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語言”和“言語”的劃分是索緒爾言語理論體系的基石,索緒爾由此確立了語言研究的唯一對象,并使語言學作為一門真正的科學建立起來。經過近一百年的發展,他所倡導的“語言”的語言學已經形成了比較完善的理論體系,而“言語”的語言學研究卻始終未能明確自己的陣地。自上世紀50年代陳望道、方光燾、高銘凱等引進索緒爾的語言學說以來,中國語言學界對“言語”問題的討論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本文對這三個階段中集中討論的五個問題進行比較詳細的梳理。
關鍵詞:語言 言語 索緒爾 《教程》
一、從索緒爾對“語言”和“言語”的區分談起
索緒爾所處的19世紀,正是歐洲歷史比較語言學蓬勃發展的時期。這一時期的語言學研究,因語言材料的極大豐富和學者們在梵語認識方面取得的顯著成果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展。一大批語言學者致力于印歐語系中諸多語言的歷史演變探索,他們通過對幾種語言在語音、詞匯或語法方面的演變軌跡的梳理和對應關系的比較,發現它們之間的親屬關系,以期找出各種語言的共同原始語。索緒爾就這樣在歷史比較語言學的氛圍中成長起來,并于1878年發表了他的代表作——被稱為“歷史比較語言學史上的金字塔”[1](P10)的《論印歐語元音的原始系統》。這一著作對比較語法學所做的巨大貢獻是毋庸置疑的,但它在引起德國語言學界廣泛關注的同時,也為索緒爾帶來了不公正的評論和攻擊。索緒爾由此“對比較語法說了‘再見’”[2](P10),并走上了普通語言學的道路。
“語言”和“言語”的劃分是索緒爾普通語言學理論的基石,不過它并不是索緒爾的首創。早在19世紀20年代,洪堡就在康德和黑格爾辯證思想的影響下構想了兩種語言科學,“一種是以人類的語言為對象的語言科學,即普通語言學,另一種是以個別、具體語言為對象的語言科學。”[3](P148)盡管如此,其作為一種理論得到正式確立卻是始于索緒爾:出于明晰語言學研究對象的需要,索緒爾將“言語活動”這一復雜體系分為同質的“語言”和異質的“言語”兩大類,并最終促使語言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索緒爾成為了語言和言語理論的主要貢獻者。
在由學生根據索緒爾的授課筆記整理而成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以下簡稱《教程》)中,索緒爾對“言語”主要有如下界定:
“言語活動的研究包含著兩部分……另一部分是次要的,它以言語活動的個人部分,即言語,其中包括發音,為研究對象,它是心理·物理的。”
“言語在這同一集體中是什么樣的呢?它是人們所說的話的總和,其中包括:a.以說話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個人的組合;b.實現這些組合所必需的同樣是與意志有關的發音行為。所以在言語中沒有任何東西是集體的;它的表現是個人的和暫時的。在這里只有許多特殊情況的總和,其公式如下:
(1+1’+1”+1”’……)”
“把語言和言語分開,我們一下子就把‘(1)什么是社會的,什么是個人的;(2)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從屬的和多少是偶然的’分開了。”[4](P35~42)
通過以上陳述不難看出,“言語”在索緒爾專為語言的語言學而構建的理論體系中是居于次要地位的,這一方面是由于索緒爾迫切地想要在關照對象多樣的歷史比較語言學研究背景下,確立起能使語言學作為一門真正的學科所需的唯一的語言研究對象;另一方面則是由其理論體系自身的性質所決定的,與同質的、可以作為“一個整體、一個分類的原則”[5](P30)的“語言”相比,“言語”要復雜得多,因此也更加難以界定和說明。所以在《教程》中索緒爾對“言語”的討論是不多的,因為在他看來,要給這樣一個異質的、充滿個人意志和無窮變數的事物下定義需要更長時間的、更為成熟的思考。
索緒爾對“言語”的不完整闡述為后世學者在“言語”研究領域的進一步拓展預留了極大的空間;但也正因為如此,語言學家們對其“言語”的定義產生了多重理解和持續爭論。自20世紀30年代陳望道、方光燾、高銘凱等引進索緒爾的“語言”與“言語”區分學說以來,中國語言學界對言語問題的集中討論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20世紀五六十年代,討論的焦點主要圍繞著言語有無階級性。由于夾雜了特定的時代因素和個人的情感是非,這場論爭從一開始就偏離了學術軌道;爭論雙方從不同術語出發的概念理解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學術的交流與進步。盡管如此,語言學家們對言語具體所指的一些認識仍為后輩學者的言語研究奠定了基礎。
第二階段,20世紀八九十年代,學術氛圍趨于正常化,學術探討更為自由。語言學界在“言語”和“語言”關系的認識上基本達成一致,有的學者還將“言語”與“語言”的區分理論擴展到了語法領域,促進了語法觀念的更新;在延續傳統語言學對語言系統內部研究的同時,提出了要加強對“言語”的語言學方面的研究。
第三階段,進入21世紀以后,索緒爾言語理論的研究在中國達到一個新的高潮,理論成果層出不窮,在老一輩語言學者的影響下,不斷有年輕學者加入到這一行列中來。除各大報刊發表的論文,裴文、馬壯寰、申小龍、岑運強等的專著,都對“言語”作了不同角度、不同程度的探討。
我們認為自建國以來中國語言學界對言語問題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5個方面,下面就這5個方面進行比較詳細的梳理。
二、國內語言學界關于“言語”問題的討論
(一)“言語”的內涵及具體所指
人們對某一事物或現象的認識往往始于對其含義的探討。由于索緒爾對“言語”的定義大多是從與“語言”對比的角度出發,將注意力集中在“言語”與“語言”的區別上,因此在“言語”的具體所指方面,索緒爾的表述是不甚明確的。所以,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發起的“語言”和“言語”大討論中,以方光燾和高銘凱為代表的兩派學者首先就這一問題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們都是索緒爾的再傳弟子,也都受到了蘇聯語言學家斯米爾尼茨基的影響,然而卻對“言語”有著不同的認識。
高銘凱認為,索緒爾的“言語”主要包括“言語行為”和“言語作品”,即動態和靜態的言語活動兩大類,目前這一觀點已經基本成為了中國語言學界的共識;方光燾及其學生王希杰則從術語的單義性出發,認為高銘凱的“言語”定義不符合現代科學術語的規范。他們的理解是:語言活動—言語作品—言語—語言。“言語”和“語言”構成了語言世界,“言語作品”是語言活動和語言世界的橋梁,因此,言語只指言語作品的形式,而不包括要表達的思想內容。[6](P5)
在其后的學術討論中,岑運強[7](P26)將“言語”概括為“過程”(說和寫)和“結果”(所說和所寫)兩個方面,“言語”就是“說”(寫)和“所說”(所寫)的總和;申小龍將“言語”定義為“說話的總和,它既是動態的說話行為的總和,又是靜態的說話結果的總和”[8](P51),盡管在表述上略有差異,但本質上與高銘凱的觀點一致。
聶志平[9](P100)在1987年的論文中表示:“索緒爾所謂的言語有作為一種行為或活動的結果的靜態事實及作為一種行為或活動的動態事實兩種意義。”這一理解基本把握了索緒爾《教程》中的原義,但他下文對言語活動體系的術語調整在筆者看來卻是不必要的。他把與“語言”相對的“言語”改稱為“主體行為的個人特征”,將言語活動和言語中行為意義的部分合并起來,并以“言語”一詞來總括。這樣,就形成了如下結構:
根據聶志平的觀點,這一術語的調整可以使索緒爾“語言”與“言語”的邏輯關系更為明晰,避免研究者因對《教程》中表述的誤解而產生一些不必要的爭執。但實際上,單用“主體行為的個人特征”來表示言語行為的結果部分(即言語的靜態事實)也是不恰當的,“特征”表示的是事物的屬性,是概括性的,它和存在更為廣泛的“結果”還是有差別的。
除上述觀點外,還有一種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由范曉在上世紀90年代的學術討論中提出。大意為:言語就是言語活動,只表示言語的行為,分為口頭言語和書面言語;言語行為的產物或成果叫話語;而語言則是“言語中表達思想內容的形式”[10](P2~3),這種分類實際上取消了“語言”和“言語”的對立,體現了范曉反對“語言”和“言語”二分的立場。
(二)“言語”是否具有社會性
關于“言語”的性質,《教程》中是這樣闡述的:
“言語是個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為。”
“在言語中沒有任何東西是集體的;它的表現是個人的和暫時的。”[11](P35~42)
許多學者斷章取義,據此批評索緒爾對“言語”的定性太過絕對,理由是盡管每個人的言語表達都各具特色,但始終離不開社會大眾約定俗成的語言規則,而這種規則帶有明顯的社會性。
聶志平在《再論語言、言語的區分》一文中,參照索緒爾第三次講授普通語言學的內容,通過對索緒爾“言語”理論的重新解讀,將人們的這一誤解進行了澄清。他說:“我們可以把索緒爾所說的言語理解為兩個:1.從執行者角度與作為交際工具的語言符號系統相對的,作為個人行為的言語;2.作為語言的客觀的外在的存在,亦即人們對語言使用和所產生的話語的總和的言語。”[12](P28)
我們認為聶志平的這段話恰到好處地詮釋了《教程》中索緒爾的言語思想。當“言語”作為“語言”的對立面存在時,相較于“語言”的社會契約性質,能夠根據執行者的意愿自由組合、表達的“言語”自然是極富個人特征的;而當“言語”作為“語言”的外化,表現為“言語行為”和“言語作品”時,體現的則是全體社會成員言語活動及其結果的總和,具有社會性。
上引批評者們所依據的兩句話,是索緒爾對言語活動進行劃分時的闡釋,這些關于言語性質的描述都是相較于“語言”而言的。而這種對“語言”和“言語”近乎苛刻的區分在這一過程中是十分必要的,因為其目的主要是將同質的“語言”從異質的“言語”活動中剝離出來,確立語言學唯一的研究對象,從而建立起真正的語言科學。換句話說,“言語”的個人屬性是在與“語言”的對比過程中產生的,它并不具有絕對性和唯一性。一切都是相對的和辯證的。
在這一問題的認識上,裴文在《索緒爾:本真狀態及其張力》中有更為明確的表述:
“無論是語言還是言語都具有社會性。
當我們試圖從共性中尋求個性以示區別的時候,我們無疑會指認:語言具有社會性,言語具有個體性。不過有必要說明,這樣的指認是相對的。也就是說,相對于語言,言語的區別性特征是個體的,而相對于言語,語言的區別性特征是社會的。語言與言語的區分突出了語言系統的結構性。”[13](P158~159)
申小龍則認為人們對“言語”是否具有社會性的爭論源于對“社會”概念的不同理解。他指出存在兩種“社會范疇”[14](P147):社會心理范疇和社會行為范疇。索緒爾《教程》中的“社會”概念是從抽象的社會心理出發的。由于索緒爾屬于社會心理學派,而他的思想又明顯受到了弗洛伊德的影響,所以他所說的“社會性”指的是“語言”作為一種社會集體意識在每個人頭腦中的反映,“言語”體現的則是一種具體的個人心理,它屬于個人心理范疇,因此也就不具有社會性。大多數學者之所以認為“言語”也具有社會性,是因為他們都把言語置于第二種社會范疇——社會行為范疇中,這層意義上的“社會”包含的是具體的社會行為和社會事象,如果從這一角度考察作為人們言語活動過程及其結果的“言語”,得出的結論就必然是“言語”也具有社會性了。
(三)“言語”與“語言”的關系
上世紀50年代末,方光燾用哲學的辯證觀點表述了“語言”和“言語”的一般和個別、本質和表現的關系,奠定了語言學界以辯證的哲學視角看待“語言”和“言語”關系的基礎。其后,王希杰又對這一觀點進行了進一步的補充和說明:“語言和言語之間的關系,在我看來是一般和個別的關系,本質和現象之間的關系,常數和變數之間的關系,零度和偏離之間的關系,潛性和顯性之間的關系,社會和個人之間的關系,抽象和具體之間的關系,范式和用例之間的關系……”[15](P5)值得注意的是,方光燾在肯定索緒爾的“語言”和“言語”聯系的同時,也對索緒爾兩者截然對立的觀點提出了批判,認為這種絕對的對立帶有明顯的唯心主義傾向。范曉在批判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他的“言語、語言、話語三分說”不僅打破了索緒爾的二元論,而且將“語言”作為“話語”這一言語活動產物的形式部分,直接置于了從屬地位,也由此取消了“語言”和“言語”在同一層面上的二元對立。他的理由是:按照唯物辯證法的觀點,事物的一般性存在于個別性當中,通過個別性體現出來,每一個個體在本質上都具有一般性,二者相互交融,它們的對立形態只存在于人類的認識當中,而實際上“客觀存在的只是同一事物”[16](P4)。所以在他看來,將“語言”和“言語”完全對立起來是沒有必要的,它們的相互依存和互相融合的屬性決定了根本就不需要對“言語”和“語言”做出界線分明的區分。
范曉的觀點在語言學界稱得上是獨樹一幟,他對“言語”和“語言”之間對立關系的消解體現了其對兩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關系的深刻認識和體會。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種理解也違背了唯物辯證法的對立統一觀點,忽視了二者之間在性質上的本質不同,而更多地關注它們的統一性。
在國內,大部分學者在這一問題上基本達成共識。岑運強和聶志平都將“語言”和“言語”之間的關系看作“工具”和“對工具的使用”的關系,十分注重從對立統一的視角來考察這一對基本矛盾;申小龍在提出“語言”和“言語”的關系是社會和個人的相互依存關系的同時,也強調一刻也不能忘記二者之間的區別。總的來說,他們都對“語言”和“言語”有一個比較全面的理解和把握,對索緒爾的思想也進行了比較完整的解讀和還原。
筆者認為,早期對“語言”和“言語”關系的討論,實際上是圍繞對“語言”和“言語”,究竟應關注它們的聯系多一些,還是應關注它們的區別多一些這個問題上。這種討論是不必要的。索緒爾在他的《教程》中早就作了說明:“語言和言語是互相依存的;語言既是言語的工具,又是言語的產物。但是這一切并不妨礙它們是截然不同的東西。”[17](P41)作為統一于“言語活動”這一更大范圍中的兩面,“語言”和“言語”本就既有聯系又有區別,而科學意義上的語言研究就是既要看到它們的緊密關系,又要充分地認識到它們不可混淆之處,只有這樣才算是真正運用了辯證法的觀點來考察語言。
此外,在“語言”和“言語”關系的爭論中,語言學家還對它們的起源問題進行了探討。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以范曉為代表,他從發生學的角度出發,認為言語、語言、話語同時出現,人類的第一句話就代表著言語和語言的產生;另一種則是堅決地站在索緒爾的陣地上,認為既然“語言”是是從“言語”中抽象出來的,就一定是先有“言語”資料的積累,然后才有具有社會契約性質的語言的產生,岑運強等人都持這一看法。
關于“語言”和“言語”的產生孰先孰后的問題,實在是一個難以考證和自圓其說的問題,正如馬壯寰[18](P39)在《要點評析》中所提到的,如果從二者相互依存的觀點出發,“語言”和“言語”的先后就無從談起。但是要是像索緒爾所認為的那樣,“言語”先于“語言”而存在,沒有了語言規則制約的話語并不能達到交際中相互理解的目的,在某種程度上也就算不上是“言語”;而沒有了“言語”,“語言”自然就不可能存在,于是又回到了最初的語言起源這個問題上,造成了一個無窮的循環。這是“語言”這一人類社會獨有的精神產物留給我們的一個難點,但也正是它的撲朔迷離造就了語言的魅力,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學者們不懈地探索。
(四)“言語”的范疇
對“言語”范疇的討論要從“句子是否屬于語言”說起。按照索緒爾的觀點,句子是社會個體根據一定的語言規則自由組合而成的,它隨言語主體的個人意志而變化,具有無限和不可把握的特性,因此他認為“句子屬于言語,而不屬于語言”[19](P172)。呂叔湘從句子的動態性出發,也得出了句子屬于“言語”的結論。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語言”和“言語”區分理論在語法領域的深入發展,越來越多的學者們傾向于句子的二分學說。以王希杰[20](P5)為代表,他強調語言世界(語言+言語)中的任何層面、任何單位都可以分別從“語言”和“言語”兩方面來認識。詞、短語和句子都既是“語言”的,又是“言語”的,“語言”的句子和“言語”的句子的區別在于前者是抽象的、超越了具體語境的,而后者則是具體的、同語境密切聯系著的。馬壯寰[21](P158)認為索緒爾《教程》中的“句子”實際上包含著兩個概念,“不屬于語言的句子”是指“話語”,即日常生活中人們所說的具體的句子;“屬于語言的句子”是指從具體話語中概括出來的抽象的句式結構。
岑運強[22](P73)在討論句子歸屬范疇的基礎上,以句子的區分為分界點,對語言各個基本單位的歸屬都一一進行了界定:句子以下的靜態單位,如語音中的音素符號、音位、音節,詞匯和語法中的語素、詞、詞組等屬于“語言”范疇;句子是“語言”和“言語”的交叉點和分界線,句子的模式屬于“語言”范疇,句子的具體內容屬于“言語”范疇;句子以上的語流、語調、句群、段落、段群、篇章屬于言語范疇。另外,岑運強指出,語言的演變既涉及“語言”的范疇,也涉及“言語”的范疇,句子以上的“言語”形式,如果呈現出明顯的習慣用法和內部結構的黏連規律,也應該屬于語言學的研究。
至此,“言語”范疇的具體內容和構成基本得到了確定。
(五)關于“言語”的語言學的建立
自1916年《教程》出版以來,世界范圍內的語言學界對索緒爾偏重“語言”本體研究而缺少“言語”運用研究的批判就從未中斷過,20世紀90年代甚至出現了一股否定、打倒索緒爾的國際潮流。這其實都源于對索緒爾語言思想的誤讀。每一種思想的產生都有其獨特的時代背景,都建立在對特定社會現實思考的基礎之上,索緒爾當然也不例外。在研讀《教程》的過程中不難發現,索緒爾在他所構建的二重分類原則里每次都只選了其中的一個方面,他所積極提倡的研究是對語言本身的研究,更進一步說,是對語言共時的研究。這是因為在歷史比較語言學研究的大環境下,人們關注的要么是言語現象各種各樣的表現,要么是一種或幾種語言特殊形式的歸納比較。研究對象多樣,關照范圍廣泛,沒有能夠概括一切語言的普遍的永恒的規律,這就是索緒爾對當時語言研究現狀的總結。而在他看來:“從語言突然投射到其他學科和其他研究對象之上的光芒,無論這光芒是多么的耀眼,就語言本身的研究,就其內部發展和其研究目的而言,它恐怕只具有次要且偶然的重要性。”[23](P119)因此,他所提倡的恰恰是當時語言研究所缺乏的和亟待充實發展的,也是建立一門真正的語言學科所必需的。只有這樣才能發現語言的普遍規律,不但能夠指導關于“語言”的語言學研究,而且也為關于“言語”的語言學研究提供了強有力的理論支撐。正如他在第三度講授普通語言學時所提到的:“考察言語部分的最好方法,是把語言作為我們的出發點。”[24](P80)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索緒爾觀念中的語言研究并不是僅限于“語言”的語言學,只不過在研究過程中有所側重而已。遺憾的是他的早逝致使其只完成了一方面的探索,也正因為如此,招致了后世相當一部分學者的批評和反駁。
在中國語言學界,關于言語的語言學建立的必要性,大致有這樣幾種看法:
方光燾持堅決反對的觀點。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當時索緒爾的“語言-言語”理論傳入不久,主流語言學界的研究焦點還主要集中在索緒爾所提出的對“語言”符號系統內部的研究上,“言語”研究的土壤尚不夠深厚;另一方面則是由方光燾的語言觀點所決定的,他所構建的“言語”活動結構是:語言活動—言語作品—言語—語言。“言語”和“語言”共同構成了“語言世界”,這整個的“語言世界”就是語言學的研究范圍,它不僅包括了對作為符號系統的“語言”的研究,也包括了對作為思維工具和交際工具的“語言”的研究,二者都屬于語言學。從這一角度來看,方光燾觀念中的語言學的研究范疇是比較寬泛的,涵蓋了許多一般意義上的“言語”研究的內容,當然就談不上建立關于“言語”的語言學了。
王希杰抱有一種更為寬容的態度,盡管在學術立場上他堅定地站在方光燾一邊,但是也并不反對他人對“言語”的語言學的建立。他進一步指出,在研究“語言”“言語”的問題上,最重要的是要把握索緒爾的基本精神,而不必糾結于他對關于“言語”的語言學的態度。楊信彰[25](P27~30)則認為《教程》對“語言”和“言語”的區分過分強調了語言系統內部結構的分析,忽視了對語言使用的研究,導致其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語言學家在“言語”研究方面的低關注度,并由此闡明了擴大語言學研究范圍、加強“言語”研究的必要。
岑運強是建立“言語”的語言學的大力提倡者和積極實踐者。早在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的“語言”和“言語”討論中,他就提出了要盡早開墾關于“言語”的語言學這塊領地。他的《再談語言和言語、語言的語言學和言語的語言學》一文在進一步闡釋“語言-言語”理論的同時,也預言了今后語言學的發展趨勢:不但重視“語言”的語言學,而且開始重視“言語”的語言學;不但重視內部語言學(即微觀語言學),而且更加重視外部語言學(即宏觀語言學)[26](P27)。其后,他又對“言語”的內涵、范圍及研究方法進行了界定和說明,并于2006年出版了國內第一部以“言語”的語言學為研究對象的專著——《言語的語言學導論》。在這部書中,岑運強分別從狹義和廣義、微觀與宏觀等不同的角度對言語的語言學作了初步的探索,在國內語言學界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奠定了真正立足于“言語”的語言學領域研究語言運用的基礎。
三、結語
“語言”和“言語”的二元區分是索緒爾整個言語理論體系建立的第一步,也是起決定性作用的一步,索緒爾由此打開了普通語言學的大門,開辟了語言研究的新時代。從那以后,一批又一批的語言學家們追隨索緒爾的腳步,在關于“語言”的語言學道路上越走越遠,也越走越開闊。發展到今天,普通語言學的研究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形成了比較完備的理論體系。
與此相對,“言語”研究卻由于索緒爾本人對語言系統內部研究的大力提倡而遭到了語言學界的長期忽視,人們始終無法為“言語”劃定一個切實的研究范圍、梳理出大致的組成部分和結構系統,對言語的研究也就帶有了一些漫無目的的主觀隨性意味。這也是過去近一百年的時間里索緒爾語言學說受到世人詬病的原因之一,一些學者甚至據此提出要徹底推翻索緒爾的言語觀。在這里,我們需要明確的是,任何一門學科的進步都有賴于對已有學說的批判性繼承,我們既不能徹底否定索緒爾的言語理論,更不能將索緒爾關于言語的見解和主張當作不可更改的定律,因為至少在他自己看來還是不夠完善的。沒能看到索緒爾呈現在言語方面成熟又理性的思考是一個遺憾,不過也正因為這個遺憾才使得言語研究能在有著“語言”的語言學的理論指導、言語材料更為豐富的今天開始它全新的生命。而不久的將來,一定是一個“語言”的語言學與“言語”的語言學并進的時代,它們互相補充,共同發展,構成了語言學的完整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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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碩 山東青島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266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