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刺猬與狐貍》一文可稱為近些年在大陸走得頗紅的以賽亞-伯林最為知名的一篇文章。該文最為知名的乃是前一千來字,以至于知名到讓人們常常忽略其本是主要論述托爾斯泰哲學及歷史觀的一篇宏文,而將其誤解成專門討論狐貍型及刺猬型知識分子兩類知識分子的論述。其實伯林本人也認為這種歸類法有失嚴謹,認為“正如一切過于簡化的分類,若牽強執行,難免矯揉繁瑣,直至荒謬”,但這并沒有阻止廣大圍觀者粗暴地給知識分子歸類,同時以此為由自覺不自覺地非議他們的作品。我斗膽在此“矯揉荒謬”地歸結一下,大致是“刺猬”本人或其作品,當世時總是命途多舛,有轟動之處但仍鮮有人表示讀懂其人其言;而“狐貍”及其作品幾乎終生聲名顯赫,卻往往化為廣泛的爭議,勢均力敵的唾棄者和追捧者覺得自己“讀懂了”,而實則懂了什么,只有天知道。
“刺猬”的境遇我們先不多談,不過在伯林之前的時代,哪怕就按其舉例而言,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易卜生、尼采、帕斯卡爾,幾乎聚齊了流放者、瘋子和短命鬼,唯一一個擁有平常意義上安穩人生的就是黑格爾,其作品卻被認作大哲學家中最難懂得的,最終卒于霍亂,年59,算只“幸福”的“刺猬”。
而“狐貍”序列則陽光很多,相應的其代表作一出版便樹立了極大的威望,而且幾乎均為婦孺皆知的“無障礙”閱讀典范(起碼被認為如此)。從此角度論,“狐貍”實際與我們今天所云的“公眾知識分子”有些許共同之處。如“狐貍”者,本身技巧自如,興趣廣泛嘆為觀止,對于所有涉獵的知識領域都想插上一言,因此常有離經叛道之舉,有些是因為不慎,有些是因為不通,有些是因為無所畏。而這類人一出馬,總會有一群粉絲在身后山呼萬歲,又有一群噴子在身后大潑臟水,涇渭之分明,恐怕是刺猬們不可想象的。尤在進入20世紀之后,傳媒業空前發達,“狐貍”受此益良多,在不同領域著書立說,相應的,其人其作得到的誤讀、解析和非議也變得空前豐富。
先舉一例蘇珊·桑塔格。此人一方面在學術上八面玲瓏,涉及哲學、繪畫、電影、攝影、音樂、文學,一方面思想游移不定,反極權又跑去聲援北越,被視為20世紀最大的女權主義者又處處流露出對女性的鄙夷,自視極高卻向往“粉碎著自己現有一切”的絕對自由,以至于在她逝世時,紐約時報用了將近二十組反義詞來概括她一生的推翻與自我推翻,可謂一只形象鮮明的“狐貍”。她的《反對闡釋》、《論攝影》和《疾病的隱喻》等幾本充滿哲學思辨味道的書籍為她樹立了“一代美國知識分子良心”的名聲,但人們卻鮮知道她是以一本“有趣”的小說《恩主》步入文壇的。這部充滿哲學意味的虛構作品和蘇珊本人一樣,讓人們充滿了吐槽欲望又不知該說些什么,有人一下子便看出她才華橫溢,但多數讀者卻認為這部小說“幾乎沒有情節”,“僵硬、造作、扭曲”。一些從文學批評角度出發的看法是,學哲學的蘇珊·桑塔格有意無意地在書中強調了自己作者的身份。她并沒有讓人物發言,而是把人物作為了她的提線木偶,讓人讀來常常有諸如“希波萊特(該書主人公)替桑塔格說”的抽離感。這本書當然不會有什么過于轟動的效應,不過此番嘗試卻決定了桑塔格以及她之后一系列驚人之作的命運——眼光敏銳的書商看到了她文字背后的某些思辨價值,所以勸說她去寫文藝評論,讓她從并不成功的“小說家”的影子里破繭而出。不過,她本人并沒有完全放棄自己對小說的追逐,在她因幾本評論集成名之后,她創作了自己的第二部小說《死亡匣子》。這部小說出版之后,仍舊少有人問津的命運間接判了“小說家”桑塔格的死刑。“這讓我失去了寫小說的信心。”慣于高看自己的蘇珊·桑塔格如是說。
還一位已過世的老先生馬歇爾·麥克盧漢。此君作為現代媒介傳播理論的奠基人,早被學界當做祖師爺看待。這位祖師爺一生中經歷了七次學術生涯的再選擇,從工科轉到文科,從哲學轉到社會學,從大眾文化轉到媒介理論,
“狐貍”得一塌糊涂。也正是因為如此,在書中闡述其概念時,才會冒出類似“地球村”、“再部落化”、“意識延伸”這種看似形象卻語焉不詳的概念。而他的“冷熱媒介”說模糊到讓后世研究者一半兒叫苦不迭一半兒歡欣鼓舞,因為模糊一方面意味著沒法界定,一方面意味著可以隨意界定。
說到麥克盧漢的大作《理解媒介》,幾乎一出版就和爭議耳鬢廝磨,直至今天還有人對他那張幾乎無所不包的媒介大餅或嘆為觀止或嗤之以鼻。很多人認為,麥克盧漢的這本書太詩意了,根本就不是一部有學術價值的作品,更像是天馬行空想到哪兒寫到哪兒的文學隨筆。有些樂于折中的麥克盧漢弟子為了給他洗脫“江湖氣”,試圖從中剝離出那些信馬由韁背后的科學探索,卻被麥克盧漢認為“不懂我”。他似乎并不希望別人把這本書抽象成一部學術著作,而就要從他的晦澀、跳脫、詭異和莫名其妙蹦出來的結論里認知他的觀點。
再說一位在世的“狐貍”,叫諾姆-喬姆斯基。此人的最大造詣在理論語言學,其專業代表作《句法結構》等被認為是語言學范疇之內的洪鐘大呂,被稱為一代宗師并不為過。可奇異的是這位本來該躲在小眾背后著書立說的大學者,最廣為人知身份的居然是美國最知名、最激烈也最極端的左派知識分子,實在是讓人訝異。提及這位老先生,就不能不說他一系列把美國政府和領導人全面炮轟成恐怖組織和反人類暴徒的著作,包括在國內如雷貫耳的《失敗的國家》。至于對喬姆斯基的態度,則是目的一致涇渭分明,所有人為了“政治立場”而來,基本無視他語言學學者的本職工作。“9·11”事件發生的當月,喬姆斯基即出書《9·11》,該書直斥恐怖襲擊的罪魁是在外作惡多端的美國政府,直接奉勸自家這“頭號恐怖主義國家”盡快罷手。也說現今政治昌明了點,否則這種給自己祖國點天燈的書籍居然能首印十二萬五千冊,并被譯為十九種語言在二十二個國家同步發售,估計得把18世紀前力主出版審查的英美保守派氣活過來。美國的政客和右派一直認為此人是合眾國最大的瘋子之一,而追捧者我不說,列位心中也會有數。實際而言,喬姆斯基本人的政治觀只是他語言學的延伸,但就具體政治觀點而言,雖態度鮮明,但更趨于理想,被政治學者看來,恐怕會覺得空有態度而缺乏根基。在20世紀70年代,喬姆斯基曾與福柯在電視上就雙方的政治哲學觀點進行對峙,被后者一番揶揄之后說:“作為一個人,我很喜歡他(福柯)。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他好像不是人,而是屬于其他什么物種。”
如是說來,當今的“狐貍”與伯林所論的“狐貍”,在內涵及形式上已有些許不同。如前所述,在當今媒介和輿論空前、甚至可以說是過分發達的前提下,“狐貍”們擁有更廣泛的途徑和手段讓自己的看法廣為人知,因此其人其書,自然也免不了被丟到“言論的自由市場”上被稱稱斤兩的命運。而嘈雜之下,作者的個中滋味,書籍到底所言如何,基本無人愿聞其詳,這等孤獨,似乎以“郡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一句形容最為恰當。
可若說孤獨,仿佛也并不足以言盡。人人皆可言其人其作,恐怕一直接原因還是這些著作與公眾更近,或者更易解讀的與公眾相近。當然這其中有作者的原因,譬如這些頭腦聰慧異常又熱愛跨界的靈魂有難免的掛一漏萬之處,再加上以某個領域的異端身份入場,表述顛覆常理作勢搗毀一切,被該領域的“土著”抨擊排斥也是情理之中。而這類“狐貍”往往又酷愛知行合一,致力于統一理論與現實,如此一來,和普羅大眾接觸得多,被曲解和被符號化的可能性也越大,爭議當然不可避免。可從另外的意義上說,它們和“刺猬”們的著作最大不同在于,它們并非是要給你完全呈現一個全新的、超驗的、忘我的、晦澀的理論,并以高姿態嵌入你的腦髓讓你被動地接受這種前無古人的世界觀,而重在思辨,在解讀,甚至就在于引發爭論。這些并非內向性的閱讀體驗,暗合了真理越辯越明的表述,更符合知識分子們普遍對自由和真理的追求,也算合乎概念提出者,同時也被人們歸為“狐貍”一類的以賽亞-伯林他老人家的本意了。
最后說一句,在這個時代,其實“刺猬”及其著作似已絕跡,因為現今的學術和言論環境,對“刺猬”是排斥的。就國內我們所知的一些情況而言,學界似乎希望圈內人最好都是“刺猬”,搞些“抽屜學術”最好(吊詭的是,人人又似乎都希望擁有這境界的是別人),稍有對公共事務的發聲,變會被斥為不務正業的學術“超男超女”。至于公眾,態度就明朗得多——甭跟我玩兒“刺猬”那一套!寫的書佶屈聱牙晦澀難通,又秉筆直書常跟大眾唱反調,那就“磚家”你,“叫獸”你,抵制你。兩害相權,估計常人都會選擇去做“狐貍”,畢竟時代不同了,溫飽早就是談道德以及其他一切的必要條件了,就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