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文章千古事
在復旦大學工作,使我有機會常向同事請教他們的研究心得,也有機會向他們索要所撰文章。我手邊有十一篇博士論文、一篇博士后的論文。因為都是很專門的研究,對于內容,我自然無從置喙,而細看他們的寫法,對史料的利用,文章的結構安排,常覺得很受啟發,因此在這兒作一個介紹。我提出這些文章的另一個原因是,這十一位學者,都在復旦歷史系的精英之列,他們的工作,應該足夠當作楷模借鑒。
寫文章開頭的第一件事是“文章千古事”。這是我們的職業規范,是我們的職業道德。一篇文章一旦寫出來,就會留下。早年的論文,現在看來怎么這么幼稚,這么多錯,令人汗顏。但是這篇文章在各個圖書館、各種網絡都能查到,無法撤去,無法擦去,你必須對它負責一輩子。所以寫文章要常懷“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心。我們一定會犯錯誤,但是我希望犯的是光榮的錯誤而不是愚蠢的錯誤,是“見有所不及”的錯誤而不是粗疏潦草的錯誤。研究一直在深入,認識總是一定研究階段的認識,文章中有可議之處,甚至有一些錯誤,在所難免,但不應該是粗枝大葉的、不負責任的、曲學阿世的或者是愚蠢的錯誤。我們來看這些文章,把它們當作范文,走到“得失寸心知”這一層,把它們的好處體會出來,學到手。
看這些文章的線索是“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是學問,“思”是想法。你要有很多材料;你的想法要和你的學問相結合,不能天馬行空。科學是極度保守的,為什么呢?因為它有一套自己的規矩。什么是“殆”?第一種解釋,何焯《義門讀書記》,不學而思,終卒不得,使人精神疲殆。不學而思,想到后來昏昏沉沉;你沒有扎實的基礎,想到后來就昏昏沉沉。第二種是朱熹,《朱子集注》:不習其事,故危而不安。你不好好去學,你去胡思亂想,那是很危險的,會完全是天馬行空,想出很奇怪的東西來;第三種是《王念孫讀書雜志》:思而不學,則無所依據,故疑而不決。你不好好學,只是臆想的話,你會“疑而不決”。哪個想法是對的呢?你沒有事實材料的支持,答不出來。上述三種對經典的解釋,到底哪個是對的,更接近孔圣人的想法,我們不去考證,我們可以兼收并蓄,因為這三種危險都可能出現。
一、理論的作用
我們來看第一篇文章,歷史地理研究所鄒怡老師的《明清以來的徽州茶業與地方社會》。一看就知道這個題目是嚴格界定的,有明確的時間和研究主題。但是要真正豐滿地展開論述,好像資料是根本。鄒老師說他在寫文章的時候,確定主題以后就立即著手相關論著和史料的搜集,腦海中一直念叨著“徽州”和“茶業”兩個關鍵詞。他說的,就是開始寫文章時的情形:一直想著這篇文章該怎么寫,“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銷得人憔悴”。
寫好一篇文章的第一步是要有很多好的材料,那么如何找到好的材料?“茶葉”到處都是,可是到要寫的時候,前后左右好像又什么都沒有了。這是我們很多人在寫作時都遭遇過的一種經驗。解決的辦法之一就是平時建立自己的檔案庫。買來的書一般讀完之后幾天就忘記了,但是如果我們讀書的時候在書上做一些小的標注,表明這一部分寫的是什么、作者的觀點是什么、你是怎么看的等等,或者用五顏六色的筆標明文章不同的部分,這樣一本書看完之后就會成為一個非常好的檔案庫,遠遠超過你當時買書的價值,因為這有你的思想在里面。
我以前寫過一本小冊子,在臺灣出版了,然后我把它送給我朋友一本。后來復旦大學出版社要想再版,但我手邊已經沒有存書了,于是我就又從朋友那里要過來,交給復旦出版社,當作排印的底稿。工作完成以后,原來那本書已經拆散了,一張一張的,破舊不堪,于是我就打算另外送他一本新的,但是他堅決說不要,還是要原來那本。因為上面密密麻麻地標記著他的評注和發揮,這就是他的檔案庫。當然上面的標注并不都是表揚我的,有很多是不同意我的說法的,這本書是我的研究成果,但他仔細看了以后,加入了他的很多想法,很多評論,這本書在更大的意義上變成了他的研究成果。
但是當你有了自己的檔案庫以后,也不見得就會下筆如有神,也常常會反復出現寫完以后全部扔掉重寫的情況。有時候我們會發現自己大部分時間是坐在電腦前發呆,坐半天寫不出什么東西來。有史料,但無法把這些史料連接起來,合成一篇文章,一個整體,去說明一個問題。這表明你腦子里的東西還不成熟,不知道該怎么寫。等到看出這些零散的材料之間的聯系,你就能把它們串起來,要寫什么,哪些資料可以用,都會在腦子里涌出來,你想說明的問題也就清晰地呈現出來了。這就是理論的作用。
章學誠對寫文章有一個批評,他說:整輯排比,謂之史纂,參互搜討,謂之史考,皆非史學。把材料羅列在一起或者把史料拿出來探討都不叫歷史,什么是史學是有一個明確的觀點的:幫助解釋解決社會問題。這篇文章寫了茶葉怎么灌溉,對社會經濟有什么影響。鄒老師的文章突出的一點在于,他把這些看似關系不大的事用一條線索、一套理論連接起來了,并由此說明了一個問題,考察了這一地區的市鎮和經濟生活。這里面有很多史考,但突出的是他自己的觀點,他推測有一個什么方向,他是怎么推測出來的,可以好好探討一下。很多東西并不在于你寫出來什么,而在于你想到了什么。鄒怡的座師王振忠教授曾特別稱贊他的“讀書人的氣質”;以我對他的了解,王教授的話極其精當,絕非夸飾。而所謂“讀書人的氣質”,特別的一點就是深思。業精于思,構造理論框架并以此為基礎和出發點,對材料作深入的分析,這是一;在整篇文章中,這種作為框架的東西從材料的分析和描述中自然呈現出來,則是作者對材料的深思熟慮的結果,也是作者功力的表現。
二、題材的剪裁
但是這種“思”,必須是在一定的規范之下,必須有明確的界定。歷史學中有很多很值得研究的題目,比如日本近代與中國近代的對比就是一個例子,但是你要怎么寫呢,題目太大了!所以“思”的第一步,就是確立一個可以操作的題目,這就是剪裁。夏洞奇老師的學問,他的座師彭小瑜教授一直稱贊有加。看看這篇論文篇首開列的長達四頁四十二項的參考文獻“基本縮寫表”,大家都會同意此言不虛。而且這又是夏老師所心愛的一個主題,據我觀察,他每天至少說十遍奧古斯丁,恨不得生在公元四世紀的非洲迦太基。對奧古斯丁的學問,從教父哲學和神學,“正義戰爭的力量,對于時間和永恒的論述,對于意志的理解,對于解決邪惡問題以及理解信仰和理性的方法”,無所不談;奧氏所在的三、四世紀又是對于西洋歷史的承前啟后,“紛繁復雜、變化多端”,這要怎么寫才能寫好呢?要是夏老師把他所知道的奧古斯丁都寫下來,那就成了一本百科全書,而不是一本專著,不是對“社會政治思想”的專門論述了。作為博士論文,篇幅既不允許,而且如果面面俱到,也不易深入。這就要求你在你所熟悉的、你心愛的材料中作一選擇,畫地為牢,自己給自己限定一個嚴格的范圍。我常開玩笑說,我要把自己想象成從前的走方郎中,擺一個攤子,桌前豎一幌子,喚作“吳一帖”:同學寫文章要是問計于我,我保證這一帖管用。這一帖藥就是:“題目太大了!”我們來看夏洞奇老師是怎么寫的,這是他文章的原話:“本書的目標不在于對奧古斯丁的社會政治思想作一番全景式的掃描,而在于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入手,圍繞若干關鍵性問題,較為深入地闡發對歷史社會和政治的理解。”這就是剪裁,而這種文章的剪裁,哪些要,哪些不要,實際上就是你的心得。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就決定了你怎么剪、怎么裁。
所以寫文章的時候我們要明確文章要寫什么,寫文章的目標是什么。應付老師可以是一個目標,但是學會寫文章應該是一個歷史學者,甚至是任何一個要從事文字工作的人的第一課。同學們有的時候抱怨老師都不教我們怎樣寫文章,其實,老師給你的論文題目就是你最大的收獲,因為老師給你的,正是有意義的主題,正是你現在有能力做,而且你以后可以進一步發展深入的主題。如果你過五年用這一題目再寫一遍,你會發現層次又高了一個等級。你現在寫的,不是百科全書。你是在和一群特定的讀者討論一個特定的問題。夏老師會告訴你,他的書,一如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里說的:“對某些人已經太長,對某些人依然太短。”
三、問題意識
上文說到“特定的問題”是剪裁的基礎。我們來看“問題”。溫海清老師研究的是歷史地理,特別是金元時期的歷史和地理。我的有關金元的知識都是在和溫老師聊天時學到的。溫老師的專題是行政建制,研究楊浦區是什么時候建立的,寶山區什么時候建立的,復旦什么時候劃歸楊浦區,什么時候仍舊是寶山縣。這些問題聽上去很枯燥、很零散的。這本書的“地名索引”下列七百多個州縣市鎮,如果我來寫——如果我有能力寫的話,很可能寫成一本字典式的書,每一個區劃,原來是什么,后來是什么,現在是什么。那在我最多是為讀者整理了一堆材料。溫老師怎么研究的呢?他是從區的變化看這個地方、這個社會的歷史變遷,他從歷史變遷看區劃的形成。我們那時候區很小,現在復旦都歸楊浦區了,行政區劃變化得很大,這些變化的背后,就是上海經濟、人口的變化,所以他就是從這個角度研究區位的變化。當然他講的是金元,我把“腹里”翻譯成復旦大學了。
所謂“腹里”,是蒙元時代華北的一個地區,后來最終大致變成了今日的山西、河北、山東三省。溫老師提出的問題是:蒙元時代“腹里”地區內部三分格局又是在哪個階段形成的呢?金元時這三塊區域的劃分有無其他緣由呢?這一區域又曾設有何種類型的機構呢?它怎么會被切割出來成為一個實際上的高級地方政區,在元代區劃體系中又處于怎樣的地位呢?最后他得到的結果是,原來“腹里”約略就是“內地”,由此又看出蒙元已逐漸將華北內地化,在元人意識中已逐漸出現“中州內地”、“河洛、山東,據天下腹心”的觀念。
他沒有把歷史和地理的知識雜亂地羅列,而是把這些看來沒有關系的東西聯系起來,看到的是一個完整的圖畫。他之所以能這樣做,是在文章的結構設計上有一個堅強的保證:每一章的開頭一段都是“問題是什么”,所以文章線索很清晰。我特別提出這篇文章,不是因為我能評論金元歷史或地理,我是想提請同學們注意,看看文章的結構和主題怎么相互配合,怎么把你想說的話、你搜集到的材料組織起來,說明你的主題。大家看完以后可以找溫老師探討一下,問問是怎么把材料組織在一起的,怎么把看似分散的材料安排到各自的位置上,讓它們一同對主題的闡述做貢獻。他很多地方寫得很細致,有很多考證,我們還可以問他,他是怎么來考證的,零星的考證怎么組織。讀一本書我們可以看到他研究的成果,但很難看出他研究思考的過程,看出考證在論述中的作用。所以要找他,問問其中的秘密。要留意,歷史傳遞的不僅是歷史知識,而是歷史智慧。
溫海清的座師姚大力教授說“海清勤快”,他讀書多而且細,但是竟然沒有“罔”,沒有迷失在散亂紛雜的史料中,這是因為一直有“問題”盤桓心中。
四、資料的清理
我們上文說了很多組織材料的事,可是材料從何而來呢?
孫青老師研究的,是以“西政”這一概念為中心的關于晚清時期中國知識界對于西學的回應,是一個觀念跨文化傳播的問題。姜義華教授說,中國現代“政治學”學科形成前史研究,是國內外史學研究中的一個空白,很少前人專門研究成果。所以孫老師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理清史料。她做了兩個方面的工作。一是從概念自身人手,從“政”以及相關詞的翻譯開始,從一八一五年起到一九○○年出版的十五、六本字典中摭取對這一本來意義非常寬泛模糊的詞的釋義,進而到相關的“意群”,作了細致的追尋;再是從十九世紀中后期國內主要的編譯機構,包括同文館、廣學會、江南制造局,以及益智書會引進的書籍要目人手,分門別類,排比考究,幾二十頁,雜而不亂。從這兩個方面清理史料,我們看見孫老師獨到的眼光,所謂提綱挈領,提綱則眾目張。
有了概念和當時引進的書目,有了一個“綱”,“目”又是如何處理的呢?以一八八五年江南制造局譯印的《佐治芻言》為例,孫老師追索到了英文原書,后來被江南制造局用為中介的日本編譯本,找到了當時擔任翻譯口述的傅蘭雅和筆譯的應祖錫,考察了一八八五年到一九。二年前后的十二個版本,以及一八九四年以后出現的白話轉譯本。她還研究了《佐治芻言》后來被各種新學叢書收錄的情況,再細,還研究了一個具體的例子,一個當時對西學頗有涉獵的讀書人、一個“典型的中國士紳”孫寶碹,對《佐治芻言》的閱讀,史料的使用豐富而不雜亂。
孫青老師從事的題目,一切草創。孫青是章清教授的第一個博士,她告訴我說這種對史料的分析整理來自老師的要求。但是她在史料收集和整理上下的工夫,為她的研究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也為后來這一方向上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堅實的基礎。以后的研究,據我所知,有很多都充分利用了孫老師的成果,這是對學術的貢獻,常稱功德;當然也有人沒有用,那是他們自己的錯。
五、廣博的資料基礎
你要是想見一個女巫,找陸啟宏老師不會得到很多幫助;你要是對巫術、女巫感興趣的,想要理解這一歷史現象,找他就對了。從歷史上看,巫術和技術沒有本質的差別,不要簡單地認為這是迷信。巫術是不成功的技術,技術是成功的巫術。這兩者本身,都是希望通過人的行為,改變自然的進程。這個過程是一個探索的過程,有時成功有時失敗;成功了我們就說技術偉大,失敗了我們就說巫術不好,這是非歷史的。
但是要寫巫術,比寫技術要難很多,困難是材料。這個主題的特點是材料很雜,陸老師做好的關鍵,令人贊嘆的,是資料整理。大家現在年紀輕,腦子好,可以多記一些材料。實在空得沒事,每周背一首唐詩,對將來的寫作也大有好處。有人會說都用電腦啦,何必記憶。人腦當然不能和資料庫相比,但是,電腦的一個特點是:你必須知道你要查什么,你才能查到。我現在模模糊糊想起一首詩,我可以查一下,“文章千古事”,下一句想不起來了,可以查一下。但是如果我根本不知道杜甫,不知道有這首詩,那就無從下手。歷史學家的學問是需要長時間積累的學問。不管你以后從事什么工作,你都需要自己的資料庫,這是你的百年大計。你不能等到要寫文章了,再去收集資料。收集資料的方法有很多,有人用筆記本,有人用電腦,有人用熒光筆劃,有人在書中夾小紙條。資料讀一遍、兩遍、三遍,感覺是不一樣的。很多資料你一眼看過去,不是什么重要的材料,再仔細一想或者過了若干年,從另外一個角度考察問題時,它又成為重大的材料。你看一本書,隨時寫下當時的想法、感情,對你下次讀的時候,會是一種啟發。為了反復閱讀,同時也是為了以后采用,你的資料庫要包括完全的信息——何時何地,哪一家出版社,第幾版,著者譯者,章名頁次,都是必須的;如果這本書是圖書館借的,最好還有圖書館的信息。你想起一條史料,卻忘記了出處,不知道去哪里查。要是發生這樣的事,你就不必讀歷史系了。歷史學家最厭惡的就是模模糊糊記得一件事,但是找不到。
陸老師的文章的資料基礎,據文章所列,是四十種原始文獻,大約一百五十種西文文獻,九十種中文文獻,以及近十種網站。現在你看到陸老師,一定覺得他和女巫的形象相差很遠。但是當時他撰寫論文的時候,確實是走火入魔的樣子。他自己說:“在撰寫這篇論文時,如同柏遼茲創作《幻想交響樂》時一樣,‘陷入了某種絕望的愛戀……陷入挫折和絕望之中,幾近放棄。晚上閉上雙眼時,在腦海中時常縈繞著許多幻覺’。”
說到原始資料,少不得就面對翻譯。陸老師的這本書附有九個他自己翻譯的原始文獻。翻譯是一件好事,你翻譯的時候就會發現某個地方沒有理解清楚,這就逼迫你倒回去再看。讓我插一兩句離題的話。英國皇族外語訓練有個很好的辦法,就是雙向翻譯,比如英語譯成法語,過兩天再譯回來,把你自己做的法語譯文再譯成英語,看看和原文有什么不一樣。幾次下來,里面的營養都吸收了。所以我自己感覺學英語看電視是沒有用的,看錄像帶對于提高英語水平可以有比較好的效果。這兒的差別就是錄像可以反復觀看。當年用的是VHS膠帶,口號是“看壞這盤錄像帶”。一盤錄像帶大概可以播放六十次,也就是說相同的內容要看六十遍。每一次看一個片段,看個十遍八遍,看到你和劇中人可以對話,他說了上句你能接下旬,那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