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天鵝湖》這樣的經典作品,誕生百余年來,在西方已不知被演出了多少場。僅就中國來說,演出場次最多、售票狀況最好的芭蕾舞劇,恐怕也是《天鵝湖》。多年來,在上海演《天鵝湖》曾有過“凡演必賣完”的戰績,經典的魅力可見一斑。
但是這樣的一部不朽名作,也終有一天今后世的創作者感到了不滿足。在一九九五年,一位名叫Matthew Bourne的英國人編舞和導演的同名新版《天鵝湖》改變了傳統《天鵝湖》的面目。這個新版的新奇之處在于,天鵝全部由男性扮演,故事的內容也作了根本性的改變。自這一新版《天鵝湖》在倫敦西區首演之后,一舉獲得了世界聲譽。四年后的一九九九年,這一新版又登上了紐約百老匯的舞臺。眾所周知,倫敦西區與紐約百老匯是世界上最商業化的兩個演出聚集區,以音樂劇演出為主。而新版《天鵝湖》能夠作為芭蕾舞劇長期駐演,與眾多五光十色的音樂劇同場PK,不能不說是一個奇特的現象。
近二十年來,新版《天鵝湖》在全球獲得了三十余個獎項,其中包括英國舞臺藝術最高獎——奧利弗獎(0liver Award)的“最佳舞蹈作品”,美國戲劇藝術最高獎——托尼獎(Tony Award)的“最佳導演”、“最佳編舞”和“最佳服裝”。這些獎項的影響力遍及全球,當然也包括中國。記得十幾年前,我還在上海音樂學院讀書時,就注意到在學校四周兜售音像制品的攤販們都在向老師和學生們推薦這一版本的《天鵝湖》。“男子演天鵝?!”——這是所有人看到碟片時的第一反應。然而當買了碟回家看完之后,所有人都被震撼了……新版《天鵝湖》的創新,又何止是性別?
當然天鵝性別是Matthew Bourne所作出的最直觀的改變。他解釋說:“天鵝是一種強悍的生靈,翅膀很像男性的肌肉組織,充滿了張力。因此,只有男性舞者才能如實表現出它的力量和威力。”原劇中的“四小天鵝”和“天鵝主題”等段落,由男性天鵝演出時,雖然拋棄了原來經典版中唯美的表現方式,卻毫無違和感,相反,我們看到了在女性天鵝中從未見過的力度、幅度與速度,還有一種獨屬于男人的性感之美。
同改變性別相比,新版《天鵝湖》對故事情節的改變,也許更令人咋舌。故事講述了一個孱弱而純真的王子,深居宮廷,依戀他的王后母親,卻得不到真正的關愛。在得不到眾人理解和受夠了無聊繁瑣的皇室生活之后,王子去酒吧買醉和作樂,沒想到被人陷害和毆打(陷害者即宮廷大臣),還被媒體曝光。萬念俱灰之下,王子想投湖自盡,卻意外驚動了一群男性天鵝。王子被這一群男性天鵝深深吸引,特別是與其中的頭鵝之間產生了一段曖昧的情愫。天亮后,天鵝散去,王子感到自己的生命找到了依托,他不再想自殺,欣喜若狂地回去了。可在幾天后的宮廷舞會上,王子卻意外地發現那只頭鵝競改換成了一個青年模樣前來參加舞會。而這個青年對王子形同陌路。他姿態強悍、高傲、性感,還帶著些許邪惡。這個青年吸引、征服、調戲了舞會上幾乎所有的女性,這讓王子感到了惶恐和憤怒。當最后王子看到頭鵝扮演的青年與他的母親(女王)搞在一起時,他的精神世界徹底崩塌了,他拔出手槍卻被打倒在地。王子被當作精神病人軟禁在他的臥室中。男性天鵝又出現了,這些天鵝一反常態,兇惡地攻擊和撕咬著王子。此時頭鵝又出現了,卻是傷痕累累,他奮力保護王子,最終頭鵝自己也被他的天鵝同伴們攻擊致死,王子也氣絕身亡。在最后的畫面中,趕來的女王母親懷抱著王子痛哭,而舞臺上空,頭鵝也懷抱著死去的王子,兩人相互依偎著,如同戀人一般。
這樣的故事改動,可以說是驚世駭俗,原來“王子—公主—魔法”的童話故亨被完全拋棄。我們可以從各種角度來解讀這樣一個故事。如同性之情、戀母情結與缺父情結(劇中王子沒有父親)、靈魂與肉體的關系、幻想與真實的界線、邪惡與善良的較量……甚至,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場夢,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難以清晰地歸類或解讀,既是新版《天鵝湖》的特點,也可以說是導演Matthew的一種價值追求。比如,為什么頭鵝在一開始與王子互生情愫,幾天后又形同陌路的來參加舞會?又為什么要一反常態地與所有女性包括王子的母親調情?兩個人是同一個人嗎?而最后當王子瀕臨死亡時,頭鵝為何又不惜犧牲自己與眾天鵝同伴搏斗來拯救王子?你可以說這些是真實地發生,但如果看作王子內心潛意識的投射,或是臆想,似乎又更貼切。真實和虛幻的界限在哪里?這些有趣又沒有標準答案的疑問,正是該劇的戲劇魅力所在。
從舞蹈樣式看,這一新版《天鵝湖》將原本相對程式化的古典芭蕾,改為了更為抽象的現代芭蕾,按理說似乎應該更難理解。可事實上,觀賞新版《天鵝湖》卻如同觀賞一部音樂劇一樣易懂。這恐怕要歸功于舞美服裝、場景轉換及舞蹈動作的設計。導演在視覺中追求的恰恰是通俗藝術般的代入感,每一個畫面和動作的指向強烈而有效。每個角色的服裝,都將人物的身份清晰展現。場景的轉換也生動而迅速。往常一般的古典芭蕾在一幕中一景到底缺少變化的狀況,在新版中是沒有的。如果只看畫面的話,你會感覺它與一部音樂劇的唯一差別,就是沒有開口唱歌。也難怪,Matthew自己就是混跡于倫敦西區為大量音樂劇編舞的創作者,深受音樂劇風格的影響。同大多數音樂劇的追求一樣,導演的意圖就是要呈現一個視覺的盛宴和情感的懸崖,讓觀眾在疑竇叢生和回味無窮的同時,依然獲得視覺的欣賞與故事的吸引。
這樣一部顛覆了傳統橋段和情節的舞蹈作品,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音樂。音樂也許是世上最豐富也最模糊的藝術表達樣式。音樂包羅萬物又“一無是處”,往往具有不可思議的詮釋空間。這一新版《天鵝湖》之所以能在如此大改動之后依然貼切自然,應歸因于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中所天然具有的復雜而深刻的內涵。
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音樂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伴奏音樂。老柴的音樂情感濃郁而豐沛,其中不乏交響化的處理和旋律動機的精巧設計,有很強的可聽性和完整感。正因如此,在眾多芭蕾舞劇中,老柴的音樂是少有的可以單獨拿來作為唱片發行與播放的音樂。劇中包含了大量膾炙人口的經典段落,如“天鵝主題”、“四小天鵝舞”、“王子與天鵝的雙人舞”和一些特性舞曲(“拿波里舞”、“匈牙利舞”、“西班牙舞”、“波羅涅茲舞”等),都是膾炙人口的柴氏名段。
而Matthew所設計的“夢幻與現實”、“性欲與情愛”、“純情與卑劣”等等大尺度的游移,恰恰構成了巨大的情感與倫理空間,令老柴音樂中原本令人心潮澎湃的情感張力和多樣寓意,發揮得更為淋漓盡致。或者,反過來說也是一樣。而新版故事中的悲劇性結尾,以及英國皇室表面的富麗華貴與內在的陰暗腐朽之間,也與老柴音樂中暗含的悲劇氣質頗為吻合。可以說,新版《天鵝湖》在音樂與故事內涵的融合上,與原版的貼合度相比更為緊密。如果沒有Matthew對柴氏音樂的高度敏感與高度忠實,決計設計不出這樣一部驚世駭俗的作品。
這一新版《天鵝湖》擁有很多名號——。如“男版《天鵝湖》”、“現代《天鵝湖》”、“新《天鵝湖》”、“音樂劇《天鵝湖》”(西方媒體對該劇的稱謂就是“A Musical Ballet),還有一些新奇的稱呼,如“基情《天鵝湖》”……在這些不同的名稱背后,體現出新版《天鵝湖》對傳統的反叛與重建,取而代之的,則是現當代人在生存困境之下的復雜情感r和多元價值。也可以說,新版《天鵝湖》是真正屬于二十一世紀的《天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