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對愛因斯坦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那一頭亂糟糟頭發、睜著略顯驚恐大眼睛的頭像,和小時手工課只能做出很粗糙的小板凳的故事。后來才知道那個故事是編出來的,而愛因斯坦雖不修邊幅,但也還是有不錯的照片的。及至隨渙齋師讀書,提及一流科學家皆為哲學家,又曾在他桌上見過《愛因斯坦文集》,對于愛因斯坦便有了新的觀感——當然,只是感受而已,我從未直接讀過他的任何著作。
最近讀到這本《愛因斯坦談人生》,素雅而精致的小冊子,很容易讀,也頗能引起人的思考。
愛因斯坦無疑是偉大的——不僅在物理之科學領域,也同樣在于人生界。這本書大多是在他的信件,尤其是給普通人的信件——我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人能像他那樣,給絕大多數來信作回復,而且其中一些還頗為滑稽——和信筆寫下的文字中編選的。在這些有點隨性的只言片語中,閃爍著愛因斯坦人性的光輝和智慧的火花。
作為一個科學家,愛因斯坦崇尚理性,他相信自然界存在包羅一切的根本規律。盡管他也承認,人類對于自然規律的理解是不完善的、支離破碎的。說自然規律,大概會讓人有近似于數學“公理”一類的感覺,以為是純粹客觀的東西,不摻雜人的主觀意圖。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本來就是將人引入物理學之中的,他在一封回信中也講到將人稱為動物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么,作為動物之一,作為自然的一部分,人的“主觀”卻未必一定就是所謂的“主觀”而已。這個自然規律——愛因斯坦有時也說“宇宙精神”——用中國古人的話來講就是天道,其實本無所謂主觀還是客觀。而他的這種想法,在測不準原理公開之后也仍然沒有改變。或許測不準對于愛因斯坦來說,只屬于人類認識的不完善,而并非宇宙本來如此。有些“規則”,是需要人們去努力認識的,就像潘雨廷先生用《易》之六十四卦對應DNA的結構,背后未必沒有根據在。“說到上帝在玩骰子或搞‘感應’(telepathic)術(當今的量子理論就這么說),我可從沒這么相信過。”這大概就是有名的“上帝不擲骰子”的原話吧。
對于這種自然規律或宇宙精神的敬畏、欣賞、崇拜,就是愛因斯坦的“宗教感情”。這不妨是一種權宜的說法。在這里,“宗教”不必然需要有教團、儀式,也不需要人格化的神——這是愛因斯坦完全無法相信的——關鍵在于“敬畏”的“信仰”。說信仰這個詞,語意是有點重的。這種意識,是人在認識自身之渺小后生出的內在的敬畏之心,是真誠而不容消歇的。而這種所謂的“宗教情感”,又頗近于中國人對于天道的態度。漢學家和中國學家往往苦惱于中國人究竟有沒有“宗教”。如果從愛因斯坦所提及的意義上講,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當然,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也不是這里幾句話就能說清的。我只是想說,愛因斯坦作為“人”的精神,與中國的思想傳統是可以相通的。
歸宿到人生界,愛因斯坦認為“一切人類價值的基礎在道德”。這個道德,是西方倫理學意義上的概念。從“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的角度來講,他這個說法也不能算錯。但他強調道德純屬于人間世界,其重要性只是對人,而不對上帝,則不能不嘆其未達究竟。“孝悌”不僅僅是倫理之道德,同樣也是道之自然如此,這或即如愛因斯坦尚未能探得究竟的“自然規律”吧。
更為重要的,在我看來,愛因斯坦所強調的道德不是虛懸著的高調宣言,而是腳踏實地的踐履,是在常行日用之中的價值。專業知識和技藝并不是人的必需品,更不是人“進步”的價值與意義所在。“僅靠知識和技藝不足以讓人類過上幸福而有尊嚴的生活。人類完全有理由把高尚道德標準的踐行者置于客觀真理的發現者之上。在我看來,佛陀、摩西、耶穌的貢獻比所有才智之士加在一起的貢獻還要大。”也就是說,在愛因斯坦的眼中,佛陀、摩西、耶穌的重要并不在于他們所開創的宗教,而首先是他們的實踐性的人生。他們不僅僅是“教主”,更是“高尚道德標準的踐行者”!
在很多封信里,愛因斯坦都不乏風趣與幽默,有時也會有自我調侃。這使得他與來信者更加貼近,而在本質上并無不同。他沒有自恃甚高,而對一切抱有親切的態度——哪怕是他不喜歡和嘲諷的對象,他也盡量“平等”地去進行對話與交流。他說,“無論男女老幼、飛禽走獸、樹木花草還是日月星辰,在愛和理解中,讓它們的歡樂成為你的歡樂,它們的痛楚成為你的痛楚。”這話頗有些“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意味。雖然他并沒有達到那樣的境界,但不得不再次強調,愛因斯坦是個偉大的人——在包括一般所謂“自然”與“人生”的宇宙的意義上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