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是個令我頗感意外的電話。2008年3月16日,一個春寒料峭的有風的星期日下午,我剛從室內網球場回家,美聯儲理事會的某位高級官員來電話警示說,理事會剛剛宣布在數十年來第一次動用《聯邦儲備法》(Federal Reserve Act)中含義模糊但具有爆炸性影響的第13條第3款的授權。概況地說,第13條第3款的含義是授予美聯儲接近于無限制地向任何人借出現金的權力。3月16日,美聯儲授權紐約聯邦儲備銀行借出290億美元,以幫助摩根大通公司實現對貝爾斯登公司的收購。
成立于1923年的貝爾斯登公司是一流投資銀行中規模最小的,當時已處于破產邊緣,前一周才剛剛揮霍掉近200億美元。貝爾斯登的衰落揭開了此后延續六個月的全球金融局勢惡化的序幕,最終在2008年9月15日導致雷曼兄弟公司破產,引發了歷史上最嚴重的金融危機。當然,1930年代的大蕭條引起的經濟滑坡幅度要大得多,但為日常商業活動服務的短期金融市場在全球范圍內出現如此大面積的癱瘓,此前還從未有過。隨著投資者們的情緒從狂熱跌入恐慌,市場流動性幾乎在一夜之間干涸,龐大而復雜的金融體系被瓦解,引起全世界范圍的經濟活動緊縮。在9月那個宿命之日以及之后的數周,人性在經濟事務中的作用被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
從表面上看,本次金融危機也代表著經濟預測行業的生存危機。 我希望弄清楚我們為何錯得那樣離譜,從我們做過的這些事情中又能夠學到什么。
預測的必要性
盡管我們并不希望如此,但經濟預測始終是門關于概率的學問。“硬科學”在度量物質世界運動時所能達到的確定程度,在經濟領域似乎不可企及。然而預測雖然時有失敗,卻從未被人們放棄,它是人性中深藏的必需品。我們對于自己所處世界的事件進程預見得越多,就越有能力為應對這些事件做好準備,從而改善生活品質。
我們內心深知,對遠期的預見能力是有限的。毫無疑問,甚至從文字出現之前開始,這種認識就推動我們尋找途徑來彌補這一惱人的“缺陷”。在古希臘,國王和將軍們在采取政治或軍事冒險行動前要征詢特爾斐城的先知們的建議。兩千多年之后,歐洲國家還在為諾查丹馬斯的神秘預言所癡狂。今天的算命人和選股人都還有著不錯的營生。預測的不斷失敗并不能阻止我們對無法實現的先知先覺的追求,因為人類的本性使然。
經濟計量學
我們預見未來的努力在歷史上有一個關鍵轉折點,那就是過去80年以來以模型為基礎的經濟預測學科的發展。該學科采用了物理學中使用的同樣的數學工具,政府和私人部門中幾乎所有經濟預測人員都使用這些工具,以建立可以“解釋”過去的模型,期盼未來或許更易于把握。
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在1936年的名著《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中奠定了當今宏觀經濟模型的基本框架。所謂的凱恩斯主義模型影響了大多數的政府宏觀經濟政策。凱恩斯本人的模型則是個完整但簡化的刻畫市場經濟的主要部分如何運轉的版本。我們如今仍然以“凱恩斯主義”命名的此類模型在政府和私人部門中被廣泛使用,尤其是用于判斷各種政府政策會對GDP和就業水平產生何種影響。
各種類型的經濟預測,無論是凱恩斯主義還是其他學派,總是伴隨著永無休止的挑戰。模型從本質上來說是對復雜的經濟現實的巨大簡化。即使在一個相對簡單的市場經濟體中,GDP的創造也意味著每天實際發生了千百萬次的人際交互作用。任何經濟模型都只能把其中的很小一部分考慮進來,經濟學家們只能處理數量有限的方程組,假設它們反映了現代經濟的基本驅動因素。
在實際操作中,包括我本人在內的模型構造者會不斷調整所選擇的變量和方程的組合,直到其運行結果能以經濟上可靠的形式重現真實的歷史數據。所有預測者都必須判斷,哪些數量有限的“等式”能最有效地反映經濟體運行的總體特征。
在1960年代,由于為肯尼迪總統和約翰遜總統服務的經濟顧問委員會(Council of Economic Advisers,CEA)采用的預測模型的成功,已經得名為經濟計量學的這門學科從象牙塔走上了經濟政策制定的前線。到1960年代后期,經濟計量模型已成為政府和私人部門決策的必備組成部分,并延續至今。
然而預測者的前途一直不平坦。簡單的模型在教室里能很好發揮指導作用,但在外面的世界卻很遺憾地不那么成功。在凱恩斯的理論模板被經濟學界廣泛接受后不久,美國經濟就開始呈現出一種與凱恩斯主義模型的某些基本原則相矛盾的特征。例如,凱恩斯主義認為,失業的增加反映著經濟活動放緩,從而會降低通貨膨脹率。但在1970年代的多數時期,失業率都在上升,而通貨膨脹率依然高企不下,這種現象在當時被稱為“滯脹”(stagflation)。
于是,十年之前還讓政府經濟學家們顯得頗具先見之明的預測工具,開始暴露出錯漏。芝加哥大學的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Friedman)此時更多地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他指出,當時的擴張式經濟政策通過快速增加貨幣供應提高了市場的通脹預期,其影響超過了勞動力市場疲軟導致的通貨緊縮效應。弗里德曼及其追隨者發展出了貨幣主義經濟理論和基于貨幣供應增速的預測工具,他們對1970年代后期的經濟形勢的預測準確度遠遠超越了各種凱恩斯主義模型的變體。因此到1970年代末,美聯儲每周發布的貨幣供應數據,就像如今公布的失業率數據一樣令市場高度關注。
到1980年代,隨著通貨膨脹受到控制(這部分歸功于美聯儲限制了貨幣供應增速),一種更為精煉的凱恩斯主義得以重生,其中對滯脹進行了修正,以反映通貨膨脹預期的重要性。新模型在隨后的20年里運行得相當出色,當然主要是因為市場上沒有出現重大的結構性破壞事件。其中,美聯儲建構的模型結合了凱恩斯主義、貨幣主義和近期以來經濟理論研究的其他成果,表現尤其突出,在我的任期內給美聯儲理事會提供了特別大的決策支持。
驚天之變
然而,2008年9月的危機卻幾乎沒有人預見到,宏觀經濟模型在我們最需要它的時候遭遇了徹底失敗,這令經濟學界大為沮喪。直到危機爆發,美聯儲理事會高度發達的預測體系都沒有看到任何衰退的跡象。在業界頗具聲譽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模型也是如此,他們在2007年春季還報告說,“自2006年9月以來……全球的經濟風險有所下降……美國經濟總體上運行良好……其他地方的信號也非常令人鼓舞”。美國金融業的翹楚摩根大通銀行甚至在2008年9月12日(危機爆發3天前)還預測說,美國的GDP增長將在2009年上半年加速。
哪里出了問題?為什么幾乎所有聲名卓著的經濟學家和政策制定者在此次事件上都錯得如此離譜?
我的思考將從對“動物野性”的分析開始,這個知名術語為凱恩斯所發明,用以描述“一種自發的行動本能,而非不采取作為,同時這種行動也不是對加權收益值和成功概率的理性判斷的結果。”[viii]凱恩斯討論的野性精神是從事經濟活動的驅動力,我們的討論對此概念有所擴充,把恐懼所導致的風險規避的一面也包括進來。我對這種野性精神及其捉摸不定的特性早有體會,1959年,作為年輕經濟學家,我在一次公開預測中首次深切體會到犯錯的滋味。我在《財富》(Fortune)雜志中撰文,對投資者的“過分樂觀”感到擔憂,但后來發現,當時距離大牛市的頂峰還差得很遠。[ix][x]問題并不在于我和其他經濟預測者不知道市場容易陷入野性乃至狂亂狀態,會脫離任何理性基礎,而在于這樣的“非理性”行為實在太難以測算,幾乎不適用任何可靠的系統分析。
但如今,在過去幾年深入研究動物野性精神在嚴重危機期間的表現后,我又形成這樣的觀點:人們的非理性行為有著比我們以前設想的更為系統性的特征,尤其在極端經濟緊張時期。或者說,這種非理性行為是可以被測算的,可以成為經濟預測過程和經濟政策制定的內在組成部分。
在視角轉化中,我近來逐漸意識到這種“野性”其實展現了某種“一致性”,它將非常有助于我們發現即將出現的股票、商品或匯率的資產價格泡沫,乃至預見泡沫最終破滅的經濟后果和復蘇前景。
特別是在本書第一章中,我將試圖辨析某些行為動機-野性-的特征,諸如狂熱、恐懼、驚慌、樂觀等等,并討論這些本性及其形成的文化傳統如何與理性經濟行為相互作用,并導致重大的市場影響。這并不是說我們應該把經濟人假設連同骯臟的洗澡水一起倒掉,因為盡管有大量證據顯示非理性市場行為的持續存在,但數據也依然表明,理性經濟判斷從長期來看依然引導著自由市場經濟的前進方向。當然眾所周知,長期可能意味著相當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