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適最喜歡的學生
唐德剛1939年考入國立中央大學歷史學系,1943年畢業,獲學士學位。1944年在安徽學院史地系講授《西洋通史》。1948年赴美留學,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后,留校任教。唐德剛致力于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工作,為當時寓居紐約的胡適進行口述歷史,后撰錄成《胡適口述歷史》一書,唐德剛原想寫一篇“短序”,不意下筆千里,自成《胡適雜憶》一書。
在哥倫比亞大學時,你經常去胡適家里?
唐德剛:胡適在美國是“難民”,我們比胡適強多了,我們年輕力壯,什么事都可以做,還有免費醫療。胡適那時在這里做“寓公”,他也沒有錢。胡伯母是個大胖子,我們到唐人街,他們喜歡吃西瓜,又不會開車,怎么能夠帶回來呢?我就帶西瓜送給胡伯母,她是個小腳,解放之后就把它放開,不大不小,不能搬,我幫她搬。
那時候胡適打電話說:“德剛,你今天沒有事啊?胡伯母打麻將,你過來開個車子好不好?”胡伯母是別的可以沒有,不打麻將是不能活,一打麻將早出晚歸,很投入的。胡伯母后來寫給我:送給適之最喜歡的學生。胡先生何以喜歡我?因為胡先生是北京大學校長,以前被人家包圍著,來到這里沒有了,我又是他的保鏢,又是他的司機,又可以陪胡伯母打麻將。
為什么要給胡適做口述歷史?
唐德剛:這事情講起來最可笑了。我給胡先生做口述歷史,口述歷史是無國界的,人人都知道唐德剛這個小子搞這個飯吃。情況不是如此。
我到美國,胡先生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名譽校友,那時候正是哥倫比亞大學創辦200周年,動不動就開一個小會,每一次開會,稍微有一點關系的人就找胡適。在此地開雞尾酒會,我看到胡適,我不理他——不是他不理我。所以我第一次看到胡適,最可笑的是,我在哥大打學生工,哥大開200周年紀念會,要請專門的侍應,就找學生,有幾千人。我還要穿制服,美國的制服穿起來很舒服的,筆挺!我們這些大學生常常看到胡適,最好的、最容易請的,而且請來最容易使人快樂的就是胡適。哥倫比亞大學創辦200周年,中國的客人,胡適之是第一名,請胡適來講廣播。所以胡先生常常到哥倫比亞大學來,我是被請來打學生工的,我才不管他是胡適。
我們在哥大念書,在外頭打工。我們打工,要在廚房里頭,十個人里頭有九個昏過去。那時候我們年輕人有一百二十幾磅,都受不了。我一個叔叔對我說:“德剛,我借一百塊錢給你。”我說:“要借就借一萬塊錢,一百塊錢管什么用呢?”一個銅板都沒有的人,在美國有上千上萬的人。
胡先生在此地很窮,我問他:“胡先生,你的身體如何?”他說:“不能病哪,一病就不得了,美國的醫院住不起。”他沒有公費醫療。我現在生病,花掉一百萬,只不過我有醫療保險。我住在醫院不舒服,護士也不聽話,菜也難吃,我就回家來住,家人看著我也沒辦法。所以最后好了,沒事了。胡適之當年跟我講,你要留養老錢哪!
我們在此地成立詩社,作新詩,給胡先生打電話:“我們今天開會,談新詩。”胡先生說:“你們兩個來接我呀。”我們就開車去接他。我們野餐,胡先生也來參加一份,我們說:“你參加不要錢。”胡先生很家常,對每個人都好,嘻嘻哈哈的。
有時候我打電話給胡先生,胡先生說:“沒有辦法,胡伯母打麻將。”我說:
“我請你吃飯,要不要?”你們現在受的教育不一定,好像覺得不可思議。其實胡先生很家常,很多大人物有架子,胡適啥都沒有,歡迎交往。我很懷念胡先生!
胡先生是我賞飯給他的,因為他在此地沒有飯吃的。我唐德剛在這里什么事情都會做,洗盤子,當家庭教師,當嬰兒保姆,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二十幾歲,不在乎嘛。胡適他什么事都不能做嘛,就是蔣介石給他十萬塊錢,做大使的退休費,胡適好面子,一下子給十萬塊錢,不嚇死人哪,蔣介石收買,胡適不要:“謝謝!我現在生活沒有問題。”生活其實有問題,蔣介石就看準了,給他十萬塊錢,胡先生不敢收。你總要吃飯嘛,讓他做“中央研究院”的院長,胡適說:“我不夠資格,不敢做。”后來他到臺灣去,蔣介石對他很客氣。我也是蔣介石的學生,我是國立中央大學畢業的。中國要走出歷史三峽
唐德剛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期間,曾講授《漢學概論》、《中國史》、《亞洲史》、《西洋文化史》等課程,兼任哥倫比亞大學中文圖書館館長7年。1972年受聘為紐約市立大學教授,后兼任系主任12年。唐德剛著述甚豐,提出中國“歷史三峽”一說。
唐先生,你為什么認為中國要走出歷史三峽?
唐德剛:三峽是長江的一段,由瞿塘峽、巫峽、西陵峽三段峽谷組成,現在建大壩,江面就寬了,三峽的地質就發生變化。中國歷史從古代一路走到清朝末年,到了三峽,這里驚濤駭浪,過了三峽就風平浪靜了。出了三峽,如果你回看三峽,那真是美啊!一層一層的。
中國歷史有幾個階段,走到鴉片戰爭的時候,就動亂了,動亂了一百八十年,然后就風平浪靜,所以叫做歷史三峽。中國歷史在這個三峽走過之后,長江像大河一樣,后面像大海一樣,過了這一段,中國歷史就可以走過這個歷史三峽。現在這個歷史三峽還沒有完全通過,有運氣的人,剛好碰上了,這是歷史定命論。袁世凱、蔣介石都改變不了,但他們有運氣碰上。李鴻章一小段,袁世凱一小段,孫中山又一段,蔣介石碰上的時候驚濤駭浪,蔣介石之后就是毛澤東。中國歷史從清明下來,一下子碰到三峽,這是我個人的歷史哲學。
這個歷史哲學有人相信。中國從初民社會到封建社會,一下子不封建了,然后風平浪靜,那是中國民族的將來。這是我的觀點,有人看透,有人沒看透。這可能是我個人的謬論——我也不敢講我個人就是對的,就有人響應。我寫的關于晚清的書,現在大陸很多人寫信給我,說這就是歷史定命論。我沒有想到大陸上有人同意我的講法。三峽什么時候出口,我也不知道,通過了,就見不到驚濤駭浪了,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啊。
本文節選自《南方都市報》(2008年7月16日,大家訪談訪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