來來自布里斯多宮廷大飯店,那只山上的銅鹿也來自該溫泉小鎮。
值得一提的是,本劇的演員陣容相當之強,古斯塔夫由拉爾夫·費因斯出演,在大飯店度假的作家由裘德·洛出演,迪米特列由阿德里安-布隆迪出演,演探長的是愛德華’諾頓,演D夫人的是蒂爾達·斯溫頓。按照脫帽理論,滿銀幕都是熟悉的面孔,幾乎看幾分鐘就得對電影脫一次帽打個招呼。
安德森曾提到,在電影中,茨威格的映像有三個人,一位自然是現實中絮絮叨叨的作家,另外一位是在小說《布達佩斯大飯店》中虛構的作家本人,最后一位,最接近茨威格的精神本質的,則是電影的主角古斯塔夫,他所具有的人性的光輝,是在那個一去不回的古典歐洲最可貴的紳士精神,欣賞美,捍衛美,真誠,無傷大雅的裝腔作勢,在強權面前堅持捍衛他的學生,并不惜為之付出性命。他還提起,在茨威格的小說里,經常有一個無辜的人,突然走進命運黑色的漩渦之中,這也是這部電影的靈感來源之一。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一開頭就引用了莎士比亞《辛白林》里這一句,“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他曾經目睹一個黃金時代的鼎盛,然后又看著它如何幻滅。他寫道:“在我看來,在我三十二歲的那一年,一切都會順利。在那一年的陽光燦爛的夏天,世界顯得美麗而又合乎情理,就像一片可喜的莊稼。我熱愛那個世界,為了她那個時代和更偉大的未來??墒?,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在薩拉熱窩的那一聲槍響,剎那之間把我們在其中培育生長和棲身卜居的安全而又充滿理性的世界,像一只土制的空罐似的擊得粉碎.”
多年以后,茨威格因為不堪夢想與現實的差距,也因為他的靈感所來源的語言,德語,正是造成這一切毀滅與人類文明倒退的根源,在南美洲自殺。
是的,奇情而又美麗的世界終將隕滅,那個文學與藝術的沃土、不分疆界的歐洲在戰火中消失了,故事的主人公,他們從未在傳奇故事中死去,他們沒有因為陰謀、陷害、坐牢、殺手的追殺而死去,卻在現實生活中,被檢查護照的士兵殺死,或者死于青霉素發明前的一種疾病。這才是真實世界中我們的死亡方式,干得好,韋斯·安德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