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問題少年”親子關系惡化過程的探究

親子關系有兩個重要維度：親子親合與親子沖突，親子關系惡化主要表現(xiàn)為親子沖突。青少年親子沖突一直以來受到研究者的關注。本文采用方曉義等學者從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對親子沖突進行了操作定義 [1] ，把親子沖突的內(nèi)容確定為學業(yè)、家務、朋友、花銷、日常生活安排、外表、家庭關系和隱私八個方面，并把親子沖突的形式分為情緒對立、言語沖突和身體沖突三類。

影響親子沖突的因素非常多，因為親子沖突涉及親子雙方，所以從孩子和父母兩個方面著手展開因素探索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目前研究發(fā)現(xiàn)青少年所處的年齡段、性激素水平、父母的教養(yǎng)方式、受教育程度和婚姻質量都會顯著影響親子沖突。

以往研究多重視從單因素或多因素對親子沖突原因做出解釋，很少對其沖突過程做出理論分析。本研究試圖在以往研究的基礎上，用羅洛·梅的存在權力觀來對親子沖突做出解釋，尤其是對親子關系惡化過程作剖析。羅洛·梅的思想圍繞人的存在展開，他將權力比作光譜，從中區(qū)分出四個層面：（1）存在的權力，指人出生時就具有的生存的本能力量；（2）自我肯定，指通過他人認可來獲得意義；（3）自我堅持，指人在行不通時通過聚集自己的能力來抗衡；（4）攻擊性，指人無法抑制住攻擊從而產(chǎn)生暴力的權力。[2] 本文將從存在權力的四個層面來對一個“問題少年”親子關系惡化過程進行探討。

一、小L的基本情況及案例特點

1.個案情況

小L是一名14歲，本應上初三的學生，因被父母冠以“親情冷漠、網(wǎng)癮、厭學”的標簽被送往北京某矯正機構。筆者在對小L的訪談中，對其情況有基本的了解。小L家庭優(yōu)越，但因父親長年在外地工作，一個月回一次家。母親是家鄉(xiāng)氣象局會計組長，因工作原因，常晚上加班。爺爺、奶奶、姥姥、姥爺?shù)扔H戚因不在本地，少有接觸。故小L從小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照顧自己的起居。小L的成績在學校居于中等，但父母對其要求較高，經(jīng)常拿小L和別的孩子比，總覺得小L不如別人。而小L本人是一個非常容易滿足的孩子，曾多次向父母表達過自己的想法，但都遭受到父母的數(shù)落。小L實屬無奈，然后就與父母開始冷戰(zhàn)，無視父母的存在，后進而開始逃學。小L從小學四五年級開始逃學，初一期末考試后就不再去學校了，不上學后的小L在家無所事事，有時會拿電腦來打發(fā)時間。最后，父母無奈之下將小L送往矯正機構，現(xiàn)已在此學習一年，表現(xiàn)良好。據(jù)訪談得知，小L不和父母交流也屬賭氣，報復。因小L深知出去以后也不得不聽從父母安排去上學，對此表示很無奈。

2.案例特點

（1）親情疏離。小L因父母忙于工作，從小缺少充足的來自父母和家庭的關愛和關懷。這是當下很多家庭出現(xiàn)的普遍現(xiàn)象。

（2）親情博弈。小L父母比較虛榮、愛面子，喜歡拿自己的孩子與別人家的孩子進行比較，常對孩子的表現(xiàn)不滿，尤其是在校的學業(yè)表現(xiàn)，經(jīng)?？霖熜。小L曾試圖和父母進行交流溝通，表達自己的意愿，得到的卻是父母的不理解和不認可，親子之間沒有有效溝通和理解。

（3）親情冷漠。在上一階段的博弈失敗后，小L和父母關系日漸疏離，小L選擇堅持做自己。

（4）親情“囚禁”。當小L一再沒有得到肯定而堅持做自己后，通過親情冷漠、冷戰(zhàn)的方式對父母發(fā)出最后的攻擊，而最后以把小L送往矯正機構為結果。

二、親子關系惡化的過程

第一階段：早期沒有得到愛與關懷，為以后行為埋下隱患

筆者：那你們在家是怎么互動的？

小L：他們回去干他們的，拿手機看小說什么的，我回去寫作業(yè)。

筆者：一直都是這樣，還是這兩年這樣？

小L：三四年吧。

筆者：他們是不是忙自己的，不太關注你的情緒情感。

小L：不知道。

筆者：你感覺？

小L：我也不感覺他們。我也不太注意他們，家里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無所謂，他們很長時間不在家，都是我一個人自己做飯自己干什么。

小L的父母因工作忙，常不在家，從小從父母那里得到的關懷和關照就很少，因在第一層次的存在權力中，在他對愛與關懷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時，他便極可能具有破壞性和攻擊性，這為他以后出現(xiàn)的一系列行為埋下了隱患。

第二階段：父母沒有給予及時肯定，強化自己偏執(zhí)人格

小L：他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好，就覺得自己家的孩子不行。

筆者：就是說其實你對自己沒有那么高的期望，只想平平淡淡。

小L：是的，所以我比較知足嘛。要那么高期望干啥？

筆者：哦，你特別反感他們這樣？

小L：特別反感他們那些志向多么遠大的人。沒有底層，哪來的高層？全世界都做高層，都當老板了，誰去洗碗啊？還不是老板去洗嘛？總會有一些底層的。

筆者：那你跟我說的這些跟你父母表達過么？

小L：這些該問的都問了，你問的這些他們早就問過了。只是他們悟性太差了！

筆者：怎么講？

小L：他們永遠看到的是我的問題，自己的錯誤永遠都看不到?？吹搅擞衷趺礃?，盡量掩飾，我覺得把孩子送到這的父母自己都有問題。為什么把錯全歸到我們身上啊，想過自己的錯么？對，想到了，然后就盡量掩飾。還不是你們什么什么，我們才什么什么。

小L曾經(jīng)試圖向父母表明自己的想法，只想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卻遭到父母的不理解。在第二層權力觀，即自我肯定中，其實小L本身是對自己肯定的，他希望同時受到父母的認可，但是父母并不認可他的價值觀和信念，進而進入到親情博弈。

第三階段：選擇堅持自我，繼續(xù)為爭權而戰(zhàn)斗

筆者：但是我覺得你父母把你送過來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小L：是。

筆者：那他們是不是期望能看到你的改變？

小L：但我性格是固執(zhí)的，所以不可能改變。

筆者：你覺得性格是不可以改變的，是么？

小L：嗯，我覺得剛進來到現(xiàn)在我也沒改變什么。

筆者：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其實你從內(nèi)心是不想改變的？

小L：嗯。你可以理解為和家長賭氣。

筆者：哦，和家長賭氣？

小L：嗯，說過不要管我嘛！

筆者：你可以具體解釋下么？

小L：就是說不要管我嘛，他們管好自己就行了！

在第三個權力層次中，小L在上一個層次權力的博弈處于被打壓的狀態(tài)，為了更好地證明自己，他選擇不改變自己，即自我堅持。

第四階段：使用攻擊中的冷戰(zhàn)，對抗強壓自己的父母

筆者：那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么？

小L：我不想，管他干啥。

筆者：那你現(xiàn)在想想。

小L：他要是知道自己錯了，就不應該把我送到這來。那他既然知道自己錯了，為什么不把自己送到這來？他們虛偽！就是浪費時間浪費錢！

筆者：你覺得他們虛偽，是嗎？

小L：嗯，他的錯比我大吧！我能長這么大，孩子一出生就是一張白紙，還不都是老師家長教的。你覺得誰錯大？

筆者：哦……

小L：把他們送進來，讓他們跟我呆同樣的時間，看他們能承受得了嗎？

筆者：那你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

小L：我也不管他們，管他干啥啊，不理他們就行了。不認識，他是誰啊，我不認識。是不是？

筆者：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是用這種冷戰(zhàn)的方式報復他們？

小L：報復他們干啥啊？

筆者：這就是報復他們的方式??？

小L：都不理他們了。我什么都不行，我該干自己的。

在與父母爭取自己的存在權中，小L經(jīng)歷了第二層的自我肯定，第三層的自我堅持，不得已，最后做出了攻擊。他采取了攻擊中的隱蔽行為——冷戰(zhàn)的方式，對父母做出了最后的宣戰(zhàn)。

三、存在權力的彰顯與扭曲

1.存在權力的四個層次的權力的相互運作模式

（1）第一個層次是存在的權力，我們在新生兒身上可以看到這種權力，起初，嬰兒期在表現(xiàn)出他的權力與攻擊時，總會同時表現(xiàn)出權力與攻擊的反面，也就是說，他既有表現(xiàn)出自身權力與攻擊的需要，也有依賴和被養(yǎng)育的需要。他的每一次向外冒險，都代表他對個人權力與能力的運用，然后他會回到母親身邊。[3] 此一發(fā)展的滋養(yǎng)層面表現(xiàn)為他需要關懷和愛，而攻擊層面表現(xiàn)為他需要堅持自己的權力，必要的時候需要起而反抗。如果他對愛與關懷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那么，他便極可能具有破壞性和攻擊性，一輩子都在向整個世界泄憤報復。[4]

（2）存在的權力所固有的是肯定個人自身存在的需要。這是權力光譜的第二個層次，是一種安靜平實的自信形式。自信源于一種原初的價值感，這種價值感是嬰兒出生頭幾個月通過父母給予的愛而感受得到的，它在往后生活中會表現(xiàn)為一種自尊感。[5] 這種對自我肯定的需要中，對認可的渴求成了主要的渴求。如果孩子在家庭中被賦予了意義和認可，那么他將會把注意力轉向其他事物。

（3）自我堅持，這其實是自我肯定的另一種形式，它是一種堅守，是對自己所信奉的價值觀、信念以及自己的一些原則的堅持。如果自我肯定被受阻，他們會為自己的立場賦予力量，會明確表明自己的身份和信念；表明這一點是為了反抗反對的力量。這便是第三個層次，自我堅持。

（4）攻擊，自我堅持受阻后，這種更為強烈的反應形式就會發(fā)展出來。克拉拉·湯普森（Clara Thompson）很好地陳述了這一點，她認為攻擊“來源于一種想要成長和控制生命的先天傾向，而這種傾向似乎是所有生物的特征。只有當這種生命力在其發(fā)展的過程中受到阻礙時，憤怒、暴怒或憤恨的成分才會與之相聯(lián)結”。[6] 攻擊是一種向外的移動，一種朝向敵對的人或事物的推力。為了自己或自己所信奉的信念，而努力地奪取他人的權力、特權或地位。大多數(shù)的攻擊都是間接的、經(jīng)過偽裝的，常表現(xiàn)為微妙的方式打壓他人。還有一種攻擊——自我內(nèi)部的攻擊，即通過自殘、壓抑自己來進行自我內(nèi)部攻擊。在本案例中只涉及外部攻擊。

2.小L存在權力的運作機制解析

不難看出，小L從沒有放棄對自己存在權的使用和爭奪，當外界（父母）沒有及時給予滿足（幼年時期），沒有得到父母的認可的情況下，他依舊采取爭奪權力的抗爭：由自我肯定到自我堅持再到隱蔽攻擊。他的種種行為，從優(yōu)勢視角來看，都是有意義的，都是通過和父母的存在權力之爭，獲得自己的存在感。

四、重塑親子關系的建議與策略

親子關系，尤其是父母與未成年子女的關系，這一階段的親子關系是孩子一生當中能否走向成功的最重要的關鍵時期。這一時期對孩子性格的形成，品質的培養(yǎng)，意志的磨練，與人交往模式的建立，都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同時對于家庭功能、家庭關系的維護有很大的作用。我們從上述親子關系的惡化過程的剖析中看到青少年身上的“優(yōu)勢力量”，提醒家長換角度思考——即惡化背后的教育契機?；谒膫€層次的存在權力觀，基于“優(yōu)勢視角”，對重塑親子關系提出如下建議：

1.給予充足的愛與關懷，讓他們有存在感

在孩子早期，要給予他們足夠的愛與關懷，只有這樣，他們感到足夠的安全感，就不會在日后采取防御機制，通過破壞性或者攻擊性針對別人和自己。只有讓他們尋求到自己的“存在感”，他們在日后的成長過程中就不需要獲得攻擊潛能來保護和維持自己的個性和獨特性。

2.要對孩子予以認可，提升他們的自尊感

在孩子成長過程中，家長除了給予關懷和愛，還要對他進行自我肯定，幫助他提升自尊感。如果作為個人發(fā)展階段之一的自我肯定被忽視或輕視，那么一些具有很大價值的東西也就喪失了。為個體的存在權力提供維持能力和深度的便是自我肯定了 [7] 。

3.傾聽他們的聲音，知道他們內(nèi)心的需要

每個孩子的秉性、人格、成長的環(huán)境等都是不同的，這就決定了他們都有自己的一套生存觀。而作為成人的我們，要做到的便是傾聽他們的聲音，真正知道他們的需要，然后對符合其成長的需要予以支持和鼓舞，幫助他們實現(xiàn)自我，獲得最大的自我存在價值。

4.辨識他們的行為，防止問題轉化

當一個人的權力不能得到有意識的、公開的承認時，將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情況。權力不僅不會消除，反而以無數(shù)其他各不相同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這邪惡方式可能是偽裝的權力，也可能是虛假的權力。[8] 很多孩子當自己的存在權力沒有得到肯定時，在經(jīng)過自我肯定、自我堅持受阻后，會采取暴力或冷戰(zhàn)的方式來進行對抗，有的會以內(nèi)部攻擊來做出反應，例如壓抑和自殘，這個時候的成人務必要警惕問題轉化，出現(xiàn)自殺等極端行為。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北京，100089）

參考文獻：

[1]方曉義，張錦濤，孫莉，劉釗.親子沖突與青少年社會適應的關系[J].應用心理學，2003（4）.

[2][4][5][7][8][美]羅洛·梅.權力與無知——尋求暴力的根源[M].郭本禹，方紅，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3]安娜·弗洛伊德在1971年維也納國際精神分析學會（Interpersonal Congress of Psychoanalysis in Vienna）的演講中說攻擊性在起源上先于防御。

[6]Thompson C M. Interpersonal Psychoanalysis[M].New York：Basic Books，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