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磨以玉粉緣金黃”
古代歌詩中的及“物”之作,每有虛與實之別。實,自然是物的寫實;虛,卻是用了頗有淵源的古稱以為雅名,以助詩意,以蔚詩情。如此之“名”,與當日之“實”,則未必相符。這里所謂及物之作,所指不限于別為一類的詠物詩,更包括了大量的詩中有“物”者。對于這一類詩作,箋注的極要緊處,必是辨明虛實,以見真身。那么援以考古發現以及傳世的相關實物,并解得此器此物的發展演變史,如此之“看圖說話”,或當有助于“詩”與“真”的判別。
前節舉歐陽修詩“勸客芙蓉歪,欲搴芙蓉葉”,可算作寫實的一例。歐詩詠酒具的寫實之作,又有《鸚鵡螺》一首,此是歐陽修知潁州,聚星堂燕集,會飲諸公分題賦詠筵席中物,歐公拈得鸚鵡螺一題。詩句有云“清蹲旨酒列華堂”,可知此鸚鵡螺原是酒宴中的鸚鵡螺杯。開篇數句言螺杯所從來,然后說到螺杯的制作,結末是詠物詩必有的感慨寄意。至于螺杯樣式,卻只用了“磨以玉粉緣金黃”一句道其大概。《歐陽修詩編年箋注》解釋此句云:“鸚鵡海螺花紋隱伏,只要以玉粉將其打磨,外表裝飾金箔,就可以擺在華宴上作酒杯。”恐怕不是確解。
鸚鵡螺產南海,《太平御覽》卷九四一引《南州異物志》“鸚螺,狀如覆杯,頭如鳥頭向其腹,視似鸚鵡,故以為名”,歐詩所以言“隴鳥回頭思故鄉”也。隴鳥自然是鸚鵡,“思故鄉”,即如《箋注》所云是援禰衡《鸚鵡賦》“望故鄉而延佇”之典,那么這一句是扣題,也是為鸚鵡螺寫照。而《箋注》釋其意為“鸚鵡螺眷戀大海”,似覺不切。
再審“磨以玉粉緣金黃”一句,它與“濃沙剝蝕隱文章”相接,“濃沙”句下原注“胡人謂硐砂為濃沙”,可知治螺是用了可“柔金銀”的硐砂(又作硇砂),而非《箋注》所云“以玉粉將其打磨”。“玉粉”者,濃沙治螺,細塵霏霏如玉粉也。而“磨以玉粉緣金黃”中的關鍵字,是個“緣”字,緣者,邊也,沿也,在這里則用為動詞,實不可解作“外表”。金,可以指金銀之金,也可以泛指金屬,比如銅,比如銀鎏金。將鸚鵡螺稍事打磨,再以金屬片鑲嵌于口沿,時稱金釦,“磨以玉粉緣金黃”,此其實也。金釦鸚鵡螺杯,目前所知最早的一個實例是南京象山東晉王興之夫婦墓出土的一枚,其釦為銅(圖1)。在杯、盞、碗一類的器皿口沿鑲金屬釦,是延續了很久的做法,兩宋時期似乎尤為流行,如陜西藍田呂氏家族墓地出土金釦碗、銀釦碗(圖2),安徽來安縣宋墓出土金釦瑪瑙盞(圖3),浙江金華陶朱路舒公墓出土金釦玻璃盞,皆屬其例。它在工藝上并無特別之處,不過是以金銀彰顯珍重與奢華。當然偶爾也可派作其他用場,如南宋尤延之剝落茶杯與托釦銀數兩以易黃山谷帖(見楊萬里《跋尤延之戒子孫寶藏山谷帖辭》),如此,便又別成一段風雅故事了。
十、“酒凸觥心泛滟光”
酒器大約是歷代歌詩中出現格外頻繁 的詞匯之一,古稱、雅稱、俗稱,或用典, 或寫實,又或虛實雜糅,凡此種種,都很 常見,均不可不辨。比如杜牧《寄李起居 四韻》:“楚女梅簪白雪姿,前溪碧水凍醪 時。云晷心凸知難捧,鳳管簧寒不受吹。”又《羊欄浦夜陪宴會》一首,句云“毬來香袖依稀暖,酒凸觥心泛滟光”。前例,《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解釋道:“云罍,上有云雷紋之盛酒器。心,凰頂蓋。”后例,《校注》釋日:“觥,飲酒器。”兩處注語,似乎都沒有能夠準確闡明詩意。
罍是古稱,為三代酒器之一種。《詩·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罍”,此“金罍”,當是青銅制品。不過后世詩歌中將酒器呼作罍,幾乎都屬于用典,因為日常生活中的酒器并不以此為稱,小杜詩中的“云罍”,也是如此。在這里,它應該是指金銀杯盞。“心凸”之“心”,自然也不是“罍頂蓋”,因為酒盞通常是沒有蓋子的,“心”,是金銀杯盞的內底心。“酒凸觥心泛滟光”之“心”,亦然。唐五代以至于宋元,杯盞內底心裝飾凸起的紋樣,始終是通行的做法。西安市太乙路出土四曲花口金酒船,內底心為凸起的海浪摩竭戲珠紋,便是唐代的一個實例(圖4)。“云罍心凸知難捧”、“酒凸觥心泛滟光”,兩詩之兩用“凸”字,其意一也。金盞銀盞盞心紋飾上凸,內里注酒,自有流光動影之妙。而此際所謂“罍”和“觥”,多半是指酒宴中的罰酒之器。“毬來香袖依稀曖,酒凸觥心泛滟光”,前句言行拋打令,后句之觥則即罰盞。唐孫綮《北里志》“俞洛真”條謂洛真時為席糾,頗善章程,鄭仁表曾與詩曰:“巧制新章拍指新,金基巡舉助精神。時時欲得橫波盼,又怕回籌措指人。”席糾,觥錄事也。章程,酒令之律。詩中的金罍與籌前后呼應,自是酒宴行令所用罰盞。
言及罰盞,便須細來分說詩句中的一個“觥”字。不妨與杜牧的另一首《題禪院》合看:“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十歲,或作“十載”,似以后者為好。《校注》云:“觥船,容量大之飲酒器。此處亦指酒船。晉畢卓好飲酒,曾云:‘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事見《晉書》卷四十九本傳。百分空,意為忘卻一切世俗之事。”
觥為“飲酒器”,觥船為“容量大之飲酒器”,《校注》所云并不錯,卻是注其一而未注其二。因為“觥”尚有一個古老的也是它的核心義項,即“罰爵”。前引《詩·周南·卷耳》,其下又有句云“我姑酌彼兕觥”。兕是犀牛,這里代指犀牛角,《毛傳》所謂“兕觥,角爵也”,即仿犀角樣式制成的飲器(圖5)。《鄭箋》:“觥,罰爵也。……旅醻必有醉而失禮者,罰之亦所以為樂。”這里說到的“旅醻”,原是上古時代的一種飲酒儀式,即采用“接力”一般的方式遞相酬飲,醉而失禮,便用兕觥作為罰酒之器飲失禮者,這一飲器即稱作“罰爵”。此風相沿至唐而不衰,不過一個很大的不同,在于以當日酒令的發達而把傳統的罰失禮易作罰違令,即一面沿用了觥原有的“罰爵”之義,一面用各種酒令將“罰之亦所以為樂”之舉變作酒席筵中最有興味的游戲。觥于此際理所當然成為酒器中的主要角色,司掌罰酒者亦即游戲中的核心人物,也因此名作觥使或觥錄事。觥的式樣也不再以犀角式為主,卻是以新奇為尚,而多取用略如船形的多曲長杯(圖6、圖7)。“觥船”之命名,這也是緣由之一。杜詩“觥船一棹百分空”中的觥船即是此類,實與《晉書》中畢卓的酒船,了不相干。理解此句大約也不可脫離酒宴情景,因此“百分空”之意,或未必在于“忘卻一切世俗之事”。“分”乃飲器容酒之量,杜牧詩《后池泛舟送王十》“為君蘸甲十分飲”,《校注》:“蘸甲十分,酒斟滿沾濕指甲,以示暢飲。”似亦得其一而未得其二。十分,固謂滿杯,但它本是酒令中語。鎮江丹徒丁卯橋唐代金銀器窖藏中有銀鎏金龜負“論語玉燭”籌筒亦即籠臺一具,籠臺中置酒籌五十枚,它用了“誤讀”的辦法把《論語》編排為飲酒的秩序亦即律令,飲與不飲、勸與被勸、飲多飲少,均依律令所規定的“飲、勸、處、放”四種情況而行事,而分別以五分、七分、十分、四十分為依令飲酒之章程(圖8)。如“一簞食一瓢飲,自酌五分”,“君子之居何漏(陋)之有,自飲七分”,“四海之內皆為兄弟,任勸十分”,“擇其善者而從之,大器四十分”,等等。在此意義上理解“觥船一棹百分空”,那么是極言觥船容酒之量,以此概括“十載青春”的詩酒風流。
唐以后,“觥”依然是酒器的名稱之一,但“觥”的名與實卻有了變化。即它在具體使用的時候,含義已與唐代相異,不過舊義猶存書面語中而已。宋鄭獬作《觥記注》,下列各目均為歷代酒杯,則以“觥”為名,只是把它作為酒杯的雅稱。晏殊詞《喜遷鶯》“觥船一棹百分空,何處不相逢”,全用著《題禪院》中成句,而小杜詩原指罰盞,大晏詞則代指酒杯。宋元時代酒筵上滟瀲流光的是“勸杯”,歐詩“勸客芙蓉盃”之芙蓉歪,便是此物。
一個“觥”字,自先秦用到今世,字面未改,所指之物卻是迭經變化,此“觥”早非彼“觥”,注家每每以“酒器”二字交代過去,其實未達此中之變,更無論演變中所包容的文化信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