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課余喜逛舊書店。精槧孤本,自不敢想望,唯些許前賢舊作,散落坊間,偶有所獲,很是快意。淘書之余,深感聞見淺陋,益嘆舊籍絕版,遂致湮沒不彰,頗覺可惜。故不揣弁陋,撰作小文,意在建言出版界之有心人,稍加董理抉發,或可津逮后學。
——引言
悵恨浦江清
我以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史學界的一大損失,即是浦江清先生的英年早逝。據《浦江清先生年譜》載,一九五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剛結束四個月北戴河療養的浦先生,“正在準備啟程返京之際,十二指腸潰瘍再次穿孔,當即施行手術搶救。但療養院手術條件較差,因氧氣不能及時運到,在手術臺上,先生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享年才五十三歲。
昔年清華有“雙清”,一者朱自清先生,一者即浦江清先生。浦先生一九。四年生于上海松江,家境貧寒,有兄弟四人而居長。自幼穎悟,刻苦好學,自小學至初中,皆因成績出眾而得免學費。一九二二年,浦先生為北京大學、東南大學(今南京大學)、南洋大學(今上海交大)三校同時錄取,因賴鄉人資助而最終擇取了東南大學。大學四年,主修西文,輔修國文與哲學,平日寫作,悉用英文,詩詞亦佳。彼時為其同學的王季思先生回憶舊日同窗,“他(浦江清)體質文弱,眉目之間有一種靈秀之氣。課后好發議論,多牽涉中外詩歌比較的問題,我是插不上嘴的,因此一直沒有交談。但從同學口里知道他是外文系的高材生,還擅長詩詞的寫作。”一俟畢業,前此任職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教授的吳宓,因調任清華大學研究院主持國學門,遂邀其北上。浦先生任陳寅恪先生助教,協助吳宓編輯《大公報·文學副刊》,并習梵文、滿文、法文、德文、拉丁文、日文等多種語言,由此融貫中西,包蘊古今,文史并進,亦精昆曲、書法,洵為博雅閎通之士。
浦先生博覽群籍,卻不輕言著述。日后其老友施蟄存先生亦在《浦江清文史雜文集》序中說道,“在昆明的時候,我曾當面批評他:太懶于寫文章,太勤于吹笛子、唱昆曲。他說:‘寫文章傷精神,吹笛子、唱昆曲,可以怡情養性?!覍λ麩o可奈何,總覺得他有許多該寫而沒有寫的文章。”
而這少數寫出的文章,皆可說是傳之不朽的杰作。譬如一九三六年一月發表在《清華學報》第十一卷第一期的論文《八仙考》,材料宏富,考辨詳審,于每一位神仙之傳說來歷、八仙之會合并八仙傳說與神仙畫、神仙戲之關系,皆析解得犀分燭照,材料之引證與剪裁尤見苦心,古人所謂識詣既真,別裁自易。八仙故事之源流遷轉,俱在其中,真奇文也。
再如發表于一九四七年的《花蕊夫人宮詞考證》,此文始作于一九三八年,后因抗戰未及面世。浦先生排比史料,細加校勘,以詩證史,以史證詩,考證出宮詞為前蜀王衍時作品,詠宣華苑中景物情事,作者或為前蜀開國主王建之小徐妃,王衍之生母,宮中號“花蕊夫人”者,亦恐雜有其姊大徐妃與后主王衍諸人之作。文末并附宮詞校定本九十八首及疑誤之六首。這一考證,可說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史考據的一大收獲,佐證紛綸,卓識特出。
而一九五四年發表的《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問題》一文,以縝密分析與天文學推演之法,推定屈原生于楚威王(前三三九)正月十四日。浦先生為作此文,自學微積分并古天文學,故可采用更為科學的“木星周天密率倍數”的推演方法,其用心之專用力之深,益加令人嘆服。
猶可一說的是,與恰確考證可相輝映的是論文文字的清通飄逸。浦先生《清華園日記》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三日條載,《八仙考》發表后,張蔭麟來,“謂《八仙考》文字尚好,文字混合,彼亦有此種傾向”。學術論文,往往板質,可浦先生的論文卻獨于謹嚴詳核之外,尤能博麗自喜,情旨斐然。如《八仙考》的開頭:“此八仙甚為吾人所熟悉,見于繪畫,瓷器,戲劇,小說,及傳說。但他們的真實歷史如何?以何因緣而會合?又會合當在何時?何以如此盛行流傳于民俗,幾奪一切神仙之席?古代的神仙,或古詩所詠,王子晉、安期生、羨門子之流都似被淘汰了?!闭f理而無說理氣,學術而無學究氣,只是娓娓道來,隨興而談,而這隨興之中卻敘次條貫分明,舒潤秀雅,迥不猶人,讀者只需平心觀之,即如山陰道上行,使人應接不暇。
如果說浦先生的文史論文毫不端架子,那其為教學而撰寫的多篇講稿則端是如面談。就中尤以《詞的講解》一文為人激賞,以“考證”、“講解”、“評”三部分對相傳為李白所作的《菩薩蠻》、《憶秦娥》兩首詞作了精細周延的解讀,就中于文言白話之關系所見尤深:
文言的性質不大好懂。是意象文字的神妙的運用。中國人所單獨發展的文言一體,對于真實的語言,始終抱著若即若離的態度。意象文字的排列最早就有脫離語言的傾向,但所謂文學也者要達到高度的表情達意的作用。自然不只是文字的死板的無情的排列如圖案畫或符號邏輯一樣;其集字成句,積句成文,無論在古文,在詩詞,都有他們的聲調和氣勢,這種聲調和氣勢是從語言里模仿得來的,提煉出來的。所以文言不單純接觸于目,同時也是接于耳的一種語言,而是超越時空的語言。從前的文人都在這種理想的語言里思想。至于一般不識字的民眾不懂,那他們是不管的。
《詞的講解》甫一刊出,朱自清、葉圣陶、呂叔湘、程千帆等人均極表贊佩,“盛稱講解之精”,以為猶在俞平伯名作《讀詞偶得》之上。
我于浦先生之學問文章不能贊一辭。唯常于閑暇之際,多有翻覽,心下起感嘆,一如呂叔湘先生所言,“江清逝世,屈指已經二十八年了。要是活到現在,該能做出多少成績啊,思之悵惘?!?/p>
君識字幾許
通《說文》、精文字聲韻之學,曾為仇兆鰲《杜詩詳注》校訂部分文字聲韻,終生際遇蹭蹬、功名不遂的金埴,在筆記《不下帶編》卷七中講了這么一則故事:清代康熙朝浙西派的大詞人、詩人朱彝尊和號稱“大科名重千秋在,開國填詞第一人”的彭孫通都精擅《說文》之學。一日兩人偶然見面,隨意論晰數字,竟是義無余蘊。令人詫異的是,彭接著問朱,“君平生識此等字幾所于胸中?”朱答說:“約字二千?!苯又磫柵恚骸熬R幾所?”彭答道:“僅三百耳。”金埴的結論頗有趣:“觀兩公之言,則字豈易識乎?”這條筆記字數不過近百,卻讀之心驚,若以二老對識字的檢驗標準,我輩豈非皆是目不識丁之人?
這份不識字的羞慚之感,待讀到蔣禮鴻先生的著作,更是在在多有。初聞蔣先生大名,是讀傅杰先生編選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史考據文錄》,較之《文錄》中所收其余的考據宏文,傅老師偏偏選了蔣先生的一篇三千字小文《“分茶”小記》。
《小記》考據的是陸游《臨安春雨初霽》中一聯“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里“分茶”之義。蓋錢鍾書先生《宋詩選注》以為“分”乃宋徽宗《大觀茶論》所謂“鑒別”,并引陸羽《茶經》里“六之飲”說,即“茶有九難……二曰別”,錢先生認為“陸游說‘戲分茶’,表示他不過聊以消遣,并非勝任這樁‘難’事的專家”。
以“分”為鑒別,蔣先生以為此“似難更為舉證”,認為“錢先生所解,恐未免出于望文”。接著其據載籍考證“分茶”之義有二,一者為古時酒菜店或面食店,以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四“食店”所謂“大凡食店,大者謂之‘分茶’”,及吳自牧《夢梁錄》卷十六“大凡面食店,亦謂之分茶店”為據;其二為一種泡茶技藝,引周密《武林舊事》卷三“西湖游幸”條,“至于吹彈、舞拍、雜劇、雜扮、撮弄、勝花、泥丸、鼓板、投壺、花彈、蹴鞠、分茶、弄水……不可指數,總謂之‘趕趁人’”。由此指出,一分茶’與雜劇、蹴鞠等并列,而能適耳目之好,說明是一種游藝”。復引楊萬里二詩,考據出“用沸水(湯)沖(注)茶,使茶乳幻變成圖形或字跡謂之‘分茶’”。至于錢先生以“戲”字為“聊以消遣”之義,蔣先生則引明人陸樹聲《茶寮記》“茶百戲”一條,指出此處之“戲”,既有“試著玩”的意思,亦是“茶百戲”之“戲”,因此更確證“分茶”之“分”非錢先生所謂“鑒別”,而是一種泡茶之技藝。
短短三千字不到的文章,證訛糾謬,穿穴載籍,而手起筆落,剖抉精審,一字不容出入,一字不曾冗贅,真卓絕之文。
蔣先生在《咬文嚼字》的小引中自謙,此書“算是漂流在文字海中的一漚”,而“以一個搞語言文字的人而議及文學作品,其不免于咬文嚼字可知”。
觀水觀瀾,蔣先生的“一漚”并非尋常浪花。如書中《<琵琶行>的音樂描寫》一文,即逐句釋解,逐字尋繹,語必平情,論必平允,析解字詞以洞見詩義,較之空談章法結構者,更見思理折進。
如“低眉信手續續彈”句,蔣先生分析道:
這次的琵琶既然不是在“一曲紅綃不知數”的場面上彈奏的,演奏者當然不會眉飛色舞;“續續彈”是“信手”的注腳,“信手”是隨便彈來;這個“信手”包含了兩層意思,一層是情懶,一層是藝高。由于沒有什么興會,所以不是提起精神來彈;由于是慣家,也就不用手忙腳亂。
再如“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句,蔣先生之解為:
這和前面的楓葉獲花,后面的黃蘆苦竹等等情調是一致的。但在彈完后而唯見秋月之白,可見曲調是怎樣地吸引人,以致座客有一段時間沒有動作,而他們的感覺是那樣恍惚,只能感覺到江上普泛的月光,直等彈者放撥插弦,斂容自訴,才把他們從恍惚中喚回來。
而于“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一句之??眴栴},蔣先生不同意陳寅恪先生據白氏本集《箏》詩“霜佩鏘還委,冰泉咽復通”和元稹《琵琶歌》里“冰泉嗚咽流鶯澀”句來證明段玉裁《經韻樓集八·與阮云苔書》中所云此句“當作泉流冰下難”的觀點。蔣先生主張此句“應該依日本那波本作‘幽咽泉流冰下灘’,灘字應作流動解”,因“花底”、“冰下”皆處所詞,“處所詞必然要和動詞聯系在一起,這兩句里可以作動詞的只有滑和灘字”,隨后據《廣韻》釋“灘”為“水奔”義,“水奔就是水流。泉水在冰下流,泉聲被冰所隔,所以幽咽,鶯語也因在繁花之中,所以聲音也是曲折傳達出來的?!畣栮P’就是‘間關道路’的間關,是阻礙多的意思,正和‘幽咽’相對?!倍@兩句皆形容澀的境界,“泉聲、鳥聲都是透過障礙才傳達出來”,故元稹詩反是絕好的證明。娓娓道來,商榷正偽,辨別淄澠,析芥子之毫發,徹密味之中邊。蔣先生之“一漚”,遠邁今人洋洋灑灑之“文字?!?。
我無力領會蔣先生類如《義府續貂》、《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商君書錐指》、《類篇考索》等宏文巨著,但薄薄的《咬文嚼字》我讀過好幾遍,雖然至今仍不敢說讀懂了這冊意在普及的戔戔小書。昔年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論及清人陳致瑛《書契原指》時有言:“近日科第愈盛,識字愈稀,而潛心著述者,樸學弗彰,姓名泯沒。致瑛終身韋布,訓蒙自給,考索文字,裒然成書,而村野驅烏之流,未辨偏旁,儼拾青紫,轉以馬醫夏畦之學笑之,是人心風俗之深憂也!”越縵之世,尚且如此,于今之日,孰庸多言?
《做自己就是最好的》
本書主要關注當今的留學與國外求職熱潮,分為三部分,即:在商學院的成長與蛻變,留學面試官的經驗之談,那些精英們的全球職業路線圖等。作者先講述了自己在美國商學院求學的經歷,介紹了美國教學、學習和生活的特點,可以為打算留學的讀者提供借鑒。同時作者著重講述了自己在就職后作為留學面試官的經歷,對于申請留學的人來說更具有針對性。另外,對于國外求職,作渚列舉了幾位各具特色的全球職業精英的故事,用生動有趣的案例為讀者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