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川客家話手部動詞輯考

摘 要：從龍川方言中選擇了20個常用的具有代表性的手部動作詞，對其音、義進行了溯源式的考釋，嘗試推究本字，考證源流。經研究發現，龍川方言中的手部動詞保留了很多古音古義，不少動作的表達與普通話迥異，在發音方面接近惠州音。

關鍵詞：龍川方言 手部動詞 本字

龍川縣位于廣東省東北部，東江和韓江上游，屬河源市管轄。龍川有著2200多年的建縣歷史，是廣東歷史最悠久的四個古縣之一。龍川東部與廣東省興寧市、五華縣交界，西部和南部分別與和平縣、東源縣毗鄰，北部與江西省定南縣、尋烏縣接壤，總面積3089平方公里。龍川縣下轄25個鎮，總人口為89萬，居民以客家人為主，還有畬族藍姓人約0.2萬。

《中國語言地圖集》（1987）把龍川劃為客家方言區的“粵中片”。龍川縣內存在多種口音，尤其是上半縣（北部）和下半縣（南部），口音差別較大。

本文記錄的方言詞匯材料來自龍川縣四都鎮的口音。四都位于龍川的西南部，位于東江的東岸，人口約一萬八千。距離歷史名鎮陀城三十多公里，距離縣政府所在地老隆鎮二十公里，口音與佗城、老隆接近。由于近年縣城老隆發展迅速，語言受普通話和粵語影響較大，相較而言，四都的語言受影響較小，保留了更多的傳統說法。筆者是生在四都，長在老隆的龍川人，父母一直生活在四都。在調查四都話詞匯的時候，發現活躍在四都人口頭上的動詞頗有特色，不少動作的表達與普通話迥異，尤其是一些表示手部動作的動詞。本文選取了20個常用的手部動詞做一些推源式的探討。由于近年來關于龍川話的歸屬問題存在著一定的爭議，故在探討的時候，也與周邊其他方言的本字作了比較，參考了朱炳玉的《五華客家話研究》（以下簡稱《五華》）、羅美珍等的《客家話通用字典》（以下簡稱《通用》）、李如龍等的《客贛方言調查報告》（以下簡稱《客贛》）和羅翙云的《客方言》等著作中的關于手部動詞的考證。由于各家的說法存在爭議，所以在詞語的考釋時也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對于大家公認的動詞本字只是簡單地列舉例句和義項，而對于有爭議的一些動詞則談了自己的一點拙見。

【拗】[au24]

折斷：～條竹哩捭我（給我折一根小竹枝）。《說文》：“手拉也。從手幼聲。”《廣韻》：“於絞切，上巧影，幽部。”瞿灝《風俗通》曰：“《古樂府》拗折楊柳枝”，已用“拗”字。班固《西都賦》中“與尉繚子拗矢折茅”，“拗”“折”對言，說明“拗”是漢時的俗字。《通俗篇·草木》：“《輟耕錄》‘南方謂折花曰拗花’。”《尉繚子·制談》：“將已鼓而士卒相囂，拗矢、折矛、抱戟利后發。”唐溫庭筠《達摩支曲》：“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絕。”龍川話表“折斷的動作”不用“折”，而用“拗”，忠實地保留了漢以來的用法。

【】[Pa?33]

使勁拉，拔：～穩井繩（拉緊井繩），～蘿卜（拔蘿卜）。《集韻》：“平聲，庚韻，晡橫切：相牽也。”龍川話中這個詞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很廣泛，與《集韻》所記音義俱合。

【】[phok5]

（用手掌等工具）自上而下打：一巴掌～啊過去，面都打腫嘞（一巴掌打了過去，臉都打腫了）。《廣韻》：“入聲，陌韻，莫白切：擊也。”龍川話中表示“拍打、拍、抖落或撣（灰塵）的動作”的詞都是發這個音。

【拌】[phan52]

撣棄，摔掉（塵土等物）：將衫褲上伊黃土～凈（將衣服上的黃土撣干凈）《集韻》：“平聲，桓韻，普官切：棄也。”《方言》卷十：“楚人凡揮棄物，謂之拌。”《廣雅·釋詁一》：“拌，棄也。”王念孫疏證：“拌之言播棄也……播與拌古聲相近。《士虞禮》：‘尸飯播余于篚。’古文播為半，半即古拌字，謂棄余飯于篚也。”唐代溫庭筠《春日偶作》：“夜聞猛雨拌花盡，寒戀重衾覺夢多。”《警世通言·呂大郎還金完骨肉》：“欲要爭吵，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況且東西去了，也討不轉來，干拌去涎沫。’”清高紹陳《永清庚申紀略》：“余鋌而走險，拌死得至雙營。”龍川話表示“將什么東西摔掉或砸在地”用的都是這個“拌”，保留了《方言》中的用法。

【攎】[lu52]

攬，抱：～一捆草來（抱一捆草來）。《說文》：

“挐持也，從手盧聲，洛乎切。”《廣韻》：“平聲，摸韻，落胡切。”《太平寰宇記·四夷·突厥下》：“并攎其男女而還。”《漢語方言大字典》中記載了膠遼官話、西南官話、贛語、客話中的“攎”都有“抱”的語義，龍川話也不例外地有這個表示“抱”的動詞。

【摎】[lau33]

和，混合，混雜：兩樣菜～伊一齊煮（兩種菜混在一起煮）。《說文》：“摎，縛殺也。從手翏聲，居求切。”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手部》：“凡繩帛等物二股互交皆得曰摎，曰絞，亦曰糾。”《廣韻·肴韻》：“摎，束也，又音留。”《儀禮·喪服》：“殤之绖 ，不摎垂。”《太玄·摛》：“天日錯行，陰陽更巡，死生相摎，萬物乃纏。”范望注：“摎，猶相擾也。”晉郭璞《江賦》：“驪虯摎其址，梢云冠其?。”唐韓愈《別知賦》：“山磝磝其相軋，樹蓊蓊其相摎。”又糾合。《管子·大匡》：“夫國之亂也，智人不得作內事，朋友不能相合摎，而國乃可國也。”尹知章注：“摎，交入也。朋友不能相交合，則黨與弱，故乃可國。”《集韻》中還記載了“摎”的另外一個讀音：“平聲，肴韻，物相交也，力交切。”龍川話中的“摎”一般是讀成“lau33”這個音，除了用作動詞之外，還可以用作連詞，如：我～你一齊去（我和你一起去）。

【兜】[teu33]

①手端：～張凳來（搬一張凳子來）②把尿：夜伊撈細蚊仔兜嗷幾次尿（夜里幫小孩把幾次尿）。《說文》：“兜鍪，首鎧也。從 ，從皃省。皃象人頭也。”《后漢書·袁紹傳》：“紹脫兜鍪抵地。”章炳麟《新方言》卷二：“今以手、以裳承接著通謂之兜，兜即受也。”《西游記》第二十四回：“他卻串枝分葉，敲了三個果，兜在襟中。”邊子正《敵后小英雄》十三：“（小棠子）忙把手中的沙窩窩胡亂扎巴扎巴，往褲腰帶上一掖。”類似以手承物的動作也叫兜，《水滸全傳》第一百零二回：“（王慶）硬著腰，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仰面立著禱告。”龍川話中的“兜”所含的“雙手抬”這個義項應該就是承接了前面的義項發展而來的。《太平天國大辭典》中《天父詩》四百二十二天王指示其妃嬪游苑拉車的要領：“一車兩邊……悠然定疊顧手腳，前后兜車莫高低。”又四百二十三：“乃車對面向路行，有阻回頭看兜平。”

【斫】[tsok5]

砍：～條竹哩（砍一根竹子）。《說文》：“擊也。從斤石聲。”段玉裁注：“擊者，攴也。凡斫木、斫地、斫人，皆曰斫矣。”《廣韻》：“斫，刀斫。”漢枚乘《七發》：“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使琴摯斫斬以為琴。”唐杜荀鶴《山中寡婦》：“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龍川話中沒有使用普通話中常用的“砍”，而是保留了《說文》中就已經有的“斫”。

【摒】[pin24]

擦（屁股上的屎）：屎朏個屎唔曾～凈（屁股上的屎沒有擦干凈）。羅美珍的《客家話通用詞典》考證的是“秉”，因為不確定是否為本字，故在字項前加了“*”。但“秉”在《說文》的解釋是“禾束也，從又持禾”。歷代做動詞時多是“執持義”，與“擦除”義相距較遠。故另考本字“摒”。《廣韻》：“去聲勁韻：摒除也，畀政切三。”《辭海》：“除去，排除。如摒絕妄念，摒之門外。”《漢語方言大詞典》里記載了“摒”的第三個義項是“打掃，掃除”，福建閩語有此詞。“摒”屬去聲字，變讀為上聲。

【？】[iak2]

揮動，招（手）：其在拐邊摎～手（他在那邊向我招手）。羅本考證的本字是“亦”，《廣韻》：“入聲，昔韻，羊益切：?”（①擊。②拂去塵土《中華字海》）。《說文》中稱“亦，人之臂亦也，從大，象兩亦之形”，《漢語大辭典》等工具書中并沒有“亦”作動詞的義項。《客贛》考證的是“掖”，《廣韻》中解釋為：“入聲，昔韻，羊益切：‘持臂’。”但查遍各字典，“掖”的各義項如“挾持、攙扶、胳肢窩、藏、塞”等皆和“揮動、招”不太符合，且讀音也不同。龍川話中的“iak2”和另一動詞縈[ia?33]發音接近，屬陽入對轉，意義上也有相通之處，其中可能存在某些聯系，囿于筆者功力，目前未能很好地解釋，暫且將兩詞放在一起進行比較。

【縈】[ia?33]

繞（毛線等）：～冷線（繞毛線），～索伊（繞繩子）。《說文》：“縈，收韏也。從糸，熒省聲。”《廣韻》：“於營切，平清影，耕部。”《詩·周南·橑木》：“南有橑木，葛藟縈之。”毛傳：“縈，旋也。”《白虎通·災變》：“以朱絲縈之，鳴鼓攻之。”唐李白《蜀道難》：“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宋蘇軾《張竸辰永康所居萬卷堂》：“清江縈山碧玉環，下有老龍千古閑。”如今普通話中這個動作都用“繞”來表示，而在龍川話中則保留了更為古老的“縈”字。

【】[dut5]

扎，刺：用針～穿紙殼（用針扎穿紙殼）。《客家話通用詞典》考證本字為“?（豛）”，《說文》：“棰擊物也”，《集韻》：“入聲，沃韻，都毒切。”《廣韻》：“?：擊也推也打也；：打也，皆竹角切。”《中華字海》中提到“?同，同椓”。《說文》：“，擊也。從攴豖聲。竹角切。”《廣韻》：“入聲覺韻，打也。” 《說文》：“椓，擊也，從木豖聲，竹角切。”綜合觀察“?、豛、、椓”幾個字，讀音相同，意義接近，形體也接近，但“、椓”出現的時間更早，所以應該更有可能是本字。

【拂】[vit5]

扔棄，拋棄：雞骨頭～遠滴（雞骨頭扔遠點兒）《說文》：“拂，過擊也，從手弗聲，敷勿切。”

《廣韻》：“入聲，物韻，敷勿切，去也，拭也，除也。”《客贛》考證的是“?”，《說文》：“疾風也，從風從忽，忽亦聲。”《五華》考證的是“”，《廣韻》：“臻攝開口三等入聲物韻云母，王勿切，擲也。”《中華字海》：“或作‘?’”。

【掗】[ia24]

用手抓取，抓（癢）：～米、～沙（抓米、抓沙）《五華》考證的是“挜”，《集韻》：“倚下切，上馬影。”《玉篇·手部》：“掗，取也。”《西游記》第五十回：“果然那鍋里氣騰騰的，煮了半鍋干飯。就把缽盂往里一掗，滿滿的掗了一缽盂。”宋佚名《遠朝歸》：“多應是，伴玉簪鳳釵，低挜斜墜。”《西游記》第九十回：“把三個小妖怪輕輕一挜，就掗做三個肉餅。”《廣群芳譜·譜（五）》：“卻輕擘開根頭，挜入巴豆肉一粒在根裏。”清黃六鴻《福惠全書》三一《庶政部河堤歲修》：“若用手搖磨，針孔挜緊，水可良久不消。”羅本考證的本字是“也”，有多處用“一聲之轉”來解釋，不可靠。“掗”在讀音和意義上都更接近，在古籍中也有跡可循，當是這個動作的本字。

【捼】[?y?33]

捏，揉（使皺）：其捉伊張紙～倒好皺（他將這張紙揉得好皺）。《說文》：“推也。從手委聲。一曰兩手相切摩也。”捏、揉之意。《南史·王志傳》：“因取庭樹葉捼服之，偽悶不署名。”《廣韻·戈韻》：“捼：捼莎，兩手相切摩也。”孔穎達《禮記疏》：“古之禮，飯不用箸，但用手，既與人共飯，手宜潔凈，不得臨時捼莎手乃食，為人穢也。”《集韻》：“捼，手摩。”章炳麟《新方言·釋言》：“今謂按摩曰捼。”唐韓愈《讀東方朔雜事》：“瞻相北斗柄，兩手自相捼。”清汪琬《廣福院藐菴禪師塔名》：“師補衣苴履，隨眾作務，見者咸為攢糜捼手，而師顧坦然也。”

【搹】[ak5]

拿著，把持：其手伊～一管筆（他手里拿了一支筆）。《說文·手部》：“把也。從手鬲聲，於革切。搹或從戹。”高翔麟字通：“搹，或體作（扌戹），今通作扼。”《儀禮·喪服》：“苴绖大搹。”鄭玄注：“盈手曰搹。搹，扼也，中人之扼圍九寸。”陸德明釋文：“搹，扼也。”后來的“搹”都寫成“扼”。《漢書·李廣傳附李陵》：“臣所將屯邊者，皆荊楚勇士奇材劍客也。力扼虎，射命中。”《太平廣記》卷三百零七引郭季產《集異記》：“華為吏酷暴，每有縲絏者，必扼喉撞心，以取賄賂。”《元史·陳祖仁傳》：“（帝）欲驅疲民以供大役，廢其耕耨，而荒其田畝，何異扼其吭而奪之食，以速其斃乎！”龍川話中的“搹”還能作量詞使用，用于成束的物體相當于“把”。古籍中也有類似的用法。《齊民要術·種紫草》：“一扼隨以茅結之，四扼為一頭。”

【篩】[sai31]

斟、倒（酒、茶、水等）：人客來伊，篩杯茶捭其啜（客人來了，倒杯茶給他喝）。《廣韻》：“疏夷切，平脂生。”本義是“一種竹編器具，底面多小孔，可用來分離粗細顆粒”。作動詞時表“用篩子過物”，后引申為“從孔隙中透過、漏下，再衍化出斟、倒”之意。明李翊《俗呼小録》之十三：“泄酒謂之篩。”元康進之《李逵負荊》第一折：“老王，將酒來！（王林云）有酒，有酒。（做篩酒科）。”《水滸全傳》第四回：“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

【擎】[khia?31]

舉，上托：日頭好辣，～把遮伊出門（太陽很毒辣，撐把傘出門）。《廣韻》：“渠京切，平庚群，侵部。”《廣雅·釋詁一》：“擎，舉也。”《莊子·人間世》：“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

《世說新語·紕漏》：“婢擎金澡盤盛水，瑠璃椀盛澡豆。”《紅樓夢》第二十五回：“賈政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塊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龍川話中沒有“舉”字，表示“舉”這個手部動作的都是用這個“擎”。

【搣】[miet5]

揪，拔，掰：手甲捭我～斷嗷（手指甲被我揪斷了）。《說文》：“搣，?也，從手烕聲，王列切。”《急就篇》第三章：“沐浴揃搣寡合同。”顏師古注：“揃搣，謂剃拔眉發也，蓋去其不齊整者”。《廣雅·釋詁三》：“搣，捽也。”王念孫疏證：“捽者，《說文》‘捽，持頭發也。’”《廣韻》：“搣，手拔。”清龔自珍《題盆中蘭花四首》之二：“小屏風下是何人？剪搣云鬟換新綠。”以上所考的表示手部動作的動詞，都是當地人日常使用頻率非常高的一批詞。這批詞在讀音和意義上與其他客家方言的相似度較高，讀音接近惠州地區的發音。“拗、攎、摎、兜、斫、、拂、搹、縈、捼、搣”等字都能在《說文解字》中找到，并且音義俱合。其余的也都能在《廣韻》或《集韻》中找到，說明這些手部動詞都具有一定的存古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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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年豐 廣州 中山大學南方學院文學與傳媒系 510970；廣州 暨南大學文學院 510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