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Ⅰ》收錄了十六位名作家的訪談,我最喜歡的,是歐內斯特·海明威的那篇。
訪談是從一個直接且根本的問題開始的,“真動筆的時候是非常快樂的嗎?”海明威回答:“非常。”接下來,則是《巴黎評論》的保留問題,詢問作家的寫作習慣。談及寫作環境的影響,海明威說:“我能在各種環境下工作,只有電話和訪客會打擾我寫作。”采訪者又接著問:“要寫得好是否必須情緒穩定?你跟我說過,你只有戀愛的時候才寫得好,你能就此多說幾句嗎?”海明威回答:“好一個問題。不過,我試著得一個滿分。只要別人不打擾你,隨你一個人去寫,你任何時候都能寫,或者你狠狠心就能做到。但最好的寫作注定來自你愛的時候。”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回答,其中有一種斯多葛式的堅定,相信人是獨立于命運和環境的,相信外在人事都不能作為自我損壞的借口,能損壞自己的只有自己。“最好的寫作注定來自你愛的時候”,這句話可以和羅蘭·巴特的另一句話對讀,“我寫作是為了被愛:被某個人,某個遙遠的人所愛”,他們都是最好的作家,深知人世間的悲苦都必須在寫作中轉化成愛,才有意義。
海明威是一個挑剔的訪談對象,他不停地對所提出的問題加以評估:好一個問題,嚴肅的好問題,明智的問題,長效的累人問題,奇怪的問題……在被問及記者經歷對作家的影響時,他先是試著回答了幾句,然后不客氣地否定道:“這是最無聊的老生常談,我感到抱歉,但是,你要是問別人陳舊而扯淡的問題,就會得到陳舊而扯淡的回答。”在另一個時刻,他又說:“我中斷自己認真的工作來回答你這些問題,足以證明我蠢得應該被判以重刑了。別擔心,接著來。”
種種這些,在訪談中都被保留下來,這讓我對采訪者頓生敬意,又重新去看訪談前的印象記,是這本書諸多印象記中最細致深入的一篇,幾乎本身已是很好的文章,在它的最后,我看到原來署的是喬治-普林敦的名字。喬治·普林敦對于中國讀者,似乎還是比較陌生,但在美國他實際上已成為家喻戶曉的傳奇。前幾年,他的傳記出版,《三聯生活周刊》的貝小戎寫過一篇內容豐富的紹介短文,里面引用《紐約時報》的贊詞:“就真實生活來說,普林敦非常杰出。家境好,有教養,有4個孩子,見過偉人和天才,他是我們的理想生活的縮影。他跟世界上最優秀的網球、橄欖球、曲棍球、棒球選手過過招,他幫助創建了公民新聞這一新的報道形式。他是諾曼-梅勒、戈爾-維達爾的好友,跟海明威在卡斯特羅革命之后的哈瓦那一起喝過酒。他還照料著著名的文學季刊《巴黎評論》……普林敦曾經感嘆他沒有寫出一部偉大的美國小說,但他創造出了同樣有價值的東西:一個偉大的美國品格。”
在普林敦身上,有一種對曇花一現般燦爛生命的不懈追求,這種追求,同樣屬于海明威,甚至,屬于每一位認真苛刻的寫作者,他們希望自己寫下的每一篇文字,都不是一種數量上的累積,而是一次次全新的盛開。最近《老人與海》的張愛玲譯本在內地出版,在“譯者序”中,張愛玲說:“《老人與海》里面的老漁人自己認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須一次又一次重新證明他的能力,我覺得這兩句話非常沉痛,仿佛是海明威在說他自己。”我讀到這里的時候也很沉痛,仿佛愛玲在說她自己。
大概也只有喬治-普林敦這樣的人,才有資格采訪海明威,才有能力承受偉人和天才裹脅而來的強力,并讓其愿意說出一些誠實有益的話。同樣在這本書中,厄普代克宣稱,“訪談本質上都是虛假的”,我想假如采訪者與被訪者處在一個不對等的地位之時,厄普代克的話是對的,但普林敦和海明威的訪談是一個例外,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那篇回憶海明威的動人文章中所指出的,一次歷史性的訪談。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這本書里其余的訪談就失去意義,相反,它們或多或少都讓我受益。比如亨利-米勒精彩絕倫的認識:“寫作的過程中,一個人是在拼命地把未知的那部分自己掏出來。”又比如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所謂魔幻現實主義的看法:“很多人認為我是一個寫魔幻小說的作家,而實際上我是一個非常現實的人,寫的是我所認為的真正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還有帕慕克的勤奮,他一天工作十小時:“我喜歡坐在桌子前,就如同孩子在玩玩具一樣。我是在做事,可這也是玩,也是在游戲。”以及埃科對時間的洞察:“我一直說我善于利用空隙。原子與原子之間,電子和電子之間,存在很大空間,如果我們縮減宇宙,去除中間所有的空隙,整個宇宙可能壓縮成一個球。我們的生活充滿空隙。”……
《巴黎評論》的作家訪談最為誘人之處在于,很多時候,它關心的與其說是文學,毋寧說是寫作,甚至更準確的表述,是文學寫作與寫作者生命之間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關于米蘭·昆德拉的和關于保羅·奧斯特的訪談,是這本書里為數不多的糟糕訪談,因為它們都偏離了《巴黎評論》作家訪談的核心理念。或是屈從于被訪者的壓力(昆德拉那篇),或者出自采訪者的虛榮(奧斯特那篇),這兩篇訪談都不再關心寫作與生命的關系,而是糾纏于作家完成的作品之中,而說到對作品的談論,正如幾乎所有作家都無視批評家的存在一樣,對我這樣希望通過文學作品獲得某種震動而非論文素材的普通讀者來說,作家本人的看法其實也并不重要。
文學是怎么回事?有人就這個問題去請教弗吉尼亞·伍爾芙,她回答道:“誰跟您談論文學?作家不會談,他關心的是其他事情。”這段軼事,我是從德勒茲晚年的杰作《批評與臨床》中看到的,在引用伍爾芙之前,他講:“文學的目標在于:生命在構成理念的言語活動中的旅程。”作家最希望和最有資格講述和談論的,不是完成的作品,而是這場永不完成的“在構成理念的言語活動中的旅程”,這是文學的目標,同樣也是好的作家訪談應有的目標,而在大多數時候,這樣的目標,唯有《巴黎評論》才得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