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勃拉姆斯到《密會》

一

那年，我十五歲，沒錯，十五歲。初中畢業(yè)的暑假，一個人在書店里泡著，買了一本薩岡的小說集。

說到十五歲，不得不說到剛剛過去的初中三年，那是如何躁動而豐盛的三年啊，我每天都寫日記，并且鎖在爸爸手制的粗糙木箱里，在父母家的閣樓里一放二十幾年。每一頁，記到的每一天，我似乎都在與不同的男生發(fā)生某種隱秘的心靈溝通。在二十幾年后的同學(xué)聚會中，我豪氣地向老同學(xué)們宣布：“真的，當(dāng)年好像每天都在暗戀，一天都沒閑著！”然后仰頭大笑。

就是那樣的十五歲，當(dāng)然只能看得見薩岡十七歲少女的憂愁，不可能“看見”后面一篇《您喜歡勃拉姆斯嗎？》里，三十九歲女人寶珥的掙扎。

讓我“看見”它，得等到二十幾年后。

這一年，朋友們?yōu)槲遗e行盛大的生日宴；這一年，我們初中同學(xué)熱烈聚會；這一年，我與童年老友在長沙的媽媽家半夜擠在床頭一起看韓劇《密會》，長時間在微信群討論，里面的年輕男主角提到了這部《您喜歡勃拉姆斯嗎？》。

回到自己的家中，我從書架上準(zhǔn)確無誤地抽出薩岡的小說集，漓江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又小又舊，紙頁發(fā)脆，定價兩元三角，卻一直被我無意中放在顯眼的位置，它一直在等我。

時光倏地穿越，十五歲正在不遠(yuǎn)的身后等我，卻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回不去。

二

《密會》是一部非常不“韓劇”的非典型韓劇，這部戲里，沒有失憶、沒有絕癥、沒有私生子，它甚至沒有一首主題歌，只有一支又一支鋼琴演奏的古典名曲。它講的是一個年齡相差二十歲的姐弟戀故事，緩慢的節(jié)奏、陰沉的色調(diào)、半推半就的拍攝手法，如同劇中人這驚人的年齡差，讓人并不容易進(jìn)入，而一旦沉進(jìn)去，又很不容易走出它的氛圍，這是一部藝術(shù)電影一般的電視劇。

劇中，二十歲的鋼琴天才李善宰對四十歲的藝術(shù)財團高層吳惠媛說：“您知不知道那個，《您喜歡勃拉姆斯嗎？》，我以為是關(guān)于音樂的……那女主人公沒有結(jié)婚，卻和別的男人住在一起……”惠媛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真的要開始練習(xí)了。”

善宰第一次見面就愛上了惠媛，她也被他的演奏深深打動。說到這篇小說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深知對方的心意并有了在一起的第一夜。他想說自己就是那個問“您喜歡勃拉姆斯嗎”并且深深迷戀女主角的男孩子，她卻不想讓他把話說完，因為她還不能坦然面對這段戀情。

薩岡是天才少女，十八歲因為《你好，憂愁》一炮而紅，這部《您喜歡勃拉姆斯嗎？》寫于二十四歲，與男主角西蒙的年紀(jì)相近。薩岡的少女之身里住著一個老靈魂，她不僅生動精準(zhǔn)地寫出二十五歲男人熱戀的心情，更寫盡三十九歲女主角寶珥在兩個男人之間的苦苦掙扎，最狠的是，她給了這個故事一個超虐的結(jié)局，一個讓十五歲的我三觀盡毀的結(jié)局。

薩岡為什么讓寶珥放棄完美情人西蒙，卻回到雞肋老情人羅捷那里？西蒙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每天都在思念她，用一切體貼的、熱烈的、夢幻的方式愛她，為她頹廢，也為她的一句話馬上重新振作，他作為律師站在法庭上慷慨陳詞，每個女人都會愛上他，可是他的眼中卻只有她。

可她在享受過這一切之后，竟然還是放棄了這段無比美好的戀情，回到那個一邊說愛她，一邊不斷更換床上伙伴的情場老手羅捷的懷抱，回到自己痛恨的夜夜孤枕到天明的無聊結(jié)局當(dāng)中去。果然，在趕走西蒙與羅捷重拾舊好的當(dāng)晚，她便接到羅捷的電話：“請原諒，有一頓業(yè)務(wù)晚餐，我要晚點兒去，你看……”這是小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試著去理解寶珥，三十九歲，與羅捷有著相當(dāng)?shù)哪昙o(jì)與社會地位，還有著兩情相悅的五年，他也愛她，并且會給她一個世人看來十分合適的婚姻，唯一的缺陷是——沒有愛，或者說，有愛，但愛的純度和濃度都遠(yuǎn)遠(yuǎn)不夠。

羅捷的愛，像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中年男人一樣，面對一個習(xí)慣的女人、一個合適的女人、一個曾經(jīng)承載過太多兩人共同生活的女人，說不愛顯然是不公平的。只是他們太忙，沒打算用太多力氣來愛，當(dāng)她消失的時候，他會努力把她搶回來；一旦她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又只能被當(dāng)成一個擺設(shè)，不可能在她身上花太多心思。

可是，她愛他，愛到?jīng)]有辦法。

我終于明白，這不是一個講述姐弟戀的故事，它是為了講述無可奈何的愛——明知對方不夠好，明知有更好的等著她，她卻沒有辦法掙脫，她的心和她的一生，早就安置在他的身上。與西蒙在一起，雖然美好如夢幻，可是她也神思恍惚如夢中，他的年輕讓她恐慌，他美好的容顏成為她愛上他的障礙，他全心全意的愛她卻始終懷疑是過眼云煙，其實，那只是因為她知道自己配不上這張?zhí)焓沟哪槪洳簧夏请p眼睛深情的凝視。

愛，是對一個人最終極的試金石，愛上什么人，是一個生命用他的全部——出身、人品、性情、經(jīng)歷、三觀——與外部世界舉重若輕的過招，他是什么人，就會愛上什么人，不是偶然，是命運。

她真的配不上這樣美好的感情啊，她的自我價值感很低，她沒有能夠與這份完美的愛匹配的品行，也沒有回應(yīng)這種愛的能力。正如西蒙追求她的時候，開玩笑模仿法庭判決對她說的：“我控告您無視愛情，忽視追求幸福的責(zé)任，一味逃避，得過且過，唯唯諾諾。您應(yīng)當(dāng)被判處死刑，您將被判處終身孤寂。”戀愛時的玩笑，一語成讖。

走過二十幾年的歲月，我終于讀懂了十五歲沒讀懂的這部小說。

這其實正是《密會》中的情感脈絡(luò)成立的最重要原因，也是它與《您喜歡勃拉姆斯嗎？》的最大差異——相似的情境，不同的質(zhì)地，男主角善宰的愛像西蒙一樣美好，而女主角吳惠媛配得起這樣的愛。

三

《密會》寫的是一個禁忌之戀，可是它的意義遠(yuǎn)遠(yuǎn)不止于愛情。它還關(guān)于音樂、關(guān)于人性，關(guān)于一個人究竟要過怎樣的一生。其中姐弟戀情的可貴，并不在于它有多離奇，甚至不僅在于它有多真誠，更重要的，是它作為人性的救贖而存在。

劇中有大量的古典音樂作品，被彈奏次數(shù)最多的可能要數(shù)勃拉姆斯的《A大調(diào)間奏曲》。善宰和惠媛終于在一起的第二天，惠媛不得不投入到公司繁雜的工作中去，留下善宰一個人落寞地彈奏這首曲子。善宰的鋼琴演奏會大獲成功，正式曲目后的安可曲又是這首，這時惠媛獨自走出音樂廳，通過走廊上的屏幕看著舞臺上的善宰，想起他說的話：“您就把這首曲子當(dāng)成我寫給您的信吧。”再后來，他又在家反復(fù)彈奏這首曲子，因為他敬重的另一位老師趙仁書說：“感到難受的時候集中練習(xí)同一首曲子，就會把它變成你的東西。”

這是勃拉姆斯晚年的作品，也可以理解為他寫給一生的愛人克拉拉的信。克拉拉是音樂大師、他的老師舒曼的太太，當(dāng)時歐洲最著名的女鋼琴家，比他大十四歲。

一八五三年，二十歲的勃拉姆斯經(jīng)人引薦來到著名音樂家舒曼家彈奏自己的作品，舒曼聽了一半說：“我得讓我太太也來聽聽。”克拉拉一出場，勃拉姆斯便愛上了她，而克拉拉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他彈奏的音樂如此完美，好像是上帝差遣他進(jìn)入那完美的世界一樣。”她不知道的是，這個男孩，也是上帝派來愛他的。就在這一年，舒曼因為精神疾病進(jìn)入瘋?cè)嗽海死s去照顧他，勃拉姆斯聞訊飛奔而來，接管了她的七個孩子，在她的家中每天給她寫信傾訴衷腸。他愛她四十三年，終生未娶，并在她去世的第二年去世。勃拉姆斯對克拉拉的愛，是音樂史上的一段浪漫傳奇。

問題是，克拉拉愛他嗎？

不同于吳惠媛和那個無愛的丈夫，克拉拉對舒曼愛得無比深沉。她九歲便與十八歲的舒曼相遇，后來因為要和舒曼結(jié)婚而與父親決裂。舒曼終其一生為她而創(chuàng)作，幾乎所有作品都與她有關(guān)，他們的感情王國，勃拉姆斯完全不得其門而入。舒曼去世的時候，克拉拉痛不欲生，她那絕望的表情徹底驚醒了勃拉姆斯，舒曼的死，已經(jīng)將他永遠(yuǎn)地隔絕在克拉拉的感情大門之外。

勃拉姆斯一直遙望克拉拉，克拉拉卻一直把自己當(dāng)成他的良師益友，和他一起排練，一起創(chuàng)作，永遠(yuǎn)做他的第一聽眾，并且終生通信。只在勃拉姆斯唯一一次差點結(jié)婚的時候露出了端倪，她第一次拋下他拂袖而去，卻又在聽說他取消婚約后寫信表示遺憾，這是多糾結(jié)的一份感情啊。她有什么辦法呢？她比他大十四歲，還有七個孩子，除了演出沒有其他經(jīng)濟來源，這會將一個年輕的鋼琴天才活活拖垮，所以，她一直退縮，他也沒有勇往直前。

直到她去世的消息傳來，他神思大亂，坐車趕去卻坐反了方向，葬禮為他延遲，他在為她演奏《安魂曲》的時候突然不能自己，跑了出去。

第二年，他因為肝癌去世，追隨她而去。

創(chuàng)作這首《A大調(diào)間奏曲》是在_八九二年，勃拉姆斯的好友與姐姐去世，他給克拉拉寫信，克拉拉引用他創(chuàng)作的《女低音狂想曲》中的歌詞回應(yīng)他：“我們心愛的人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更增添我們心中的荒涼之感。”這句話真實地反映了勃拉姆斯此時的心境，他在用作品訴說對心愛之人的追憶與思念，孤獨與無奈如影隨形，優(yōu)美與悲涼完美結(jié)合，一如他對克拉拉無望的愛。

《密會》里，善宰也在這首曲子中寄予無限愛戀，在愛得昏天黑地找不到出口的時候，把它當(dāng)成寫給老師的信，一次又一次彈奏。聽著傷感的旋律從他柔腸百結(jié)的手指下流淌出來，那一瞬間很容易愛上他。

四

《密會》在今年韓國百想藝術(shù)大賞中獲得電視劇類最佳導(dǎo)演獎和最佳編劇獎，這兩個獎項的確實至名歸。朋友說，看這個劇，就像是和導(dǎo)演編劇談戀愛，每句臺詞都有呼應(yīng)，每個鏡頭都意味深長。

編劇確實牛，如果不說，我們絕對想象不到它居然改編自日本作家江國香織的小說《東京塔》，除了姐弟戀這個梗，二者真的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人物身份不同、性格不同、情節(jié)不同、主旨不同、情調(diào)不同，這樣的版權(quán)買得實在太冤了。

小說《東京塔》也是個好作品，一如江國香織的其他作品，歸根結(jié)底一個“淡”字。明明是驚世駭俗的禁忌戀，卻從二十歲大男孩的內(nèi)心淡淡寫來，任它道德倫理，任它狂風(fēng)暴雨，始終淡然一笑，他坐在午后的客廳搖椅里，放著她喜歡的音樂，看她喜歡的書，等她老也不來的電話，仿佛就這樣也可以過一生。

十七歲的小島透認(rèn)識了媽媽的朋友詩史，二人悄悄開始長達(dá)三年的交往。為什么會愛上一個大他十幾歲的已婚女人呢？詩史說：“人和人大概是因為空氣而相互吸引的吧？他們相互吸引并不是因為性格和相貌，而是空氣，是一個人向周圍散發(fā)的空氣。”

這是一篇愛情小說，為什么相愛，是作者的一個“設(shè)定”：男主人公就是愛上女主人公了，不為什么，只為空氣，我不想著眼于這個“為什么”，我只想說他是怎么愛她的。沒錯，這也是一種寫法，很多愛情故事都是這樣存在的。

可是《密會》卻比它更進(jìn)一步，它不滿足于一個“設(shè)定”，它要用一個清晰的情感邏輯來告訴觀眾，因為是這樣兩個人，他們注定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只要相遇，他們一定會相愛。對一段寫禁忌戀的作品來說，這一點尤其重要，因為你首先要讓人們自然而然接受這種不倫之戀的發(fā)端，只記住他們的真情，忽略他們有違世俗道德，人們才能走進(jìn)角色的心里，進(jìn)而接受這個故事的全部，這正是《密會》的編劇鄭圣朱和導(dǎo)演安畔錫特別高明之處，也是很容易讓更多成熟“蜜蜂”（《密會》忠實粉絲的昵稱）愛上編劇和導(dǎo)演而不僅僅是男主角劉亞仁的原因。

江國香織的小說也改編成了電影，名字沒變，還叫《東京塔》，由黑木瞳主演，對，就是那個《失樂園》中的黑木瞳。情節(jié)沒有忠實于原著，最大的特點是抹掉了那種淡淡的情懷，一切都濃烈起來。尤其結(jié)局普大喜奔，女主角詩史離婚了，拿著丈夫給她的地址來到巴黎，與男主角相擁在埃菲爾鐵塔下。這樣的賞心悅目啊，不是不開心，但始終難以走心。

五

還是來說情感邏輯。

寫禁忌戀，或是干脆說寫愛情戲，最要緊是合乎感情邏輯，也就是說，主人公為什么相愛，為什么愛得那么深，這個情緒線索必須是真實、可信、可感的，否則就只能是編劇的“設(shè)定”，就很難有深度，只能歸為言情劇范疇。電視劇《密會》最打動人的地方在于這段感情一開始就觸及靈魂，從頭到尾不會帶給人任何非分與不潔的感覺，最后更上升到人生觀的分野與人性救贖的高度，我覺得，這是一部可以列為經(jīng)典的劇目。

二十歲的鋼琴天才李善宰，知道自己是有才華的，可那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沒有人幫他確認(rèn)，也沒有打算用這才華改變自己的人生，偶爾一次偷彈人家的鋼琴便惹出大麻煩，讓他的小心靈瞬間蒙上陰影。在第一次面對吳惠媛的時候，他顧慮重重，遲遲不肯開始彈奏。

這次長達(dá)數(shù)小時的會面，也是長達(dá)數(shù)小時的鋼琴考試，于善宰來說怎么形容都不過分，他的琴聲得到女神的肯定，不僅讓女神感動，還屈尊與他合奏一曲，那是全劇的精華一幕，他們精神契合，全情投入，太high了，感覺“像高潮一樣”。他激動得一路飛跑，心臟像要爆裂一樣，他在天橋上以欄桿為琴鍵，回味了一夜。他感動于自己被她“看見”，看見他的才華，看見他的人生，他說：“老師您說想聽我更多的演奏，而且還觀察我是個什么樣的家伙，問我過著怎樣的生活，還和我一起演奏，那天對我來說無異于獲得新生，我的靈魂重獲了新生。”

善宰是這樣一種人，他像一只叢林中的野生動物，沒有世故的熏陶，沒有那么多禁忌，甚至當(dāng)他聽她說這是一段“不倫之戀”的時候，還需要到電腦上去查“不倫”這個詞。他的腦子里沒有這些觀念，永遠(yuǎn)都能用最直接同時也是最接近本質(zhì)的方式表達(dá)自己的感情，心里喜歡就告訴對方，想她就去找她，感覺上來就抱住她、吻她，戀愛在他心里最簡單不過，他說：“要什么練習(xí)呢？我沒有經(jīng)過任何練習(xí)就吻了、睡了，還愛得天昏地暗。”在這個過度物質(zhì)化的社會，叢林動物一般的對愛的直覺，是一種多么可貴的品質(zhì)。

一直以為這段感情是善宰主動，惠媛只是被他感動了才有回應(yīng)，細(xì)細(xì)一想并不如此。初次見面，惠媛心里的驚濤駭浪絕不亞于他，他覺得合奏像是高潮，惠媛又何嘗不是，只是她的激動被理智改頭換面變成“捏臉”這個可以作多種解讀的暖昧動作。在這段感情里，善宰是不顧一切往前沖的人，有時難免被現(xiàn)實嚇到想要退縮。而惠媛則是那個不斷調(diào)整節(jié)奏，讓旋律流淌得更加順暢的人。是她送的書，讓痛失母親的善宰重拾鋼琴夢；是她的夜訪，有了李斯特帶來的生理高潮；又是她的再次夜訪，有了他們真正的第一夜；兩人囿于情勢四十天不敢見面，還是她獨自來到善宰樓下的小飯店吃飯，這才有了動人的民居之旅。

善宰對她意味著什么？大家都說他彈琴像她年輕的時候，他們對音樂有著相似的感受力，對鋼琴有著相似的表達(dá)方式。在二十歲這個年齡，善宰心平氣和地當(dāng)著快遞員，心思簡單地喜歡著鋼琴。二十歲的惠媛呢？為了能到國外讀書，給富家小姐當(dāng)陪讀，小姐夜夜狂歡，她等在隔壁清冷的咖啡廳聽老歌；為了步入上流社會，她放棄演奏才華換取大公司的高職位，甚至接手小姐的情人做丈夫。她果然換來了她想要的一切：豪宅、名車、連丈夫都無法躋身的上流社會麻將局，代價是三重間諜的生活，沒有愛的婚姻，每天回家得喝瓶酒才有勇氣面對的丈夫。在她表面光鮮內(nèi)里暗無天日的生活里，善宰如一束光，不由分說地揭開無邊的黑暗，讓她看到生活原來還有另一種可能；善宰又像一扇門，推開門，所有她曾經(jīng)的過往轟然退場，她仿佛有機會將年輕的歲月重走一遍，重新?lián)碛袗叟c激情，還有最重要的——自由。

當(dāng)片中善宰第一次對她說：“您為什么不能離開呢？那些名車豪宅對您就這么重要嗎？”我們覺得這個男孩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太不通人情世故。可是越多地看到惠媛生活的本質(zhì)，我們的情感天平會越來越傾向他，當(dāng)他說：“這年頭人能活一百歲呢，那樣下去如果走了霉運，剩下的六十年您可就得過沒有愛情的生活了，如果您有那個自信，您就那么辦吧！”我們也會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替她回答一聲“不要”吧？

善宰的意義，是用愛讓惠媛“看見”自己的可悲境地，他的出現(xiàn)，不單是為愛情，更重要的是為救贖，正如她在法庭上所說：“那些不敢回想，也不愿認(rèn)同的東西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的余生將如何度過。我一直把自己只當(dāng)成實現(xiàn)成功的工具，虐待我、把我弄得可憐的人就是我自己。”也像她在他來探監(jiān)時說的：“你來到我身邊，已經(jīng)做了自己該做的事，給過我愛，也讓我失去了一切，只靠我的意志是絕對辦不到的，所以謝謝你，你可以離開了。”她失去了已經(jīng)擁有的一切，得到的卻是有著無限可能性的自由未來。如果這時還要再糾結(jié)于姐弟戀是否成正果，二十年后他們會怎樣，在看懂了這個戲的人看來就實在是不上道了。就算沒有善宰那動人的表白：“房子空著，我能去哪兒啊？起碼要在一起生活一回吧，有些日子吵得不可開交，有些日子又纏綿一整天，如果這些都沒做過就分手，是不是太可惜了些？”對于惠媛來說，也絕對不是一個悲劇。

也有人說，從她的階層出走以后，惠媛將怎樣？魯迅問過：娜拉出走后會怎樣？我想惠媛的答案會樂觀得多，畢竟她不是娜拉，她是一個有著完整人格與強大生存能力的女性，沒有了那些心靈的束縛，她一定會過得很好。

這部戲如果是美劇，一定會給它一個更灑脫的結(jié)局，不去自首，不必入獄，善宰牽著惠媛的手浪跡天涯，可以拍得像《肖申克的救贖》的結(jié)局一般空靈，也可以像《迷失》那樣不顧一切地大團圓。可是韓劇不行，韓劇負(fù)責(zé)先造一個夢，然后絕對不會忘記在夢中告訴你真善美是什么、人生要義是什么，浪漫要有，公平正義也不能缺。做過錯事的惠媛要配得上純潔的善宰，一定要用入獄這個程序?qū)⒆约合窗祝@樣的救贖，才是一部韓劇所能接受的。

這也許就是它最像我們想象中的韓劇的地方了。

《無人是孤島：侯孝賢的電影世界》

侯孝賢是我國臺灣新電影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也是享譽世界的電影大師，重要作品包括《童年往事》、《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和《海上花》等。本書完整全面地論述了他迄今的創(chuàng)作生涯，闡明了他獨一無二的成就與風(fēng)格的形成及演變。作者認(rèn)為侯孝賢電影反映了臺灣獨特的歷史與地理狀況，并且只可能誕生于那種環(huán)境之中。本書也考察了侯孝賢電影對其他亞洲導(dǎo)演的區(qū)域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