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藏”終于“藏”

江浙一帶，私家藏書極其盛行，蘇州作為經濟文化名城，亦是書香盈邑，藏書之風享譽海內外。無論是規模恢弘的圖書，還是屹然矗立的藏書樓，以及在長期的藏書活動中總結出的藏書理論，都成為藏書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而由此形成的習俗、風尚和藏書家主體的潛層心態，又無不豐富著地域文化的積淀。為此，本刊記者專訪了長期關注、研究蘇州私家藏書文化的蘇州大學圖書館館員孫迎慶先生。

記者：根據您多年的研究，蘇州藏書家和藏書樓在中國藏書史上有怎樣的地位和影響？

孫迎慶：談到古代藏書樓，首先我們應該明確一個概念，即藏書樓是一個泛稱，古代藏書機構并沒有一個統一的稱謂，藏書樓并非皆以“樓”命名，更多以某齋、閣、堂、室、居、軒、館、亭、房、洞等命名，把藏書處稱為藏書樓是清代以后才比較普遍的。

蘇州文脈源遠流長，藏書之風享譽海內外，歷朝繁衍不衰，至明清已蔚然成風，藏書樓前后計有數百家。江南地區自8世紀后的經濟繁榮，以及歷史上早有藏書家藏書的社會風氣肇端，兩項因素相激相蕩，乃使江蘇、浙江等地在明清兩代出現了甚多的藏書家。《藏書紀要》上載：大抵收藏書籍之家，惟吳中蘇郡（蘇州府吳縣、長洲縣）、（常熟縣）虞山、昆山（縣）;浙中嘉湖杭寧紹最多。其中特別是蘇州府常熟縣的藏書風氣，在明代晚期已蔚然成風，一直影響到清代前中期，錢謙益“絳云樓”以及毛晉“汲古閣”兩處藏書樓，更是知名全國。蔣吟秋《吳中藏書先哲考略》是一部考察蘇州地區藏書家的專著，他在序言中說：“自來嗜學好古之士以積書稱者，代不乏人，風尚所趨，首推江浙，而吾吳實其中心也”。蘇州眾多的藏書家、藏書樓，匯聚了大量的典籍，使得蘇州文人學士得益匪淺，而文人學士的學術文化活動又反過來影響著地方的藏書風尚，成為吳地文化史上內涵豐富的文化現象。

記者：您說蘇州具有藏書中心之地位，是什么原因造就了這一地位？

孫迎慶：至少有四方面直接因素：首先，清代蘇州一度成為江蘇省會城市，是一省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的中心;其次，蘇州有耕讀傳家的崇文優良傳統，藏書世家眾多，歷代連綿不絕;第三，蘇州經濟發達，無論是攻讀應試、創立學派、著書立說，還是搜羅古籍彝器、校刻群典集，多可提供豐裕的財力;第四，城市水陸交通便利，信息傳遞快捷，書肆林立。明代學者胡立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已有“姑蘇書肆，比于京師”的說法，認為蘇州是全國四大書肆之一，這又為藏書家收集典藏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條件。

記者：事實上現在的藏書樓里已經沒有書了，包括鐵琴銅劍樓，那花巨資恢復修繕它們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孫迎慶：還原地域藏書文化。瞿氏五代藏書樓主淡泊名利，以藏書、讀書為樂。經歷了初創、發展、鼎盛、劫難、穩定、善終等階段，給后人留下了比較完整的藏書和藏書樓，總藏書達10萬余卷，為中國歷史文化發展和國學研究作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全國范圍來講，像這樣歷史悠久、規模宏大、聞名全國的藏書樓現在已很少了。

記者：藏書是否還分派別？

孫迎慶：是的，洪亮吉在《北江詩話》將藏書家分為五類，除了“掠販家”（書賈）之外，大多是學者或知識分子。當代知名學者黃裳在《春夜隨筆》中說，藏書的確有流派，明清之際出現的虞山派與浙東派的區別，就是一個很值得注意而又恰恰為過去的研究者所忽略的問題。虞山派的代表是錢謙益，及他的族孫錢遵王，還有毛晉和季滄葦。《瞿氏鐵琴銅劍樓研究》作者曹培根指出：“虞山派的收藏特色是好宋元刻本、抄本和稿本。”虞山派藏書開創了講究“版本鑒賞”的藏書流派。

記者：但我們看到，提到虞山派多數在于它的精神，在于其可以把自己的藏書借給別人，是這樣嗎？因為當時很多藏書家對自己的藏書都是秘不示人的。

孫迎慶：只能說虞山派中的一部分人是這么做的，包括鐵琴銅劍樓的主人瞿氏，不光提供借閱，有時還管伙食，因為這時已近民國了，公共圖書館的開放意識對他們產生了影響，但大部分的藏書家是秘而不示的。比如說，過云樓以收藏名貴書畫著稱，享有“江南第一家”之美譽，但顧氏卻對家藏善本書籍秘而不宣，就是這樣的一條家規，使顧氏藏書大部分得以流傳至今。2012年6月4日，北京匡時春拍過云樓藏古籍善本專場上，以宋刻《錦繡萬花谷》為代表的過云樓藏書落槌價為1.88億元，加上傭金為2.162億元，創造了中國古籍拍賣的新紀錄。

記者：有人將藏書這種現象稱為“破解中國古代文化的密碼”，這怎么理解？

孫迎慶：歷史的延續靠的是文獻，靠收藏的這些書本身史料來了解歷史，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從藏書的過程、藏書的有序流轉中來了解歷史，這可以說是藏書樓的功績。私家藏書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有序收藏。一些珍本善冊被賣了以后不會像廢銅爛鐵那樣被處理掉，而是成了別人家的藏書，這就是為什么中國的很多古籍能夠保存下來，就是靠了這種有序的收藏。

記者：我們對藏書樓研究的重點在哪里？

孫迎慶：就像我們研究會館，就能知道當時當地的經濟、社會狀況。研究藏書，包括對藏書、藏書家、藏書樓的研究，就可以知道當時的文化狀況，包括文人、包括科舉制度。歷史的脈絡需要考證，能從藏書中獲得。

記者：藏書是一種文化，不光是書、藏書樓的名號、藏書樓里的楹聯，是否還包括藏書家對收藏文獻、典籍的整編，書樓或書齋的建造呢？

孫迎慶：對書樓的建造倒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對藏書的整理、編目。潘祖蔭1883年（光緒九年）延請學者葉昌熾協助他編校所藏書籍，成《滂喜齋讀書記》，收書一百三十部，詳記行款、題跋、印記及卷冊數，包括本書的來歷、重要內容、有多少人曾經收藏過。因為每個收藏者都會留有收藏印章，這對研究書籍的有序流傳非常重要。

記者：私家藏書的積極作用體現在哪？

孫迎慶：主要還在于文化的影響。私家藏書文化既包括藏書風尚、習俗、藏書心態以及在有關整理、研究典籍的知識等屬于精神形態領域的內容，又有如圖書、藏書樓、藏書印、圖書買賣等屬于社會存在領域的內容，盡管這些物質和精神的形態不同，但它們同屬于人們精神生活和精神生產的范疇，對后人產生深遠的影響。可以這么說，蘇州藏書文化應該在吳文化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記者：當我們現在津津樂道于古代藏書家和藏書樓時，現在還有像先人這樣執著于訪書、購書、藏書乃至抄書的人嗎？

孫迎慶：藏書傳世，傳的是一種精神，是一種把文化當作圖騰來膜拜的姿態，也許對今人來講，這是種可笑的偏執，但這種學習的精神是永不過時的。

記者：現在可以肯定的是，這種精神是流傳下來了，但這樣的人可能不多了，或者說沒有了？

孫迎慶：有，在蘇州這樣的人還不少，比如他們去一個地方，別的景點可以不去，但書店、舊書攤、當地的古玩市場，是一定要逛一逛的。如果沒一點書癡的精神是做不到的，這種精神在蘇州很有影響，而且影響很大。

記者：與動輒插架環列、卷帙浩繁的古代私家藏書相比，現在的藏書還能不能達到原來藏書的規模？

孫迎慶：不可能了，達不到。

記者：為什么不可能了呢？

孫迎慶：一是現在獲得信息的渠道太多了;二是現在出書一下子就印刷幾十萬冊，就沒必要了。還有一點是，當時的書很多是作者集畢生所學甚至幾代人的精力研究而成，價值很高，現在的書有些沒幾個月就寫成出版了，再過幾個月就無人問津了。

記者：和現在比起來，那時候人們對于典籍應該懷著一種虔誠的心情。

孫迎慶：是的。這里就要講到兩個名詞，一個叫“祭書”，另一個叫“惜字寶庫”。祭書活動的始作俑者，就是蘇州藏書家黃丕烈。我們的先人祭祀繁多，但把書作為祭的對象，舉行專門典禮，是始自黃丕烈。黃丕烈每得奇書，就要繪畫征詩，極風雅之盛。“惜字寶庫”就是寫過字的紙不能隨便丟棄，要統一放到專門的爐子里去燒。蘇州有個“惜字局”，好像設在虎丘山，專門派人出來撿廢紙，撿了以后放到專門的爐子里燒掉。字尚且如此，何況是一本書。

記者：那也就是說，即使現在有人循古遺風，以藏書為樂，其心之虔誠恐怕也大打折扣，指望今日的私家藏書再領風騷已不太現實，您同意這樣的觀點嗎？

孫迎慶：不能這么說，藏書還是件好事情。現在還是有一批人喜愛藏書的，只是人數少了。現在有許多家長，雖然并不藏書，但他們還是喜歡買書的，買給小孩子看，也是在無形中引導著下一代的讀書興趣，這種讀書氛圍是由藏書演變而來的，蘇州的文化底蘊也就是這樣慢慢積淀下來的。

記者：從全國來講，私家藏書樓走向了衰弱，那蘇州私家藏書樓目前總體情景又如何呢？

孫迎慶：蘇州私家藏書樓的現狀大體有以下三種狀況：一類是樓舍保存完整，現已成為各級文物保護單位，成為蘇州重要的文化旅游資源，如臨頓書樓、殿春簃、春在堂、鰈硯廬、石經堂、過云樓等。二類是樓舍部分保存還好，但已改作宅用，如琳瑯密室、愙齋、顏樂堂、西圃等。三類是有相當一部分原蘇州私家藏書樓，現已演變成普通民居，如藝蕓書舍、緣督廬、大鶴山房、懷辛齋、曲石精廬、海粟樓、群碧樓、奢摩他室、三松堂、萬宜樓、寶山樓等。

記者：好在現在已開始注重藏書樓的文物價值，一些藏書樓也在逐步恢復，但好像關注的人還是不多，即使關注，似乎也只是關注藏書樓這個建筑，對其內在的精神類東西有沒有恢復呢？

孫迎慶：是的，過云樓藏書畫這幾年在拍賣市場獨領風騷，影響很大，目前蘇州正計劃籌建過云樓陳列館，顧氏后人將手中的文物無償捐贈給政府，由過云樓陳列館永久收藏。黃丕烈故居藏書樓“士禮居”在過去幾十年較為完整地保存在那里，如今也按照“修舊如舊”的原則進行了修繕，這樣做的目的，實質上是為了恢復城市的記憶。藏書樓不僅為我們保存了先人的精神遺產，它也映射出蘇州的文化環境，大量文化典籍的積淀，增加了這一地區的文化底蘊，提升了這一地區的文化環境、人文素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