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乾隆、嘉慶年間,經(jīng)濟昌盛的鎮(zhèn)江地區(qū)(今江蘇鎮(zhèn)江)、滬(今上海)的文化出現(xiàn)了蓬勃生機。畫界頗有造詣的畫家人才,屢次輩出。但這些畫家風(fēng)格,既不同于“金陵八家”,也異于“揚州八怪”,更不落于“婁東派”的窠臼。他們繼承畫史上的繪畫法度,歷經(jīng)創(chuàng)新,自成一派。畫史上稱這一派是“丹徒派”、“鎮(zhèn)江派”或“東江畫派”。這一派的畫風(fēng)對清代后期的畫壇影響頗大,它的創(chuàng)始人和開拓者的代表,則是著名畫家張崟。
張崟,字寶巖,又字寶厓,號夕庵,又號且翁、夕道人,晚年又號城東蟄叟、觀白居士。祖籍江西,遷居于丹徒(今江蘇鎮(zhèn)江),一般典籍均記載張崟是丹徒人。張崟出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謝世于道光九年(1829),生活于乾隆、嘉慶、道光三朝,享年六十 有九。其科舉學(xué)歷,僅僅是個縣中貢生,但是位多才多藝的文士,詩、書、畫皆精的全才人物。書法上,篆、隸、行、草各體皆工;詩歌創(chuàng)造,有《逃禪閣詩集》;繪畫造詣上,筆法精巧,名重一時。清代著名畫家蔣寶齡《墨林今話》說張崟“詩畫著名京口,花卉、竹石、佛像皆超絕,尤擅山水”,近師文征明,“上窺宋元”諸大家,并能“下筆便思千古”,公認為是“鎮(zhèn)江派”首目;與張崟同時代的改琦評論云:“觀寶厓所作畫,皆入古。非家有宋元名跡數(shù)百幅,烏能臻此。題畫亦佳?!笨梢娗宕媺瘜λ脑u價之高。其曾北游至京師(今北京市)的“都門館”及“藩邸”,以致他的畫藝名噪于貴門、公卿間。后廣歷南北,以寓居于袁浦(今江蘇淮陰境)的時間最久,潛心畫藝,一日不停。當(dāng)時的畫壇說他是“高自矜賞”性格,為作畫絕技,他常能“掩關(guān)卻埽,恒經(jīng)月不出”。出門時一旦“遇山水賞心處又或經(jīng)月不歸”。奇特的鉆研手法,造就出底蘊豐厚的作品,有人評他的畫,既是“淵雅之品”,又有“蕭澹之性”。他還特長于畫松,常把松樹當(dāng)做山水畫里的主體來描繪,而且所繪之松皆擁有干直、枝茂、針葉謹(jǐn)細的特色,形成一種莊嚴(yán)挺秀的獨家風(fēng)貌,彼時人譽之為“張松”。突出了松樹的“好是特凋群木后,護霜凌雪翠逾深。”(唐人王?!端伞罚┑莫毺仄犯瘛倨鋭?chuàng)立的“丹徒派”畫家中時有莫逆之交顧鶴慶和潘恭壽等人。顧氏山水畫中,尤愛畫柳,而且極富情趣,故時人有“張松顧柳”之譽。常成為京口人的美談。
下面,我們就來對這位“丹徒派”首席畫家張崟的部分珍品之作,予以賞讀與淺識。
賞析張崟的水墨山水畫是《春流出峽圖》(見圖1)。紙本,設(shè)色??v145.8厘米,橫64.1厘米。青綠色的大片染點,勾勒出惹人心顫的春天景象:群巒深厚,霧靄飄渺,樹木毓秀,溪流奔騰,村舍排列,浮屠刺空,寺宇散落。遠方的淡山,籠罩在隱約稍現(xiàn)的薄霧之中;峽谷里,水流穿過各種亂石,多道相匯,奔騰而下。遠景中的山巒峰巔、云海岸畔與近處岡嶺之上,均散落著干直枝茂的翠潤青松,展示出獨特的“張松”風(fēng)貌。用焦墨點綴出的林中花木,夾雜著青綠、黃、紅赭色,標(biāo)示著自然界正在向萬花爭艷的暖春過渡。峽谷之水,從一雄偉的關(guān)隘樓閣下穿越而過,給人以神韻之感。畫面的關(guān)閣之內(nèi),偌大的村落,分層次地有序布局于畫的主體峰巒之巔,寺宇高聳,有盤山之道,攀登而至;峰右不遠處,又有浮圖寶塔屹立,塔尖刺至云間。整個畫面呈現(xiàn)出:山與水,林與石,花與草,關(guān)閣、寺宇與民居建筑的和諧與寧謐的環(huán)境美。
畫面左上端,有畫家以行體所書畫名、題語暨款署:“春流出峽圖,仿李希古,丁丑冬戊寅春,江南瑞雪普遍,豐年之兆可征,巴蜀之雪可知矣。因擬唐人‘巴國雪消春水來’句,作春流出峽圖。恭呈薌苔大人鈞鑒。丹徒張崟?!毕骡j:“夕庵”、“ 張崟之印”兩白文印。
細讀此題語即可知,此畫之作的起因,是:“丁丑冬、戊寅春”江南之地普降“瑞雪”。民間俗有“瑞雪兆豐年”之諺,預(yù)示是個好年頭。因之回想起曾游歷過的“巴蜀之雪”。于是借用“巴國雪消春水來”詩句之韻,創(chuàng)作出這幅《春流出峽圖》的山水畫。其實,此中亦含有“散作上林今夜雪,送教春色一時來”、“一夜東風(fēng)起,萬山春色歸”、“黛色淺深山遠近,碧煙濃淡樹高低”等等詩句的意韻。題語中點明此畫已“恭呈薌苔大人”。并說明此畫在畫法上是“仿李希古”?!袄钕9拧?,即北宋末南宋初著名畫家李唐,南宋高宗皇帝曾稱贊其畫藝比二李。唐可比“李思訓(xùn)”,唐玄宗時山水畫大家?!跋9拧?,乃李唐之字,一作“晞古”。李唐被畫史評作“開南宋一代山水畫新風(fēng)”。仔細咀嚼此《春流出峽圖》,即可揣摩出畫中大有“布局多取近景,突出主峰或崖岸,山石作大斧劈皴,積墨深厚”的李唐山水畫筆法。
“丁丑冬”,即嘉慶二十二年(1817)的冬天;“戊寅春”,則是嘉慶二十三年(1818)的春天。此畫表現(xiàn)的是“雪消春水來”的意境,故可鎖定此畫當(dāng)作于“戊寅”年,乃張崟五十六歲時的作品。
接下來賞識張崟的《三祝圖》(見圖2)。絹本,水墨畫。整個畫面是竹的世界:三株挺拔俊秀的高竹作為主體,干直枝茂,竹葉蔥蘢;水畔岸上一簇矮小的竹群,也在奮力延伸,積極向上,給人以進升、增節(jié)的力度感悟。體現(xiàn)出畫家從“眼中之竹”至“胸中之竹”再到“筆中之竹”的操作實施的寫生法全過程。于深厚的筆墨底蘊,完成了“竹在胸中至”到“竹在手中出”的臻善過渡。體現(xiàn)出竹的“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高潔品格(唐人劉禹錫《庭竹》)。令人賞心悅目,給人以深邃遐想。
畫面的右上角有畫家以行書體寫出的此畫題名與草書款署:“三祝圖。奉祝觀察先生五十初度。社侍張崟拜手”。鈐“夕菴書畫”紅文印。從此之中可知,畫是為了給“觀察先生”的“五十初度”的祝壽之作?!吧缡獭薄鞍菔帧苯詾榕c人交際中的自謙之詞。所謂“社”,一是指古代地方基層行政單位,相當(dāng)于“里”。《左傳》注疏:“二十五家為社”?!豆茏印酚衷疲骸胺搅餅樯纭保憾侵钢救ば叛鱿嗤?、相近者結(jié)合的團體,如各種文社、詩社之類。張崟所署之“社”,大抵當(dāng)是后者;“拜”表示恭敬的一種禮節(jié)。唐詩人王維《送陸員外》詩:“拜手辭上官,緩步出南宮”??芍菍ψ鹫叩囊环N禮節(jié)。畫名的“三?!奔础叭唷保憾鄩邸⒍喔?、多男子。中國幾千年來,文人常以此“三多”作為對人的祝頌詞,稱之“三祝”。始見于《莊子·天地篇》。因為“竹”與“?!蓖?,故畫家張崟,將自然界中的“竹”予以人情化,以竹之四季常青、高節(jié),寓意被祝頌者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三株竹為主體的畫面,也就成了“三祝圖”。足具張崟的豐厚文化素質(zhì)。
畫面右側(cè)的中段,又有畫家自己的草體字所書的題畫詩,七言八句,足可感悟出這位“丹徒派”創(chuàng)始畫家獨特藝術(shù)風(fēng)貌,也體現(xiàn)他詩、書、畫皆精的全才,更映證了改琦對張崟之評中所述“題畫亦佳”的論點。題畫詩之后款署:“甲申夏六月寫于可歸依室并題”。下鈐“張崟之印”、“夕道人”二印。張崟人生中的“甲申”,乃道光四年(1824),張崟時年六十有四,即其去世以前五年的作品?!傲兴摹敝?,竟然為“五十初度”者作畫祝壽,可窺探出張崟謙虛做人和尊重別人的高尚品德。
賞讀張崟的《松巖夜話圖》(見圖3)。紙本、設(shè)色、水墨山水。縱140.5厘米,橫44厘米。畫面布置有序,層次分明,煙云繚繞,峰巒疊延、松林展翠、瀑布長流、村舍散落、寶塔明晰。遠景中的高峰,浮于煙云之中,猶如大海中孤峰突起,耐人尋味的是此浮搖之中的幻境動影:中部主體峰巒之下,有佛寺的寶塔屹立,塔尖類如直柱,刺向天極,給自然界增添情趣;近景則籠罩于濃郁蔥茂的群松之中。松干挺立、松枝茂密、針葉謹(jǐn)細,充溢著勃勃生機。眾松掩映之下,有以木樁撐起的四角水上茅亭。亭頂顯出淺黃草色。潺潺的溪水從亭下流過,亭內(nèi)或木或石鋪設(shè)的板面之上,有著身著各色輕薄單一的多位文士,或坐或立、或動或靜般地各自在聊己所見、述己所聞,自由自在地交流著對諸事的評說,一派乘涼消夏的風(fēng)景圖,展現(xiàn)出盛夏大自然山野之中的環(huán)境悅逸。
畫面右上角,有畫家用行體所書畫名:《松巖夜話》??钍穑骸暗拦獗缦牧聦懹谧詺w伏室,夕庵張崟”。下鈐“且翁”朱文方印。畫面左下角,又鈐有“杜氏美叔珍藏”朱文收藏印?!耙乖挕迸c“夏六月”,顯出山、水、林木與人間和諧協(xié)調(diào)的消夏夜景?!暗拦獗纭?,即張崟人生中的道光六年,也即1826年,張崟時年六十六歲。說明此畫作于其逝世的兩年之前,故展現(xiàn)出他爐火純青般的藝術(shù)魅力。
上述張崟山水畫,是他早年、中年、晚年的代表作品,基本上可從中窺探出張崟書、詩、畫的前進輪廓。對他淵雅蕭澹、氣韻沈郁、縝密之致的藝術(shù)造詣,以及他的“張松”獨特風(fēng)貌,都有了個大致了解。賞識之,幸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