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幾十年,海外經濟界對中國的崛起津津樂道,但直到最近幾年,海外博物館界才意識到這件事跟自己也有關系。這不,歐洲的博物館也開始向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富人們拋出橄欖枝,看他們愿不愿意為文化事業慷慨解囊,順便博得好名聲。
歐洲人管這件事叫公益資助(英文patronage,法文mecenat,德文:Mazenat),這個詞怎么翻譯頗費思量,姑且音譯為“梅塞納”吧。中國的有錢人一開始似乎很明白自己是要跟洋博物館進行怎樣的合作,“不就是贊助嗎”。可隨著接觸的深入,他們才發現這個東西越來越看不懂。
中國富人無外乎兩種,一類對文化事業并無真正的興趣,不過借此為自己的公司打另類廣告,他們習慣知道自己捐助之后能得到哪些明確的回報,而且每項都要明碼標價,以便決定自己是賺是賠,或者說至少能和其他宣傳方式——比如商業廣告——比較一下性價比。可從小就沒怎么砍過價的歐洲文化人哪見過這個陣勢,可以說一開始是大惑不解,隨后便手足無措。且不說很多回報,特別是媒體層面的宣傳很難估價,即便能估價的回報,比如租用博物館場地舉辦公關活動的租金,他們平常也很少用來作為談判的籌碼。
而中國人更看不懂的是博物館能提供的所謂“宣傳”:海報上的資助企業標志小到很容易被無視,報紙對企業的介紹也是惜字如金,甚至根本只字不提,展覽開幕式上也沒有中國常見的政府領導人和企業老總的長篇講話,舉辦產品發布會之類更是門都沒有。企業只能很低調地讓人知道自己的貢獻,或者在博物館辦個酒會顯示自己的品位,傳統的廣告無立錐之地。
好在近年來中國收藏事業方興未艾,企業家中也不乏醉心于文化者,他們是否更能理解“梅塞納”?也不見得。他們不會與博物館過多地在“俗事”上討價還價,也能容忍宣傳的低調。但他們會情不自禁地干一件同樣讓歐洲博物館無奈的事情,那就是干預展覽內容:我也有藏品跟主題契合啊,能加進去不?這件展品沒法真正體現主題啦,能換了不?早已確定了策展計劃和展品清單的博物館自然只好苦笑。何況清高的博物館策展部門絕不會為“五斗米”替自己的公關部門折腰。
總之,在中國人眼里,歐洲的博物館人并沒有“感激涕零”的表現,倒是處處在提醒這事不能做(改展覽計劃、做產品廣告)或是這事兒得低調地做(海報宣傳)。為何就不能以靈活的態度來回報資助者的慷慨呢?
要看懂這種資助者和受助者的關系,倒也不是完全不可逾越的文化障礙,而且可以有非常多的角度,法律專家大概很快就會從稅制和其他有關法律制度去破解。但既然談的是文化領域的事情,不如還是從歷史長河中尋找提示。
影子中的梅塞納斯
盡管在今天,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資助博物館的主力都是企業家,但最早實踐“梅塞納”的是政界人士,這個詞本身就源自古羅馬帝國初年的重要人物——蓋烏斯·梅塞納斯(Gaius Cilnius Maecenas,約公元前69年至公元前8年)。觀察此公行狀應該最有助于我們破解答案。
梅塞納斯說起來是騎士階級(古羅馬兩個上層階級之一,僅次于元老階級)出身,號稱有曾長年與羅馬分庭抗禮的伊特魯里亞王族的血統,還在希臘留過學。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大概相當于生活在新中國的國民黨高級投誠將領后裔,且曾經留美。要說他是古羅馬的重要人物,略有那么點牽強。因為今天人們知道梅塞納斯,主要還是因為他對藝術的支持,而不是因為他在帝國政壇的作為。可細細梳理他的事略,其人脈與功績卻又確實至關重要。
他與羅馬帝國第一任皇帝屋大維是摯友,兩人親密到后者跟梅塞納斯的妻子有一腿的程度。但戴了綠帽子的梅塞納斯并沒有與這位皇帝朋友反目,而是幫了他幾個關鍵的大忙。他首次出現在史籍上便是因為幫助屋大維打擊后三頭聯盟的另一個巨頭馬可·安東尼。最終幫助屋大維打敗安東尼的是屋大維的駙馬阿格里帕,而駙馬與公主的好事就是梅塞納斯說成的。屋大維曾拐彎抹角地跟前三頭聯盟大佬之一龐培扯上了姻親關系,梅塞納斯又是其中推手。可以說梅塞納斯是位政治紅娘,為屋大維梳理內政、人脈以及組建團隊立下汗馬功勞。
不僅如此,梅塞納斯還為屋大維建立了類似錦衣衛的秘密警察組織,采集帝國廣闊疆域內的情報。每當皇帝陛下離開羅馬,他還經常充當皇帝的代表,成功粉碎針對皇帝的陰謀。兩人的政治關系由此可見一斑。從中不難發現一個現象,就是梅塞納斯要么混跡于皇帝的裙帶之間,要么做些見不得光的事,幾乎始終躲在屋大維的陰影里,很少自己獨當一面。因此稱他為“影子中的梅塞納斯”似乎也沒什么不妥。
從影中政客到影中文人
愿意躲在影子里也并非沒有原因。梅塞納斯并不眷戀權位,他出身于騎士階級,又功勛非凡,卻終其一生也沒有升級為元老,恐怕為的就是不進入帝國政治機器的“彀中”。中年以后,他干脆淡出政治,醉心于藝術和文學,開始了更為后世熟知和稱道的人生。
他的好朋友、著名詩人賀拉斯也提到過此公的淡泊:“梅塞納斯是騎士的驕傲。他越是推讓,便越是從諸神那里獲得饋贈。”類似的詩句還有很多,這都要歸功于他與當時文人的一段友誼佳話。當時正是古羅馬文學的黃金時期,而許多著名詩人都是梅塞納斯在羅馬別墅的座上賓。羅馬別號“七丘之城”,這座別墅就位于其中的埃斯奎利諾山(Mons Esquilinus),想來應該是比今天香港的半山區更為高尚的地段。別墅外的花園保留著原始田園風光,更有壯闊的瀑布流過。直到十八世紀還有畫家想望當年盛景,描摹成圖,例如德國古典主義風景畫家雅各布·哈克特(Jakob Philipp Hackert)。
梅塞納斯常與賀拉斯、維吉爾等當時最為炙手可熱的詩人在園中漫步,高談闊論,偶爾還引吭高歌抒發愉悅之情。這不能不讓人想起竹林七賢,實在是神仙生活。但神仙生活也引來了皇帝的嫉妒。他死后,屋大維就無恥地將花園收為皇莊。貪心的皇帝終于將他心愛的女人和產業一同奪走。據說后來的尼祿皇帝就是在梅塞納斯的別墅觀賞羅馬大火的盛況。
且從梅塞納斯的悲催人生中走出來。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文藝方面的活動同樣像是在他人的影子里。他的密友們都是一時文豪,可他自己的創作卻不為人知。其中主要原因倒不是因為作品失傳,而是他的創作實在不大靈光。別看他留學希臘,學歷不低,但創作的詩文常常成為笑柄,而嘲笑他的人居然也包括他的皇帝哥們屋大維。甚至到他死后,著名哲學家、尼祿皇帝的老師塞內卡還在繼續揶揄他的作品。于是,咱們的主人公再次躲在了他人身后,只是這次遮蔽了他光芒的是文人。意外的知遇之恩
梅塞納斯恐怕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把自己無法實現創作的遺憾轉化成了對文人朋友們的深情厚誼。史載梅塞納斯禮賢下士,交友不看重出身。要知道賀拉斯的父親曾淪為奴隸,維吉爾雖不是來自社會底層,但也不是貴族,而門第顯赫的梅塞納斯都能以真情相待。
他對朋友首先是相當尊重的,特別是尊重他們的才華。想來他但凡起了竊朋友之作據為己有的念頭,我們今天恐怕都不會知道他文筆平平這件丑事了。而他為朋友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提供資助。雖然由于常年替屋大維當白手套,梅塞納斯的財產來源多少有些不清不楚,但可確知的是,他的確非常富有,甚至在遠離羅馬的埃及也擁有大片土地,役使著大批勞力。而剛才提到的別墅,時人也有直接以宮殿稱之的。看淡財富的他把自己的積蓄大把大把投入對文學藝術的支持。與此相關的是,他還能慧眼識才,不惜重金訂購作品,讓文藝人才能夠有施展拳腳的舞臺,這對文人恐怕是比資助更好的幫助,因為沒有接受施舍的感覺,而是更多了幾分尊重。
他投之以桃,文人們自然報之以李,但這種回報始終很節制。維吉爾曾在自己的《農事詩》引言中呼喚梅塞納斯的名字,可能是最古老的植入廣告吧。不過那樣倒給人一種朋友間親密對話的感覺,并無違和感。維吉爾的名著《埃涅阿斯紀》講述了古羅馬人祖先逃離特洛伊,肇建羅馬的故事。據說這部作品正是梅塞納斯資助的,并疑似是為屋大維作愛國主義宣傳。不過《埃涅阿斯紀》作為巨著,文學價值并不可因此抹殺,要知道“宣傳”出身的文藝精品并不在少數,例如中國的樣板戲;何況歌頌的是羅馬民族而非屋大維個人,更不是出資人梅塞納斯本人,這與今天某個企業贊助一個選秀節目便取得冠名權不可同日而語。而朋友能給的最重要的回報恐怕還是悉心的陪伴,讓他度過了美好的一生,即便失去了很多仍可瞑目。可別小看這一點,不僅因為這是他們這段知遇之恩故事里最溫馨的一部分,也因為詩人們付出了重大的機會成本,要知道那些時間里他們本可以寫作更多名著呢!
其實不知不覺中,后世的“梅塞納”式的公益資助的框架已經被描摹出來了。一邊是熱愛高尚事業的有錢人,自己才疏學淺無法親力親為,便將那滿腔熱愛轉化為對有才之人的尊重與提攜。仗義疏財去提攜他人已屬不易,尊重恐怕更加難能可貴。如果說梅塞納斯對友人的尊重還僅僅是推測,那么后世另一位資助人就是把尊重直接放在嘴上了。他就是十六世紀法國的浪漫國王弗朗索瓦一世。他資助過的藝術家最有名的莫過于達·芬奇,這據說也是《蒙娜麗莎》藏于法國的原因。他對這位年長自己四十二歲的藝術家直接以“吾父”相稱,這在中國是只有托孤重臣才能享受的待遇,還并非慣例。而藝術家和文人用以回報的則是以含蓄的方式表達出的敬意,或是為資助者珍愛的事業進行創作,甚至與資助者建立深厚友誼。但無論如何,大張旗鼓、長篇大論地為資助者歌功頌德,拋棄作品美感的事是絕不會有的,因為也只有如此才能證明,對方尊重的乃是有節操、值得尊重之人,而非哪家的跳梁小丑。
中國人為何看不懂“梅塞納”
看到這里,難道可以認為,國人對“梅塞納”的不解,是因為缺少這樣的資助者與被資助者惺惺相惜的歷史榜樣?深諳國史的讀者會很快反駁,我們的榜樣絕不在少數,而且無獨有偶,也是政治人物,而且經常就是最高領導人皇帝本人。何況比起歐洲,中國可以引以為豪的正是君王們所擁有的文化水平。如果這一點在古希臘古羅馬時代還不明顯,那么到西歐中世紀便高下立判了。那時的歐洲君主和貴族們哪怕只是識字都可以認為自己是知識分子了。反觀中國,文盲皇帝難覓蹤跡不說,帝王中還不乏書法家、詩人、畫家、音樂家,他們與自己的“同行”理應有更加和諧的關系,創造更多佳話。
不過,某著名藝人也指出過:“只有同行之間才是赤裸裸的仇恨。”風流天子李隆基曾在宮廷設立梨園培養戲劇人才,至今被封為這一行當的祖師爺。可他也曾詢問音樂家李龜年打羯鼓的竅門,李龜年稱自己的水準是打壞五十根鼓槌的結果,而明皇則稱自己已打壞了四柜子鼓槌。這固然是君臣笑談,但君王顯然有與藝人一爭高下的想法。宋徽宗曾成立畫院,親自鉆研繪畫理論,出版專著,絕對是宋代藝術的財神爺加保護神,最后甚至為藝術誤國。可他有個壞毛病,就是在自己喜歡的畫作上題跋,而原本的作者不知是否因為不敢貪天之功,未能留下姓名,以至于今天都很難判斷哪些畫作是徽宗真跡。即便是無心而為,皇帝也已脫不了將他人作品據為己有的嫌疑。隋煬帝的例子更加令人扼腕。與他對文化事業極其吝嗇的父親不同,這位詩才橫溢的皇帝大興文學、宗教,以文化收拾分裂了近三年的人心。但他在如此慷慨的同時卻又幾乎同等的善妒。他一直對自己的文學才華十分自負,認為自己即便僅憑詩才也能成為天下之主,絕非只是繼承祖業。可當感到薛道衡的才華在自己之上時,這位詩人皇帝竟然醋意大發,借機將之殺害,甚至在其臨死前問:“更能作‘空梁落燕泥’語否?”
正因為自己也能舞文弄墨,吟詩作畫,中國的“資助者”們少了對文學家、藝術家的尊重或是崇拜,多了攀比、嫉妒和殘暴。可西人卻恰恰因技不如人便干脆以誠、以敬、以寬待之,受惠的文人、藝人也不必過度迎合,更不必恐懼,只需把對方做不到的事盡力做好即可。更何況,近代以后西方的資產階級完整接過貴族的衣缽,繼承了后者對文化的態度,也受到社會的認可;而他們的中國同道至今還在重農抑商傳統的陰影中,好不容易搞搞收藏還要被認為是投機倒把或是附庸風雅,又怎能從容不迫地去“梅塞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