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林兆華戲劇邀請展請來了兩部德國戲。五月一日、二日,漢堡塔利亞劇院二。一三年排演的《耶德曼》(Jedermann)在天津大劇院歌劇廳演出了兩晚。一千五百人的劇場幾乎全部坐滿,不少觀眾從北京、上海甚至廣州跑來看戲。每場演出之后都是掌聲雷動。在筆者主持的演后談中,中國觀眾對這部作品表達了極大的熱忱。
《耶德曼》是和薩爾斯堡藝術節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一部特殊劇作。其劇作者霍夫曼斯塔爾(Hugo yon Hofmannsthal)和導演馬克斯·萊茵哈德(Max Reinhardt)一起,在一九二○年夏天,在奧地利古城薩爾斯堡大教堂廣場上,將這部原本源于十五世紀英國的宗教勸喻劇改造一新,呈現在一戰之后疲憊、迷惘的奧地利人的面前。這部劇的首演日期——一九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是薩爾斯堡藝術節的誕生紀念日。從一九二六年之后,除了奧地利被納粹德國占領的幾年之外,這部戲年年在薩爾斯堡藝術節上演,成了一種傳統。
霍夫曼斯塔爾這部傳世之作寫于一九一一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三年之前。當時的歐洲堪稱是繁榮興旺的太平盛世。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描述了那個表面上一片祥和的戰前社會:“那是一個太平的黃金時代。在我們那個幾乎已有一千年歷史的奧地利君主國,好像一切都會地久天長地持續下去?!约河凶》康娜硕及岩淮狈孔涌醋魇菫樽訉O后代留下了萬無一失的家園。……一切激烈的暴力行動在一個理性的時代看來已不可能。這種太平的感覺是千百萬人所夢寐以求的財富,是他們共同的生活理想。唯有這樣的太平世界,生活才有生活的價值,而且越來越廣泛的社會階層都渴望著從這種寶貴的財富中分享自己的一份。……十九世紀懷著自由派的理想主義真誠地相信自己正沿著一條萬無一失的平坦大道走向‘最美好的世界’?!瓕@種不可阻擋的持續‘進步’所抱的信念是那個時代的真正信仰力量;人們相信這種‘進步’已超過《圣經》,而且他們這樣的神圣信條看來正在被每天每日科學技術的新奇跡雄辯地所證實?!毡榈姆睒s變得愈來愈明顯、愈來愈迅速、愈來愈豐富多彩……”
這一連串的“愈來愈”,生動地展現了霍夫曼斯塔爾寫作((耶德曼》時的時代精神??茖W、技術、經濟的發達使歐洲人對進步和上升充滿了信心?!斑@個世紀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而自豪,并覺得每隔十年便標志著更上一層樓的進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人們不相信還會有像在歐洲各族人民之間發生戰爭這樣野蠻的倒退,就像不相信還會有女巫和幽靈一樣;我們的父輩們始終不渝地深信容忍與和睦是不可缺少的約束力。他們真心實意地以為,各國和各教派之間的界限與分歧將會在共同的友善中逐漸消失,因而整個人類也將享有最寶貴的財富——安寧與太平?!?/p>
然而,就在這個太平盛世中,危機悄然醞釀著。啟蒙主義提倡的理性變成了工具理性,成為逐利的工具。人與國的自信心都在急劇膨脹,變成了擴張的野心。很快,危機陡然來臨,以薩拉熱窩的槍聲為號,世界陷入了一片災難之中。
在危險悄悄積聚的時候,霍夫曼斯塔爾寫了《耶德曼》這樣一部奇特的作品,堪稱是一響“警世鐘”。這個劇本以十五世紀的宗教勸喻劇Everyman為藍本,也參考了漢斯’薩克斯(Hans Sachs)一五四九年的《垂死富人之喜劇》和佩得羅·卡爾德?。≒edro Calderon de la Barca)的((巴爾塔薩的晚宴》。這不是為鄉村篤信天主教的無知者寫的勸善劇,而是一部為城市觀眾寫的尋找意義、警示世人的反思之作。在問世之初,這部作品就被譏嘲為“不合時宜”和“倒行逆施”,回到中世紀。然而,在那個只對進步、上升著迷的世界,回顧過去,展望未來,是非常必要的。劇中描寫的人對享樂主義的沉迷、人的自鳴得意,恰是世界性危機的根源。
導演馬克斯·萊茵哈德在一戰時就想舉辦薩爾斯堡戲劇節,上演《耶德曼》。終于,在一九二○年,在戰后的饑餓、通貨膨脹、一片慘景之中,在奧地利所經歷的巨變(民主化)之中,《耶德曼》上演了。在薩爾斯堡大教堂前的廣場上,搭起了木板舞臺。木板都是從薩爾斯堡的戰俘營拿來的。演員也沒有薪水。在萊茵哈德和霍夫曼斯塔爾看來,創辦藝術節,上演《耶德曼》,是一項“和平事業”。從此,大教堂廣場上,每年都要上演《耶德曼》。
中國觀眾在天津大劇院看到的《耶德曼》版本非常特殊,出自一位年輕的導演:巴斯蒂安·克拉夫特(Bastian Kraft)。克拉夫特一九八○年生于黑森州的格平根鄉下。他曾在吉森市應用戲劇學院學習。他回憶說:“在那里,大學學習有很特殊的理念:學生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自由選擇課程,像搭積木一樣組合學習內容。很多在那里學習的人后來采用了集體創作形式,比如里米尼紀錄。”關于吉森,克拉夫特是這樣評價的:“他們對劇場有一種知識分子的、辯論式(diskursiv)的切入方式。這對于批判性的分析是非常卓有成效的。但是對于表演來說,則是個阻礙?!弊詈螅诶蠋煾褙悹査迹℉einer Goebbels)的鼓勵下,克拉夫特最終選擇了使用職業演員、使用文本的主流導演劇場的道路。“在那里學習兩年之后,我知道自己要學的還是話劇導演。可是學校沒有專業演員。吉森也沒有演員學校。最后,我在吉森城市劇院做了碩士畢業導演作品,用那里劇團的演員?!?/p>
畢業后,他先去了維也納城堡劇院(Wiener Burgtheater),為馬丁·庫合(Martin Kusej)等著名導演當助理。在做導演助理的第三個戲劇季,他來到著名的漢堡塔利亞劇院,導演了根據卡夫卡同名小說改編的《美國》。這部作品是作為一個獨自來做的。演員就是《耶德曼》的主演、塔利亞劇院的臺柱子菲利普·霍奇邁爾(Philipp Hochmair)。這個演出取得了成功,克拉夫特也因此得到了一系列機會。二。一二年,他導演了克賴斯特的經典劇作《破罐記》,這是他在塔利亞的第一部大劇場導演作品。
克拉夫特喜歡在舞臺上使用影像。他用所有的形式做實驗:用一個演員敘述整個劇本、用四五個演員演繹一個角色等。作為年輕導演,他在嘗試找到自己的形式語言。作為導演,他對被廣泛討論的心理現實主義是這樣看的:“我斷定,人不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樣容易被確定。我感覺人是一個矛盾體。如果一個演員說:‘我在上一場這么做了,所以這一場我就該確鑿無疑地接著這么做。’這種武斷是一種謬誤,是得不到什么結果的。這種對人的看法我覺得非常奇怪。”顯然,克拉夫特對一致性感到懷疑。在《破罐記》中,每個角色都看到了屬于自己的“真相”,憑借自己對事件的想象,每個人都試圖準確描述他看到的真相。
這次排演《耶德曼》,是塔利亞院長約亞西姆·魯克斯(Joachim Lux)的又一個“命題作文”。院長提議用菲利普·霍奇邁爾這名優秀演員再次排一個獨角戲。雖是源于院長的建議,但用一個演員來扮演《耶德曼》劇中的所有角色,這仍舊是從排演主題出發的選擇,而并不是要為演員提供炫耀技巧的平臺。在年輕導演克拉夫特看來,《耶德曼》是一個在充滿危機的世界中追問人生意義的戲。他的視角是有道理的:霍夫曼斯塔爾當年為萊茵哈德寫這個劇本,就已是一次對十五世紀宗教勸喻劇的戲劇構作改編,讓古老的劇本擺脫了中世紀道德劇簡單的勸善意圖,直面那個物質文化發達但危機四伏的“盛世”。在這個劇本出來三年之后,一戰爆發了?!兑侣烦蔀榱艘粓鲱A言。而在今天,我們這個看似繁盛的和平盛世跟一百年前太相似了。因技術發達而愈發自大的人在物欲面前迷失了自我。人一層層剝開自己,卻發現自己是一顆空心的洋蔥。在人生之中,人在多個角色之間游走。只有在臨死之前,人反省自問,才發現一切都只是虛空。而霍夫曼斯塔爾在原劇中訴諸的信仰,在今天也不復是人可以回歸的港灣。因此在今天排這個一百年前的舊戲,有了很充分的理由;用一個演員扮演所有角色,也有了很充分的理由。
克拉夫特感覺,這個文本和他之間有著某種聯系。他說:“我喜歡神秘劇的節日性和豐富性,喜歡它和劇場、宗教儀式的緊密關系。我是在一個小地方長大的,我的家庭也有天主教傳統。在《耶德曼》中,布爾喬亞文學劇場的傳統和基督教的禮拜儀式結合在一起,成為一種公眾的節日文化。我提出的問題是:人類對生命意義的基本追問是怎樣和這種文化現象聯系在一起的。劇場的這個儀式維度讓我著迷。教會和劇場的聯系其實是很緊密的:它們都是人們聚集在一起的地方,人們都面對一場表演,同時也面對自己?!?/p>
克拉夫特為《耶德曼》的排演確立的主題,是人對自己、對身份認同的追問。在資本統治世界的光怪陸離的當下,社會主義的解體、個人主義的盛行使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自我身上。這是一種內省的目光??死蛱卣J為,“在日常生活中,人不斷扮演角色。我把自己視為種種角色的組合。我的語言是從外面來的。我不認為人有屬于自我的存在。”通過《耶德曼》的排演,克拉夫特在追問:“在我們今天這個泛理性的世俗世界中,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想要被拯救的這種想法對我來說很有意思。為什么我們不能就這么死去,沒有意義地死去?每個人自己對生命的規劃替代了宗教。這是一個存在主義式的問題。人在尋找自我認同,試圖建立自我——‘我這個耶德曼,我到底是誰?’”
對于克拉夫特而言,劇場是個用一切藝術手段營造真實的地方。觀眾必須要參與進來,才能打破幻象?!叭藭r刻在假扮,以前也是一樣?!彼?,克拉夫特覺得LadyGaga那樣濃妝艷抹,反而是更加真實的態度,因為假扮這種行為本身被誠實地突出、承認了。而在資產階級的戲劇劇場中,布爾喬亞道德宣稱一種統一性,不敢撕破舞臺幻象的那一層窗戶紙,這反而是一種怯懦的自我欺騙。
在克拉夫特的排演中,菲利普·霍奇邁爾一人扮演了霍夫曼斯塔爾劇中所有的人物:管家、母親、傭工、欠債人、情人、金錢,當然還有富翁耶德曼。霍奇邁爾手中拿著骷髏架,骷髏架的太陽穴里藏著一架攝像機。無論人如何行動,都逃不脫攝像機的注視。舞美體現了鮮明的波普風格。電子鐘取代了鐘表的指針,提醒著我們:這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
演出的第二天上午,筆者與這部戲的主演菲利普-霍奇邁爾漫步在天津街頭。五大道滿是拆遷的工地。在一座老式洋房的一樓門口,我們看到了一位老人家。她將大門漆成白色,上用黑墨書寫五個大字:“還我營業房!”我們上前一問究竟。原來這是一位三世在此經營理發店的美發世家傳人,在鄰里頗有名氣,現在卻因這里要改建成旅游區而被迫搬遷。營業房內部已經拆成七零八落,和滿是游客的繁榮街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街頭,五一節的歡樂游人在各式各樣的相機面前擺著夸張的pose。我們無語,也只有無力地對老人家說一聲“祝您好運”。菲利普沉吟半晌,說道:“現在我發現《耶德曼》這個戲拿到中國演也是很有現實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