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一年紐約“九·一一”事件發生后的沒幾天,茱莉亞音樂學院安排幾位學生到位于曼哈頓中城的軍械制造廠(Armory)演奏,那是安置親友、家屬的地方,小提琴家哈維(William Haryey)就是現場學生中的一位,回憶當時的情景,哈維說自己永遠不會忘記墻上處處貼滿失蹤告示與失蹤人照片的景象,在擁擠的人群間,他與音樂學院的同學開始演奏弦樂四重奏作品,有海頓、貝多芬、舒伯特……直到天色漸暗,同學們一一離去,原本弦樂四重奏的編制也逐漸縮減成為小提琴獨奏,就算身體疲憊,哈維仍持續地用音樂陪伴著在場等候的家屬,一直到了晚上,救援部隊也從Ground Zero來到現場,哈維將腦海里所有還能記得的旋律移轉到指尖上,因為他明白,音樂在這個時候是最好的精神食糧。
在軍械制造廠演奏的那一天,成為小提琴家哈維生命的轉折點,那晚回到家,他將心中的感傷與震撼寫在一封電子郵件上,與家人分享,這封電子郵件在幾個星期后被登在《紐約時報》上,自此之后,他決定成立一個名為“文化協和”(culturesin Harmony)的組織。畢業后,他將自己的事業舞臺從紐約搬到了中東地區的國家,通過音樂,他期待能夠讓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有機會更進一步地彼此了解、建立友誼。
不久后,哈維選擇在阿富汗長期發展,為了防止恐怖分子藏匿,首都卡布爾里的樹木曾受到大幅砍伐,到了冬天各戶人家燃燒垃圾取暖,空氣質量的惡劣程度讓外人難以想象,人民生活艱困更是不在話下。
阿富汗原本有著豐富的音樂與文化傳統,但在塔利班政權的統治下,音樂在二○○一年前就受到嚴重的禁止,樂器被銷毀,音樂家受刑罰,就算是聽音樂的人也無法幸免。在塔利班政權解除后,第一位取得音樂學位的沙馬斯博士(Dr.AhmadSarmast)決定回到阿富汗重建音樂教育,他不但對西方音樂有很深的了解,也精通阿富汗民族音樂。來自音樂家庭的他說,有系統的音樂教育在阿富汗不曾存在過。因此沙馬斯博士在二○○八年決定回到阿富汗,成立第一所國家音樂學院(Afghanistan National Institute of Music),更以打造未來的國家交響樂團為目標,聘請小提琴家哈維,協助該校成立阿富汗的第一個青年交響樂團。
“用文化的力量帶動社會發展”——我相信這是沙馬斯博士在創校時所看到的愿景。
能夠創校,是因為受到世界銀行的資助,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也因此有能力給予學生生活補助,讓他們有學習、改變人生格局的機會,此外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也更成為學生與阿富汗之外的世界接觸、溝通的橋梁。一年多前,我開始通過skype與幾位當地的學生聯系,其中艾爾漢(Elham)的故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他也是能夠代表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學生的一個很好的例子。
他的父親是一位愛好音樂的工程師,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歌唱家,當一九九五年塔利班來到阿富汗時,他的父親為了避免自己與家人受到迫害,帶著全家離開阿富汗前往巴基斯坦,艾爾漢也就因此出生在巴基斯坦。塔利班政權結束后,四歲的艾爾漢與家人搬回阿富汗,并開始跟著父親學習唱歌,也開始學習演奏阿富汗傳統樂器。幾年后,艾爾漢因為向往學習演奏鋼琴,到卡布爾唯一的一所藝術學校就讀,在當時這所學校只允許男生人校,學校里也沒有音樂老師,只有一臺舊式的直立鋼琴供三十幾位學生輪流使用。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多年,直到沙瑪斯博士帶著他要為阿富汗創立第一所國家音樂學院的理想回到卡布爾,這所藝術學校資源窘迫的情況,才慢慢開始有了轉變。
自二○○八年起,沙馬斯博士一方面積極地延攬來自各國的音樂家到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任教;另一方面也不斷加強學院對英文教育的重視,為學生打開與外界溝通的渠道。艾爾漢就曾多次對我說,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為他的生命打開了截然不同的視野,在有機會與來自世界各地的音樂家接觸后,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夠和老師們一樣,通過鋼琴的陪伴,游走世界各地。艾爾漢天賦異稟,在上正式的鋼琴課不到兩年的時間后,他也開始出國表演、參加比賽。不論艾爾漢走到哪里,來自各國的人不僅對他的背景感到好奇,更肯定、鼓勵艾爾漢要通過自己指尖下的琴聲,讓世界聽到、感受到阿富汗友善的一面,艾爾漢漸漸地也開始期許自己有朝一日能夠成為阿富汗的代表與驕傲。
“音樂是跨越國界的語言?!边@句話聽起來好像是老生常談,但當我發現這些在戰地長大的孩子,每天彈奏的都是肖邦、李斯特等古典作曲家的作品,再回想自己在同樣年紀時,也為相同的音樂著迷,頓時也就更能領悟到這句老生常談的道理!
當然,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也不單只是注重西方音樂教育,小提琴家哈維在協助沙瑪斯博士成立阿富汗青年交響樂團時,除了教授小提琴、樂理方面的課程,也開始研究阿富汗當地文化、搜集當地音樂并鼓勵學生演奏,此外他自己更將維瓦爾第的《四季》、拉威爾的《波麗露》等知名古典樂曲,改寫成能夠讓西方樂器與阿富汗傳統樂器共同演奏的版本,也因此為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創造了一個結合西方樂器與阿富汗傳統樂器的獨一無二的交響樂團。
經過多年的計劃,克服了重重的障礙,二。一三年二月,阿富汗青年交響樂團成功地巡回美國紐約卡內基音樂廳(carnegie Hall)以及華盛頓肯尼迪中心(The Kennedy Center),并引起熱烈的回響。走過“九·一一”的傷痛,音樂會當晚,在場的每一位聽眾都能感受到,音樂的力量引導我們去尊重每一個渴望沉浸在愛與美里的生命,超越文化的藩籬,音樂為來自各地的心靈搭建起相通的橋梁。
不過對于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以及沙馬斯博士來說,阿富汗青年交響樂團在卡內基音樂廳首演的光彩只是故事的開始,在社會風氣的挑戰下,沒有人能夠保證學生在走出音樂學院后就能找到謀生的方式,有的學生在畢業后因獲得來自其他國家的資助,得以在卡布爾開起音樂教室,但也難以保證音樂教室就能夠長久地經營下去;另一方面,獲得短期出國機會的在校生,有的因為迷戀國外開放的風氣、舒適安逸的生活環境,因此選擇通過學校出國的機會逃離阿富汗……雖然這些對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來說,都是亟需解決的棘手問題,但他們還是堅信,只要愿意一點一滴不斷地嘗試、努力,所有的挑戰總會隨著時間持續好轉。來自紐約的鋼琴家蓋洛格(KimballGallagher)在二○○九年到二。一三年間以復興沙龍文化為目標,獨自一人開啟巡回世界七大洲的旅程,至今已走訪三十余個國家,并在世界各地的私人宅地舉辦沙龍音樂會。對于如何營造最適合欣賞音樂演奏的場合,蓋洛格有跳脫出一般認知框架的想法,這成為他持續推動沙龍音樂會的主因,也因為如此他在世界各地結下許多特別的機緣,帶領他踏入其他古典音樂家很少會接觸到的地方。
二○一一年蓋洛格第一次來到阿富汗,并在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擔任短期的客席教師,除了鋼琴,他還教授作曲,在他的指導下,當時學琴還不到兩年的艾爾漢,兩天內就完成了第一首鋼琴作品。自此之后蓋洛格常在音樂會上演奏艾爾漢的作品,有一天蓋洛格來到了迪拜,在一場沙龍音樂會上演奏了艾爾漢的作品,并與聽眾分享艾爾漢以及阿富汗國家音樂學院背后的故事,感動了在場所有的聽眾。音樂會結束后,一位女士立即向蓋洛格表示,希望能為艾爾漢的音樂旅程助上一臂之力,幾個星期后,一臺鋼琴就出現在艾爾漢位于卡布爾的家中。
蓋洛格是我在茱莉亞音樂學院認識的同學,在離開學校多年之后我們重新取得聯系,他開始與我分享近幾年在游走世界時的所見所聞,當我聽他談起這段從阿富汗到迪拜的經歷,我感到非常的震撼,因為我從來沒有辦法想象一位鋼琴家能夠以這樣的方式為世界帶來貢獻,而我的演奏生涯從那一刻起也開始走向新的方向。
另外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例子發生在突尼斯,二○一二年突尼斯革命滿一周年,臨時政府在突尼斯與華盛頓兩個城市分別舉辦紀念音樂會并由網絡轉播,財政部長艾葉(JaloulAyed)的交響樂作品成為音樂會上最重要的作品,跨足政治、金融以及藝文界,在音樂會上艾葉以“Music is badlyfinanced,finance iS badly inspired”這句話作為開場白,一方面表明音樂的發展需要經濟的支持;另一方面指出在缺乏感召力的情況下,經濟的發展也難有所突破,兩者若能相輔相成,必能加速社會進步,團結人心,朝向互利的方向前進。他也說明了舉辦革命一周年紀念音樂會的宗旨,就是要與世界一同分享突尼斯脫胎換骨的這一刻。
一九五六年脫離法國殖民統治后的突尼斯被分作兩個世界,為了讓沿海城市能夠吸引更多的觀光人潮,政府大力投入建設資源,導致全國超過百分之九十的商區、醫學與休閑等設施全都分布在沿海地帶,內地城市建設停滯、教育與醫療資源大幅落后,這五十年來不見改善,這也是二○一一年點燃革命的導火線,在革命過后,政治家與社會精英紛紛提出不同的想法與愿景,期待領導突尼斯邁向更好的未來,其中整合性發展(Inclusive Development)是多數人一致的共識。
許多國家在突尼斯革命后紛紛開始提供資源協助發展,這些資源也因此有機會被釋放到鄉間,也因如此,小提琴家哈維的文化協和組織從多年前就開始在突尼斯的一個內陸小城舉辦音樂營,讓許多原本沒有機會接觸音樂的孩子獲得學習、與國際接軌的機會。
年輕的作曲家蘇海爾(Souhayl)是這個音樂營所栽培的學生之一,他來自距離首都突尼斯約一百五十公里的內陸城市,父母都是熱愛藝術的科學老師,但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送蘇海爾到外地學習音樂,在蘇海爾十四歲的時候,他所住的城里終于出現了第一所音樂學校,但學校里的設備只有一臺電子琴,也沒有正統的音樂老師。很快蘇海爾就發現,才華橫溢的他根本沒有辦法在這樣的學習環境里得到滿足,因此,當他聽說有一群來自國外的音樂家將在附近的小城舉辦音樂營,且校園的設備中將會有真正的鋼琴時,他毫不猶豫地決定報名參加。
那是二○○九年的事,在音樂營開始后沒有多久,蘇海爾發現自己是所有參加者當中唯一沒有碰過鋼琴的學生,焦慮的他想盡辦法,只要有能夠觀摩甚至是聆聽其他學生練習的機會他都不會放過。因為手指也不夠靈光,他發現自己學曲子的速度實在跟不上其他的學生,因此他想辦法牢牢地記住他所聽見的音樂,并以即興的方式演奏,漸漸地他發現,只要他彈奏的是自己腦海里而不是譜上所寫的音樂,不論技巧有多困難他都能夠找到駕馭的辦法,因此他無師自通地開始創作,并將每一次的創作過程當作挑戰自我極限的考驗。
蘇海爾的創作天賦很快就被音樂營里的老師發現了,但因突尼斯找不到作曲老師,通過老師的介紹,蘇海爾在音樂營結束后開始有規律地通過網絡和住在紐約的作曲老師上課,他的作品也漸漸獲得了演出的機會。有一天他完成了一首新的鋼琴奏鳴曲,并通過電子郵件和我分享,在他的音樂中我能聽見肖邦的浪漫、李斯特的華麗還有德彪西的想象力,當我的心里正贊嘆著一位本來沒有受過正統音樂教育的男孩能夠克服種種挑戰,寫出如此精彩的作品時,他卻以沮喪的語氣告訴我,他開始有了放棄音樂的念頭,他說自己從小開始就把幫助別人視為人生重要的目標,但他困惑地問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用這樣的一首鋼琴奏鳴曲,幫助到什么樣的人?特別是突尼斯現在仍處于革命后社會改革的階段,各項建設亟需人才,對于自己選擇投入藝術創作的領域,他突然感覺到非常的不切實際……
真的是如此嗎?
來自美國的文化作家Arlene Goldbard曾說過一段相當有智慧的話:在經濟危機時,政府會為社會制造工作機會以帶動經濟復蘇,不論政府選擇投入的是哪一個行業,到最后都會產生效果,但藝術卻是最好的投資,其原因在于在面對經濟復蘇時,人們對現實及未來的感受與實際的數據同等重要,缺乏樂觀與正向的態度,經濟難有復蘇的機會的,而藝術家是想象力的工程師,他讓我們看到并感受到未來社會的模樣,藉此讓來自不同社會階層、文化根源的人都能為相同的目標努力。
過去我自己有好長一段時間也堅信,登上舞臺是所有音樂家的目標,但后來卻漸漸發現,音樂的感染力不見得只能在舞臺上發酵,我以Arlene Goldbard的話作為對蘇海爾的回答,同時也期待自己在未來的旅程上能夠通過音樂發現并分享更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故事,給指尖下的每一個音符賦予更深涵義,也讓欣賞者從音樂中體會到生命的溫暖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