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近代中國社會變遷的語言折射

摘要：現代意義上的“公園”一詞，源于英文“park”概念，受其啟發，為區別于傳統的“公園”“花園”“園林”，時人首先稱之為“公家花園”或“公花園”。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近代意義上的“公園”一詞開始從日本傳入中國，并最終取代前者，成為一個固定名詞。在這一過程中，伴隨近代西方文化的傳入、社會變革的加劇，特別是清末民初，自由、平等、民主等強勢話語的塑造，“公園”迅速被賦予了明顯的時代意義和現代性內涵。通過對“公園”詞義及文化內涵的考察，不僅可以看到語言與文化的互動關系，而且可以折射出近代中國社會變遷的歷史軌跡。

關鍵詞：新詞語語言文化公園社會變遷一、引言

語言是一種社會現象，也是一種文化現象，“不同民族的語言記錄和反映了不同民族特定的文化風貌”[1]（P116）。盡管并非所有的語言事實，都具有它的文化內涵，但多多少少是與一定的歷史文化相關聯的。因此，對語言的研究必須將其置于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之中。這樣，“通過對語言的研究”，我們才“能夠把握深層次的社會意義”“針對社會現實中使用的語言的分析，也有助于探究語言系統本身的特點和本質?！盵2]（P12）而在語言諸多要素中，詞匯，特別是新詞語的產生更為直接和鮮明地反映了語言與文化之間的關系。為此，我們擬對“公園”一詞在中外文化中的差異、近代中西文化融合過程中所發生的變化及對社會文化的影響等加以考察，以期對語言與文化間的關系有所反映，進而從一個側面對近代中國社會變遷有所揭示。

二、“公園”的詞義演變

語言系統中，“詞語變化最根本的是詞語形義關系的調整，而意義的變化更加鮮明?！盵3]（P49）這一變化是在語言本身和社會因素合力影響下出現的，但“從長期來看，社會環境變動所促成的詞語變化較之語言本身的變動更為直接和明顯?！盵4]（P114）

“公園”一詞古已有之，但其義長期保持著穩定性。據史料記載，“公園”一詞，最早見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段簳罚骸俺?，民中每有橫調，百姓煩苦，前后牧宗，未能蠲除，澄多所省減，民以忻賴。又明黜陟賞罰之法，表減公園之地，以給無業貧口……”《北史》：“初，百姓每有橫調，恒煩苦之。前后牧守未能蠲除，澄多所省減。又明黜陟賞罰之法，表減公園之地以給無業貧人……”意思是說，臣下上書奏請減少官家之林地，以供給失去土地的貧民耕種。顯然，這里的“公園”與近代意義上的公園相去甚遠。此處所講“公園”指“公家、官家之林地”。事實上，在近代以前，“公園”的這一義項沒有發生多大變化，而且更多地與“園林”一詞結合在一起。唐宋以后，“園林”一詞主要泛指各種游憩境域。按此，近代以前的“公園”也就解釋為“公家、官家的園林”，主要指“供官家以及上層人士的游憩之地”?！皥@林”也就成為漢語系統中可以與西方“公園”概念對應的詞語。

到了近代，“公園”一詞開始出現新的變化，其意思才逐漸趨向于我們現在所一般理解的公園。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所理解的“公園”是純粹西方的、近代性的概念。故而有必要對西方“公園”的來龍去脈加以梳理。據學者考證，西方“公園”（park）這一名詞是在17世紀資產階級革命勝利后出現的。當時，歐洲地區逐漸將那些原本屬于皇親貴胄的宮苑向公眾開放，以供人民使用，于是才有了“公園”這個稱謂。自近代商埠開放，西方文化涌入，社會變革加劇，古代中國的“公園”（園林）開始與傳統分野。我國最早的公園，是1868年由英租界工部局在上海建成開放的“外灘公園”，當時稱之為“公家花園”或“公花園”。因時人看到當時西方“公園”（park）對西人皆開放，與傳統園林差異甚大，為區別“園林”“花園”，才如此稱之。顧名思義，“公家花園”就是面向公眾的游覽用的花園。但是英語中“park”或者“public park”本身即包含了“open”（開放）、“public”（公眾）的意思，其內容也包括花園之類的場地。按照語言經濟的原則，如果對所有外來新事物冠以完全新的形式和新詞義，勢必造成漢語言系統中詞匯的冗雜，影響人們的使用與交際。因此，“公家花園”或“公花園”的稱呼顯得有些多余。

這稱呼一直持續到20世紀初，才最終改為“公園”?！肮珗@”的稱呼，“據一些書中說到，顯然是從英文意譯而來的，表明其公眾擁有的性質，對中國歷來只有私家花園而言，顯然是個新東西?！盵5]（P531）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上海等地居民對公園的日益熟悉，也由于一些出國人員反饋而來的大量信息和創造的新名詞，近代意義上的“公園”一詞開始從日本傳入中國。1903年留日學生主辦的《浙江潮》在介紹日本公園時說：“東京有最著名之二大公園（中國稱之為公家花園），一在清草，一在上野?！盵5]（P531～535）此后，“公園”一詞大量出現在報刊雜志上。1904年天津《大公報》稱“金陵下關商埠將興，茲有某顯宦在彼購買荒地多畝，依照上海張氏味滿園形式，建造公園一座，供人游覽”，該報道從標題和內容都以“公園”這一名詞稱之。但“公家花園”“公園”兩詞經常出現在一起，如1905《申報》有：“公園拓地：外大橋堍公家花園，自去冬田工部局稟準上海道袁觀察將園外漲灘一方，填筑石駁，放充園基，于十月間動工，刻已將次日竣矣。”從這可以發現，“公家花園”向“公園”稱謂的變化。隨著公園建設潮流的日益興起以及人們對公園概念的深入認識，“公園”一詞就逐漸普遍起來，最終取代“公家花園”，“公花園”成為一個固定的名詞。[6]（P103～139）從語言的簡潔角度看，“公園”取代前者實為必要。這里我們無法確切得出結論，“公園”一詞是由“公家花園”縮寫而來，還是對傳統“公園”一詞賦予新義而來，但肯定的是兩者之間存在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需要注意的是，時人多有“公園之制度，自古有之，非創設于泰西各國”等此類的論述，以證明“公園”早已有之。就西方“公園”概念出現本身看，它與近代中國“公園”概念的出現有著類似的經歷，即由“私”到“公”的發展過程。換言之，“公園”一詞在中西文化接觸時已重新回到人們視野中，在對古今（中西）文化對比中最終選擇了“公園”一詞。這時的“公園”當屬新詞語無疑。不管如何，我們所理解的“公園”概念在漢語系統中以新的角色出現是近代西方文化傳播的結果。

最后，我們看一下現在對“公園”一詞的解釋?！豆珗@設計規范》對“公園”的定義為：“公園是供公眾游覽、觀賞、休憩、開展科學文化及鍛煉身體等活動，有較完善的設施和良好的綠化環境的公共綠地。”《漢語大詞典》稱：“公園是供群眾游樂、休息以及進行文娛體育活動的公共園林?！薄掇o海》將“公園”定義為：“供群眾游息、文娛體育活動和進行宣傳教育以及節日游園等活動的場所，是綠地系統中的主要組成部分……”《中國大百科全書（建筑、園林、城市規劃）》：“城市公共綠地的一種類型，由政府或公共團體建設經營，供公眾游憩、觀賞、娛樂等的園林?！焙唵蔚恼f，公園是供公眾休閑、游覽的具有多功能性的風景場所，大眾化、開放性是其重要屬性。

根據以上內容，我們可以知道，漢語中“公園”一詞在古代主要表示官家、私人的游憩地，到近代西方“公園”（park）的傳入，才以新的概念出現。所以，近代歷史變革中，像“公園”這類新詞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社會生活和社會發展的歷史”，可以從中“看出社會歷史發展的軌跡”。[7]（P6～7）在此基礎上，我們就可進一步對“公園”一詞的文化內涵及其如何對社會文化產生影響進行考察，從而對語言與文化的關系達成進一步認識。

三、新詞語“公園”的文化內涵及社會建構

如前所述，語言都是某種文化的反映，具有深刻的文化內涵。然而，從詞典上我們只能知道“公園”的基本意義，并不能真正了解和認識“公園”的文化內涵，更不用說它與文化之間的關系。不對文化因素加以考察，就難以全面理解詞語。用陳寅恪的話說：“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盵8]（P202）從這個意義上看，對“公園”這一新詞語的考察，是理解近代社會文化的一個視角。語言與文化的這種密切關系，使我們必須對“公園”一詞的文化因素進行分析，將其置于特定歷史文化環境之中進行考察。約翰·甘伯茲就說：“語言現象可在更廣闊的社會行為環境中加以分析。”[9]

那么在近代社會變遷，外來文化涌入的歷史背景下，“公園”一詞為何能夠出現，被認知、接受和傳播開來，成為我們現在所理解的概念？要回答這一問題，關鍵在于把握語言與文化的相互關系?？偟目磥恚幕瘜φZ言的影響，主要是促使新詞的產生以及賦予詞語一定的意義。語言對文化的影響主要是語言在文化的建構、傳承以及文化間的交流等方面發揮著作用。

前面已經提及，對“公園”這一事物，中西民族文化中都有自己的概念和認識，而且表現出極大的差異性。當然，這里的差異性是在近代歷史文化的接觸中呈現出來的。這一差異性卻促使人們關注和認識西方的“公園”（park），審視自身認識世界內的“公園”（園林）。國人最早接觸到“公園”這一新事物、新概念首先是在上海等一些最早開埠的城市，而后隨著近代傳媒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傳播開來。上海作為“西學傳入中國的最大窗口”[10]（P9），不僅帶來了先進的西方文化，而且為國人“開啟了一扇通往了解西學新知的大門?！盵11]（P146）同時，語言的交流在文化傳播中不可或缺，畢竟能夠真正親身體驗公園生活的人在最初是很少的?！叭祟悓ξ幕慕嫞x不開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又離不開人在實踐過程中所進行的一系列思維活動，而思維活動的物質外殼則是語言?！盵12]（P138）

“在東西方文化沖突和妥協的過程中，大量體現西方生活方式和文化的外來詞匯涌入我國，并逐漸進入到了漢語中”[13]（P427），人們也逐漸認識到了中西“公園”之間的差異以及近代“公園”的文化內涵。相比于傳統私家園林，近代公園蘊含了民主、開放、平等思想，而這又與“現代資本主義文明所內蘊的資本主義精神核心之一即世俗化、大眾化、公共化”[14]相一致。“公園”所蘊含的這一文化正是近代中國所追尋的，是與近代社會要求獨立自主，擺脫西方殖民、傳統專制社會的歷史要求相一致的。也就是說，現實的要求使國人對近代“公園”加以關注，因而“公園”在某種程度上就被當作人們表達民主思想，推進民主的一種手段?！肮珗@”一詞因此被賦予了特殊的時代色彩和文化內涵，使漢語系統中添加了具有近代意義的“公園”這一新詞成員。換言之，“公園”是為了適應近代社會發展需要，在新文化背景下被賦予新義后形成的新詞語，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和現代性內涵。這樣，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近代社會轉型，特別是近代西方“民主”“自由”“平等”等思想的日益廣泛傳播，“公園”內涵逐漸深入國人心里之中，各地紛紛掀起公園建設的熱潮。公園運動、公園理論、城市公園化等也一時成為眾多雜志期刊的重要報道。其實，不單是“公園”，近代流行的諸如“科學”“民主”“解放”“國家”“自由”等概念，都是在中外文化接觸、古今思想對比的語用實踐中體現其時代特征，并在相互詮釋中被接受，成為漢語新詞的。

從“公園”文化內涵可以看到，這一文化的傳播過程也是它對社會文化的建構過程。黃向輝說：“作為被賦予了意義的特殊符號——語言，它的傳播也即意味著意義和知識的傳播。”[15]（P367）或者說，語言是人們認知的符號，承載著一定的社會思想文化觀念，為知識的建構、表達、理解提供了工具。從歷史發展進程看，“公園”一詞的隱喻是近代西方文化的現代性體現，是中國思想走向開放，對外來文化認同和吸收的結果。

四、結語

總之，社會變化是“詞匯發展變化的基礎，而詞匯史又像氣象儀一樣，標志著社會風云的變化，像血壓計一樣，反映著時代脈搏的跳動，像里程碑一樣，記錄著歷史前進的腳步?！盵16]（P363）新詞語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特定的時代特征，反過來又成為建構社會文化的歷史話語?？梢哉f，“公園”一詞是語言與文化關系的一個時代縮影，見證了近代社會的歷史變遷。

（本課題受“寧波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基金”[項目編號：G13025]資助，并受“寧波大學優秀學位論文培育基金”[項目編號：PY2013015]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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