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話“下”的音變分析

一、引言

在以西安話為代表的關中方言中，“下”字的白讀音是“#61560;#61602;55”。但在語流中，則一般讀作輕聲“#61560;#61602;”，還常常省略聲母[#61560;]，并入前一個音節①，并且會受到前一個音節某些特征的影響，從而產生音變。音位變體主要有/a，#61602;， #61509;，#61505;/ 及鼻化的/a#61481;，#61509;#61481;，#61505;#61481;/。主要有如下兩種情況：

1.N+下：作為方位詞與名詞組成一個名詞詞組，一般表示在物體表面或上面（N下面用“N底下/底下頭”表示；“底下”兩字合音，讀若ti#61537;/ti#61537;.t#61512;ou）。②比如：“你的書在桌子上[pfo.ts#61583;a]”；表示在桌子下面，會說成“你的書在桌子底下[pfo.ts#61583;.ti#61537;] ”，或是“你的書在桌子底下頭[pfo.ts#61583;.ti#61537;.t#61512;ou]”。

2.V+下：作趨向動詞，表示動作的方式、結果。比如“你給咱來評下理[p#61512;i~.#61518;#61505;#61481;.li]”，“啥時候學下[#61694;#61561;#61551;#61505;]這本事的？”

這種音變已有學者進行過詳細的分析（龔群虎，1995），本研究中的大部分數據也來自于這篇文章，但這些音變的規律和條件還沒有得到充分研究。因此，本文關注于此，并在音系學的理論框架下，探討如下兩個問題：

第一，“下”的音變有什么規律和條件？

第二，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音變？

二、西安話中“下”的音變規律

西安話中“下”的音變，主要有如下幾種類型③：

A組：

1.地下 [ti. #61560;#61602;]→ [tia]

2.桌子下 [pfo.ts#61583;.#61560;#61602;]→ [pfo.ts#61583;a]

3.置下 [t#61607;#61584; . #61560;#61602;]→ [t#61607;#61584; a]

4.（V）一下[i. #61560;#61602;]→ [ia]

5.領下 [#61548;#61545;#61481;. #61560;#61602;]→ [#61548;#61545;#61481;a#61481;]

6.跟下 [k#61510;#61481;. #61560;#61602;]→ [k#61510;#61481;a#61481;]

R1：[#61560;] →#61519; / V _ V

R2：[#61602;] → {#61537;，a#61481;} /{i，i#771;}_

這組的音變規律是：兩元音之間的[#61560;]脫落，剩下的[#61602;]并入前一個音節，并且由于[i]的影響，變得較為靠前，成為#61537;。當前面音節的尾音是鼻化元音時，[#61537;]也會鼻化。

B組：

1.買下 [m#61521;.#61560;#61602;]→ [m#61521;#61509;]

2.崖下 [n#61521;#61481;.#61560;#61602;]→ [n#61521;#61481;#61509;#61481;]

3.天下 [#61556;#61512;#61545;#61521;#61481;.#61560;#61602;] → [#61556;#61512;#61545;#61521;#61481;#61509;#61481;]

4.岸下 [#61518;#61521;#61481;.#61560;#61602;]→ [#61518;#61521;#61481;#61509;#61481;]

R1：[#61560;] →#61519; / V _ V

R3：[#61602;] → {#61509;，#61509;#61481;} / {#61521;，#61521;#61481;} _

B組的音變過程較為復雜。首先，兩元音之間的[#61560;]脫落，從而相鄰。[#61602;]被[#61521;]同化，變得比較靠前。但在整個語音系統中又要保持足夠的對比（contrast），這樣一來，只能變成一個比[#61521;]還要高的音[#61509;]。同樣，鼻音同化也會產生作用。

C組：

1.樹下 [pf#61512;u. #61560;#61602;]→[pf#61512;u#61505;]

2.頭下 [#61556;#61512;ou. #61560;#61602;]→ [#61556;#61512;ou#61505;]

3.做下 [tsou. #61560;#61602;]→[tsou#61505;]

4.交下 [t#61694;i#61505;#61581;.#61560;#61602;]→[t#61694;i#61505;#61581;#61505;]

5.圪蹴下 [k#61621;.t#61694;iu. #61560;#61602;]→[k#61621;.t#61694;iu#61505;]

6.學下 [#61694;#61561;#61551;.#61560;#61602;]→[#61694;#61561;#61551;#61505;]

R1：[#61560;] →#61519; / V _ V

R4：[#61602;]→ [#61505;] / [u，ou，i#61505;#61581;，iu，o] _

在#61560;脫落了以后，受其前面后元音的影響，[#61602;]變成了后[#61505;]。

D組④：

1.墻下[t#61694;#61512;ia#61481;#61518;.#61560;#61602;] → [t#61694;#61512;ia#61481;.#61518;#61505;#61481;#61481;]

2.房下[fa#61481;#61518;.#61560;#61602;] → [fa#61481;.#61518;#61505;#61481;]

3.剩下 [#61607;#61611;#61518;.#61560;#61602;] → [#61607;#61611;.#61518;#61505;#61481;]

4.忙下 [ma#61481;#61518;.#61560;#61602;]→ [ma#61481;.#61518;#61505;#61481;#61481;]

5.評下（理）[p#61512;i#61518;.#61560;#61602;]→ [p#61512;i.#61518;#61505;#61481;]

6.凍下（病）[tuo#61518;.#61560;#61602;]→ [tuo.#61518;#61505;#61481;#61481;#61481;]

R5: [#61560;]→ #61519; / C _ V

R6: [#61602;] → [#61505;#61481;] / [#61518;] _

雖然不是在兩元音之間，但[#61560;]同樣也會脫落。脫落之后，由于韻尾[#61518;]的影響，[#61602;]變成[#61505;]，并且成為鼻化音。

我們通過進一步的觀察發現，這些規則可以整合為如下幾個更具概括性的規則：

1.輔音脫落：[x] → #61519; / [C，V] _ V（R1+R5）

這條規則是說不管前面的音節有無韻尾，“下”的聲母[x]都會脫落。⑤

2.元音同化：

R2：[#61602;] → {#61537;，#61505;#61481;} /{i，i#771;}_

區別特征該怎么寫呢？

3.元音同化再異化：[+開，-后] → [-開，-后] / [+開，-后]_ （R3）

R3：[#61602;] → { #61509;， #61509;#61481; } / {#61521;， #61521;#61481; } _

此條規則比較復雜。“下”的音節[#61560;#61602;]失去輔音[#61560;]之后，剩下的元音[#61602;][+開]的特征被刪除，而[#61521;][+開]的特征向右延伸，連接到#61602;]的“開度”這個節點上⑥，從而同化[#61602;]變成[#61521;]。但是這樣一來，使得兩個[#61521;]相鄰，所以，第二步就是在“強制異化原則”（OCP）的作用下，后面的[#61521;]開口度減小，變成[#61509;][-開，-后]。

4.特征同化：[+開，-后] → [+開，+后] / [-開，+后]_ （R4+R6）

R4：[#61602;]→[#61505;]/[u，ou，i#61505;#61581;，iu，o]_R6：[#61602;]→[#61505;#61481;]/[#61518;] _

這條規則是說[#61602;]的[-后]特征被刪除之后，它前面的音[u，o，#61581;，#61518;]的[+后]特征延伸到[#61602;]的V-部位的節點上，從而產生同化作用，使[#61602;]變成[#61505;][+開，+后]。

5.鼻音同化：[-鼻音]→[+鼻音]/[+鼻音]_ (R3+R6)

R3：[#61602;] → { #61509;， #61509;#61481; } / {#61521;， #61521;#61481; } _

R6：[#61602;] → [#61505;#61481;] / [#61518;] _

這條規則是鼻音同化。失去了聲母[#61560;]之后，[#61602;]原來的[-鼻音]特征被刪除，其前音[+鼻音]的特征延伸到它音根的節點上，從而使其有了[+鼻音]這個特征。至于其它特征的改變使[#61602;]變成[#61509;]或是[#61505;]，上文已有論述，此處不再贅述。

三、優選論分析

上一節分析了西安話中“下”的音變規律以及音變產生的具體語言環境，即音變的過程和結果。本節在優選論的框架下，討論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音變而不是那樣的音變，即每一類具體音變的必然性。

（一）相關制約條件

本文討論的是語流音變，屬于“基音-縮音（Base-Truncated）”類型。在這個范圍之內的篩選程序是兩種類型的制約條件相互競爭的結果：“基音-縮音一致性，即忠實性（faithfulness）制約條件”和“復雜性（markedness）制約條件”。具體而言，要用到的制約條件有如下幾個:

第一類，“輸出—輸出一致性制約條件/忠實性制約條件”

1.MAX-BT：“不允許縮音”。這個制約條件是要保證“縮音形式”（truncated form）和其“基音”（base）之間的一致性。

2.IDENT-BT [F]：“不允許特征改變”。這個制約條件是保證縮音形式要跟相應的基音形式特征一致。

第二類：復雜性制約條件

3.TRUNC=σ：“縮音結果為一個音節”。這個制約條件是保證縮音得以完成。

4.*NVORAL：“鼻音后面不允許有非鼻元音”。這個制約條件是有關具體的發音特征的，表現的是鼻音同化。

5.OCP：強制異化原則⑧。“相鄰的兩個音不得完全相同”。若相同，則其中一個必須有所改變。

6.* [+back] V[-back]：“與鼻音或后元音相鄰的元音不能為前元音”。特征[back]的同化作用。

7.FT-BIN：“音步必須是雙莫拉或者雙音節”。

對于縮音形式來說，復雜性制約條件應該排在忠實性條件的前面，即：

Markedness 》Faithfulness。

（二）輸出形式分析

對于A組的前五個數據（無關鼻音）來說，它們的改變只涉及節首[x]的脫落，跟其他復雜性制約條件無關。其排序如下：

NO ONSET 》MAX-BT， IDENT-BT [F]

由此，我們得出如下的輸出形式表（以A組“地下”[ti.xa]為例）：

表1：A組輸出形式1

輸入 /tixa/

基音 [ti.xa]NO ONSETMAX-BTIDENT-BT [F]

[ti.a]*

[ti.xa]*!

跟基音形式完全相同的[ti.xa]違反了排位最高的NO ONSET條件，所以被剔除。而優勝選項[ti.a]雖然也違反了后面的制約條件，但依然成為最優選項。

后兩個數據還同時伴有鼻音同化，所以應當加上一個制約條件* NVORAL，排序如下：

NO ONSET 》*NVORAL 》MAX-BT， IDENT-BT [F]

表2：A組輸出形式2

輸入/k#61510;nxa/

基音 [k#61510;#61481;.xa]NO ONSET*NVORALMAX-BTIDENT-BT [F]

[k#61510;#61481;.a#61481;]* *

[k#61510;#61481;.a]*!*

[k#61510;#61481;.xa]*!

這個輸出形式表以“跟下[k#61510;#61481;.xa]”的音變為例。在三個輸出形式的競爭中，跟基音形式一致的[k#61510;#61481;.xa]首先被淘汰，因為它違反了排位最高的篩選條件。接著[k#61510;.#61481;a]因為違反了排位第二的*NVORAL而被淘汰，最后剩下[k#61510;#61481;.a#61481;]成為最優選項。

B組也分有無鼻音同化兩類。其音變過程是先縮音，然后元音同化，再在OCP的制約下異化，排位最低的篩選條件是保證基音和縮音形式一致的MAX-BT和IDENT-BT [F]，由此得到如下排序：

NO ONSET 》OCP 》MAX-BT， IDENT-BT [F]（輸出形式表略）

第二類是包括鼻音同化的例2～4。鼻音同化跟元音同化應該不分先后，但是，OCP引發的異化應該發生在同化之后，排序如下：

NO ONSET 》*NVORAL 》OCP 》MAX-BT， IDENT-BT [F]

輸出形式表以“崖下”為例。

表3：B組輸出形式

輸入/n#61521;#61481;xa/

基音[n#61521;#61481;.xa]NO ONSET*NVORALOCPMAX-BTIDENT-BT [F]

[n#61521;#61481;.#61509;]#61481;**

[n#61521;#61481;.#61521;#61481;]*!**

[n#61521;#61481;.#61509;] *!**

[n#61521;#61481;.xa] *!

這組有四個可能的輸出選項，[n#61521;#61481;.xa]和[n#61521;#61481;.#61509;]分別因為違反了前兩個條件被淘汰。剩下的[n#61521;#61481;.#61521;#61481;]和[n#61521;#61481;.#61509;#61481;]的評估中，OCP排位較高，淘汰了[n#61521;#61481;.#61521;]，剩下的#61481;[n#61521;#61481;.#61509;#61481;成為最優選項。

C組除了輔音脫落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過程是元音的特征同化。它所應用到的制約條件排序如下：

NO ONSET 》* N /V[back] V[-back] 》MAX-BT， IDENT-BT [F]

由此我們得到如下的輸出形式表，例子為“樹下”。

表4：C組輸出形式

輸入/pf#61479;uxa/

基音[pf#61479;u.xa]NO ONSET* N /V[back] V[-back]MAX-BTIDENT-BT [F]

[pf#61479;u.#61505;]**

[pf#61479;u.a]*!*

[pf#61479;u.xa]*!

跟上述兩組一樣，完全保留基音的[pf#61479;u.xa]首先被剔除，然后特征同化的* N /V[back] V[-back]發揮作用，淘汰了有前元音[a]的選項，最后剩下[pf#61479;u.#61505;]。

D組實際上是在C組的基礎上，加上一個鼻音同化的制約條件，而且這個條件還要排在忠實性條件之前：

NO ONSET》*NVORAL 》* N /V[back] V[-back] 》MAX-BT， IDENT-BT [F]

本輸出形式表以“房下”為例。

表5：D組輸出形式

輸入/fa#61481;#61518;xa /

基音[fa#61481;#61518;.xa]NO ONSET*NVORAL* N /V[back] V[-back]MAX-BTIDENT-BT [F]

[fa#61481;#61518;.#61505;#61481;]* *

[fa#61481;#61518;.a#61481;] *!* *

[fa#61481;#61518;.a]*!*

[fa#61481;#61518;.xa]*!

盡管違反了忠實性制約條件，但[fa#61481;#61518;.#61505;]依然成為最優選項，因為它保證了對所有規則的最小違反。

四、結語

本文運用特征架構理論和優選理論探討了西安話中“下”的音變，著眼于其音變規律和為什么產生這樣的音變。通過分析，展示了作為詞綴的“下”的音變的深層機制和變化方向。“下[xa]”音變的主要規律是：輔音節首脫落，先變成一個零聲母的音節[a]；在此基礎上，受前一音節節尾音素的影響，從而改變某些特征（從[a][-后]到[#61505;][+后]，從[a][+低]到[#61509;][-低]），或是增加鼻化特征（/a#61481;， #61509;#61481;， #61505;#61481;/）。“下”音變的最主要機制就是同化，分元音部位同化和鼻音同化兩種，同化的目的就是保證發音的“經濟性”（economy）。在同化之后，OCP也會對同化結果進行“監控”，從而使得最終的發音在符合“經濟性”的前提下，又保證音系內部的足夠“對比”（contrast）。

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到香港中文大學語言學系蔣平教授的具體指導，深表謝忱！初稿之后在“國際中國語言學學會第十九次學術年會”（IACL-19南開大學，2010年6月11～13日）上宣讀，感謝各位與會學者的建議。

注釋：

①這個脫落了聲母的#61602;是否并入了前一個音節，意見不一。有學者認為這個音并入前一音節（袁家驊等，1983），有學者認為并未并入

（龔群虎，1995）。筆者同意袁家驊等人的意見。因此，下文將音變結果作為一個音節處理。

②詳見孫立新2007。

③A組的3、4，B組的1和4，C組的1，D組的3～6是筆者根據《漢語方言字匯》和語感自擬的例子，其余例子見龔群虎《關中方言的變調和

變音》。

④本組音變之后還涉及到重新劃分音節，感謝香港中文大學語言學系張偲偲同學的建議。

⑤實際上，西安話真正的韻尾只有#61518;。所以在西安話的整個語音系統中，一個音節的最后一個音有三種情況：元音，鼻化元音，#61518;。

⑥雖然寫出來的特征表達都是[+開]，但這兩個音的實際位置并不一樣，#61521;要更靠前一些。

⑦#61518;沒有元音性到V-部位兩個節點，但其特征分布類似，故也列于此。

⑧盡管OCP更經常的使用范圍是在非線性音系學的框架下，但也可以作為復雜性制約條件的一種，在OT中使用（參見Kager，1999：

452）。

參考文獻：

[1]Clements，G.N.Elizabeth V.Hume.The internal organization of speech sounds[A].In Goldsmith，John A.（eds.）.The

Handbook of Phonological Theory[C]. Mass：Blackwell Publishers，1995.

[2]Kager，R.Optimality Theory[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3]包智明，侍建國，許德寶.生成音系學理論及其應用（第2版）[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

[4]龔群虎.關中方言的變調和變音[J].語文研究，1995，（4）.

[5]孫立新.西安方言研究[M].西安：西安出版社，2007.

[6]王洪君.漢語非線性音系學：漢語的音系格局與單字音（第2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7]袁家驊.漢語方言概要[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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