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 20130322;修回日期: 20130923
基金項目: 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AHSKF09-10D62)
作者簡介: 魏遠征(1959-)女,安徽安慶市人,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明情詩詞戲曲。
引用格式: 魏遠征.呂碧城海外新詞的傳統文人心態——兼論近代文學新舊相通互融性[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3):316-321.
關鍵詞: 呂碧城;海外詞;游仙
摘要: 呂碧城的海外新詞在近代詞史上有特殊地位,受到當時和后人的高度評價。然而在呂碧城海外詞“新”內容背后,我們也看到“舊”文人心態:其出國游歷表現為傳統文人追求精神自由與超脫的游仙逍遙、避世離塵的隱逸幽居、不與濁世同流的自我放逐、眷念故國的思鄉情懷、嗟老嘆逝的生之憂患。這一切與追求個體生命存在意識、精神自由獨立的現代性內涵有深層的相通互融性,說明新舊文學并沒有天然鴻溝。
中圖分類號: I207.23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4)03031606
Traditional Mindsets of Literati Reflected in Lv Bicheng's New Ci Written Overseas
—Concurrent Discussion on the Integration between Old and New Literary Forms in Modern Times
WEI Yuanzh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qing Teachers College, Anqing Anhui 246133, China)
Key words: Lv Bicheng; Ci written overseas; traditional mindsets of literati
Abstract: The new Ci poetry written overseas by LV Bicheng, a female Ci composer, plays a special role in the history of Ci in modern times, and it has been valued highly by scholars all the time. However, behind the “new” contents of her Ci composed abroad, the “old” traditional mindsets of literati can be observed, namely, wandering at leisure to pursue spiritual freedom and immortality, living in seclusion to retire from the earthly life, selfexiling to avoid association with the chaotic times, feeling nostalgia for the homeland, and lamenting for aging and time lapse. All is fully integrated with the connotation of modernity featuring the pursuit of individual life existence as well as spiritual freedom and independence, showing that there is no natural gap between old and new literary forms.
呂碧城海外新詞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面世后受到高度贊譽,孤云(潘伯鷹)在《評呂碧城女士〈信芳集〉》中說:“其在諸外邦紀游之作,尤為驚才絕艷,處處以國文風味出之,而其詞境之新,為前所未有”[1]554,吳宓也大力贊同孤云的評價[1]555。朱庸齋《分春館詞話》贊嘆說:“縷述異國事物,開拓前人未有之詞境,雄奇瑰麗,美不勝收,使人耳目為之一新。”[1]555錢仲聯在《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中稱呂碧城“中年去國,卜居瑞士”后所作詞是“前無古人之奇作”[1]554。這些評價很精當,可惜都沒有充分展開。21世紀以來學界對呂碧城海外新詞研究更為深入細致,一方面認為呂碧城海外詞“既拓寬了詞的表現范圍、又符合梁啟超‘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詩界革命’”,“具有超越傳統的新氣象”[2]。另一方面,在高度贊賞同時,也敏銳的捕捉到一些值得深思問題:呂碧城海外詞有著“飛揚超拔的恢弘氣勢”,但又“終究無法消弭羈旅生涯所帶來的寂寞與倦怠”,“任何異國現象都可以用無所不包的中國傳統文化來加以吸收和處理”[2];或認為“其作品總體上新思想新意境不強”,“以新舊來評價呂碧城海外詞,無論新瓶裝舊酒,還是舊瓶裝新酒都不合適”[3],更有一些學者為呂碧城詞未能進入現代文學領域而遺憾[4]。
贊譽或批評的背后其實都有潛在觀念,即新文學與舊文學的對立、割裂和絕對化,贊譽者強調其“新”,而未充分認識傳統文人心態對呂碧城海外新詞創作所產生的本質性影響;批評者則從五四新文學反傳統主義立場出發,認為呂碧城是“舊”文人,因而有所謂“遺憾”之嘆[4]。本文側重探討呂碧城海外新詞的傳統文人心態,以及這種心態與現代性內涵相通互融。
呂碧城生于1883年,她28歲以前的人生是在前清度過的,接受的是傳統文化教育。此后,
近代西學的影響使她具有鮮明的新國民、新女性的自由獨立意識,并積極參與了近代女性教育、改變女性命運的社會實踐,她熱烈向往西方文明、追求突破舊有的生活模式,因而才有歐美旅居之舉。然而,她深層的文化習性、價值理念以及文學審美趣味已經深植于傳統文化之中,傳統文人人格、文化心態已經形成,很難因為外部社會生活的變化而改變,這一點或許連呂碧城本人也未必自覺意識到。正因如此,她的海外新詞最能體現近代文學的典型特征:既接受和擁抱西方新事物新生活,但又以傳統文化習性、文化心態去吸納、投射這一切。
仙游:以異鄉為仙境
游,在中國古代有悠久的歷史,最早表現對現實不滿而出游的反而是女性,《詩經·邶風·泉水》表現一女子出嫁后生活不幸福欲歸娘家卻不能,因而產生了“我心悠悠,駕言出游,以瀉我憂”的出游心理,這里的出游表現為對個人感情的宣泄。而后,“游”又表現為君子應有高遠的志向、寬廣的視野,孔子云“士而懷居,不足為士矣”[5]354、《楚辭·遠游》有“悲時俗之迫厄兮,愿輕舉而遠游”“形穆穆以浸遠兮,離人群而遁逸”[6]131133。“遠游”被賦予對精神與道的追求意味,成為擺脫世俗沉濁污穢的精神行為。
中國古代的“游”與“仙人”“仙境”總是密切關聯,如《穆天子傳》卷三較早記載遠游故事的是周穆王西征遇西王母,并與西王母在瑤池把酒言歡,為后世津津樂道。遠游遇仙為歷代文人所向往,并成為傳統詩歌的重要內容之一,漢代有“仙人騎白鹿,發短耳何長,導我上太華,攬芝獲赤幢”《長歌行》),唐朝李白有“仙人浩歌望我來,應攀玉樹長相待”(《懷仙歌》)、盧照齡也有“若有人兮山之曲,駕青虬兮乘白鹿,往從之游愿心足”(《懷仙引》),遠游遇仙是中國古代文人對精神自由的向往。
呂碧城海外詞常常直接稱海外游歷為“仙游”:“且休管、花開落。仙游一枕,世外斜陽西匿,柳邊風鈴未制。”[1]299300“仙游如夢初遽”[1]448“雪山長往,看瑤光多霽,此是仙源避秦地”[1]369。她有八首聯章體《望江南》組詞寫海外生活和海外新事物,每首詞以“瀛洲好”開頭,“瀛洲”是漢代東方朔《十洲記》所記載仙人居住之地,是中國古人構想的海外仙境。呂碧城對異國他邦的山水自然、人文事物無不感到無比新奇喜悅、心曠神怡,在瑞士,她所居之樓正對歐洲第二大雪山——白瑯克冰山,每日可欣賞雪山日出,《齊天樂》詞即寫此情景:“光滿遙峰,春溶碧海,慵顧姮娥梳洗”[1]248,仿佛身在仙界,與姮娥為伴,有飛離塵世之感。她常常運用一連串古代神話典故,創造出光明澄澈的神仙境界:“平瀾疊翠,驚瀧潑雪,廣寒飛下冰夷。娥馭俊征,晶輪艷轉,眾流澎湃相隨。云葉想旌旗,似群真蹌濟,羽葆輕移。舊侶難招,佩環何處怨來遲。”“塵寰小住為宜,望神山縹緲,白奈花零,紫蘭人杳,蕊宮無限凄迷。”[1]233這首《望海潮》詞作于1928年至1929年初,呂碧城時居瑞士,在她眼里日內瓦碧湖雪山就是人間的月宮仙境,使人心清意遠。在呂碧城筆下,西方現代建筑也是仙境中事物,日內瓦鐵網橋是仙界的鵲橋“步虛仙屧傳清響,度星娥、鵲群休傍”[1]132,仿佛有仙女在橋上走過;巴黎鐵塔也是“云煙飄渺、遠共海風、吹入虛步”“借云斤月斧,幻起仙宇”“問誰將、繞指柔鋼,做一柱擎天,近銜羲馭”[1]165。海外游歷使她心境無比歡暢、自由自在、精神飛揚,如同在仙界一般。
以旅居海外為仙游,固然由于異域新奇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象的強烈激發,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呂碧城在海外擺脫種種現實的困擾與束縛,在完全陌生的時空里,以“游客”或“旁觀者”身份,觀照生活,達到對現實世界的暫時出離。這種“出離”使她獲得極大的自由,
充滿飄飄欲仙之感:“似壺公幻就,蓬瀛縹緲,迷蜃市,通仙境。”[1]289異國的人情交往單純隨興、閑散自由,超越現實功利,沒有舊的人情瓜葛牽絆,她有一首《絳都春·日內瓦湖習槳》詞記載一次與日內瓦陌生少年游湖情景:“煙霞無價,供欣賞、說甚他鄉吾土。幾許夢痕,濯入滄浪慵回顧。仙蹤況許壺天住。”[1]144湖光山色與異國人情交往的灑脫,使詞人怡情盡興,如入仙境,“何處飛仙,指風送、東溟三萬。盡相逢一笑,莫論主賓,休問胡漢”[1]142143,心中完全消弭了國界,身在異鄉如仙鄉。
這種以異鄉為仙鄉的逍遙的境界,其實也是中國古代游仙文學的折射。游仙文學是中國古代文人試圖超越時空局限的而追求生命升華的祈望,是對人間俗務不滿而試圖擺脫束縛的心理,借“游仙”的文學想象而遠離塵世,追求理想的生活樂園,表現任化自然、回歸自然、超越個體生命的終極目標,借此展現精神的自適與舒展,是古代文人精神棲居的場所、自由理想寄托的載體。“游仙”也意味著宣布自己是自由的、是擺脫了種種羈絆的獨立的精神主體,是積極追求自我價值的實踐。呂碧城海外詞“仙游”的文化內涵恰恰是這種傳統文人心態的表現,呈現為精神的自由舒展,超邁逍遙,氣宇軒昂,而這與追求精神自由的現代性內涵不是恰恰相通的嗎?
悠游:以海外為隱逸
隱逸的文化傳統,使古代文人或多或少地擺脫了“政統”的限制,從而獲得人格獨立與自由。“逸”是一種超凡脫俗、不拘法度常規、自由自在的狀態。隱逸人格精神,實際上成為了中國傳統文人精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它始終對中國歷代知識分子產生著一定的影響。
呂碧城傳統文化浸潤深厚,其父呂鳳歧有著極為濃厚的隱逸傾向,他自號為“石柱山農”,50歲就在安徽六安購置田莊,擬辭官歸隱[7]546。呂碧城也有著隱逸文化趣向,早在1913年《游鐘山和省庵》詩中就寫道:“煙霞曖曖渺仙蹤,招隱人間有桂叢。”[7]21她1917年七月登廬山時曾寫《沁園春》詞,詞前小序云:“丁巳七月游匡廬,寓Fairy Glen旅館,譯曰‘仙谷’高踞山坳,風景奇麗,名頗稱也。縱覽之余,慨然有出塵之想,率成此闋。”[1]36“慨然有出塵之想”是中國文人心靈深處的集體無意識,同樣根植于呂碧城心靈中。她在海外旅居,內心深處其實是追求避世離塵。她在《鷓鴣天·戊寅二月重返阿爾伯士雪山》詞中寫道:“寥落天涯劫后身,一廛重返舊時村。猶存野菊招彭澤”[1]458,顯然要像陶淵明歸隱田園一樣,以海外寓居為“歸隱”;《祝英臺近》是一首題畫詞,可能是她自己的一幅畫作,詞前序云“自題寒山獨往圖,為歸隱歐西阿爾伯士雪山之作”[1]459,明確表示了自己寓居瑞士是“歸隱”,詞中有“一往心期,長于此終古”之句,可見她是打算長期隱居于此的。
呂碧城海外詞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是寫海外隱居的怡然逍遙、離塵忘俗、悠然自得。寓居瑞士時,她曾寫過一首《浣溪沙》詞:“珍侶嚶嚶不避人,三年山館伴芳鄰。麗湖殘夢付行云。 信手花間招翠羽,微吟波面引文鱗。機心消處盡天親。”[1]378詞后自注:“予居瑞士數年,魚鳥皆識,每觀予則追隨求餉。日內瓦湖原名麗曼湖。” [1]378她以隱者恬然自適的心態,與鳥魚為友,消盡機心,她的海外詞反復描寫魚鳥之樂:“盡狎江湖鳧雁,遍瞻萬國衣冠”[1]203“閑中消歲月,有升平花鳥,與人同樂。錦羽忘機,瓊枝索笑”[1]299“雙占水天光上下,一鳧對影成圖畫”[1]185……這些均與中國古代與鷗鷺結盟、忘卻機心的隱逸文化精神意趣相同。
隱逸者的悠游閑適心態對自然界萬物有著更為細致的品味欣賞,盡情享受大自然之美,作為女性詞人,呂碧城最關注的是花,她的海外詞中寫了大量的賞花詞:《江城梅花引》寫日內瓦湖畔櫻花如海的盛況[1]113;《翠樓吟》寫瑞士水仙花長在陸地情景:“艷骨冰清,仙心雪亮,羞看等閑羅綺,柔鄉羈素襪,指洛浦、芝田雙寄”[1]158;
《瑣窗寒》詞瑞士日內瓦芒特儒湖畔高大玉蘭樹“湖畔玉蘭高樹,婆娑巨朵,千百掩映,遙峰玉宇,饒華貴氣象。予每春來此看花,已三度”[1]259;《風流子·芍藥》詞“長安看遍后,瀛洲外、重見靚妝濃”“不道萬里重蓬遠,一笑相逢”[1]273。在隱居者筆下異鄉山水呈現出寧靜安詳、世外桃源的境界這類海外詞內在文化品格完全是中國古代文人的隱逸心態。
隱逸文化的人格精神特征表現為對現實抱有一種疏離、懷疑、厭惡、批判甚至否定的態度,總是力求與人倫群體保持距離,極為看重自己的人格尊嚴, 心氣高遠。呂碧城歸隱海外,是有其復雜原因的。首先,是對當時國內政治混亂、社會濁暗現實的極其不滿。
她曾對老友費樹蔚縱談時事,表示要漫游歐美不再回國[1]539,她在《遣興》詩中云:“客星穹瀚自徘徊,散發居夷未可哀。”[7]92“散發夷居”是“子欲居九夷”《論語·子罕》)、“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的表達,居夷浮海只是孔子對當時現實感到失望而表現出憤世避世態度而已,都是遠離濁世、心志高遠的精神追求,此點儒道皆同。史料雖然沒有記載呂碧城當時與費樹蔚“縱談時事”的具體內容,但顯然是對當時中國內憂外患政治局面的憂心忡忡,才決心歸隱海外、避世離塵。其次,在中國落后黯昧的社會世情、人際關系網絡中,呂碧城感到困擾、郁悶、壓抑、憤懣不平。她曾在《浪淘沙·擬李后主》中說:“人間無處可埋憂,好逐仙源天外去,切莫回頭。”[1]71對呂碧城出國前的處境,嚴復最為同情與理解,他在《與甥女何紉蘭書》中寫道:“此人(指呂碧城)年紀雖小,見解卻高,一切陳腐之論不啻唾之,又多裂綱毀常之說,因而受謗不少。初出山,閱歷甚淺,時露頭角,以此為時所推,然禮法之士疾恨如仇。自秋瑾被害之后,亦為驚弓之鳥矣。現在極有懷讒畏譏之心,而斂之又往往加以評騭,此其交所不終也。即于女界,每初為好友,后為仇敵,此緣其得名大盛,占人面子故。往往起先議論,聽者大以為然,后來反目,則碧城常作如此不經意論,以詬病之。此處世之苦如此。”[8]8401908年,呂碧城與師友兼恩人英斂之、傅增湘關系破裂,她的情感受到傷害,人與人之間溝通之難,使她感到困擾失望。呂碧城個性極為率真,她極不愿意屈從自己的意志來維持友誼,為了真誠地活著,她需要逃世,遠離世俗喧囂,在遙遠的的異國他鄉尋找內心的清凈安寧。第三,“家”對于呂碧城來說是深深的創傷。呂碧城12歲時父親突然病故,惡戚之所以理所當然搶占家產也是宗法制國情所致,母親及姐妹差點送命。后來母女們不得不投奔外家,寄人籬下,這在她的心靈上烙下深深創傷。母親去世后,她哀傷地寫道:“荊枝椿樹兩凋傷,回首家園總斷腸”“登臨試望鄉關道,一片斜陽慘不開。”[7]2尤其是小妹妹賢滿夭折于廈門、大姐惠茹病故、與二姐呂美蓀失和,她的心中已經徹底失去了“家”的溫暖,《沁園春》即云:“家山夢影微茫,記摘蔓燃萁舊恨長。”[1]198“家”的破碎使她內心深處有難言隱痛,她有著“孤零身世凈于僧”的痛切之感[1]375。
家國如此,更促成呂碧城隱居海外、避世逃俗了,“異邦消得憑欄,身閑便覺天寬”[1]201。呂碧城極為崇尚個體心靈真誠不欺,不愿媚俗,因此往往曲高和寡、難以致世,而這恰恰是隱逸文化人格的特征。隱逸的離世色彩具有非功利的精神向度,最富于詩性特征。隱居海外使呂碧城暫時擺脫了國內世情的喧嘯嘈雜、日常瑣碎的困擾,走向寧靜、沖淡直至孤寂,心靈恢復本然狀態,審美焦點集中在大自然的自由生命情態,她海外詞中這類作品在文化品格和藝術趣味上都與中國傳統文人的隱逸詩詞趣味和風格極為相似,表現出空靈玄遠、沖淡幽靜的審美特征。這種疏離群體、追求獨立尊嚴、享受自由生命的意識與現代性的人文精神亦有著內在相通之處。
遠游:放逐與思鄉
呂碧城在海外游歷、旅居,一方面感到精神自由、如歷仙境,遠離塵囂、隱居悠游,但另一方面,也伴隨去國遠游者的孤獨與漂泊感:“寒鳥繞樹,哀蟬啼葉,飄零身世同我汝”[1]486“仙居占斷湖角。未信俊游堪戀,風懷倦羈客”[1]310。這種羈旅行役之情甚至讓詞人后悔出國:“蒼云換世,去國疑非計。”[1]439呂碧城在很多海外詞中稱自己寓居海外是屈原遠謫,有“悲鄉遠”意味[1]259。她在《木蘭花慢》詞小序中稱自己客居海外是“遠謫異國”,并伴隨人生寥落、聚散無常的滄桑感[1]254;《減字木蘭花》詞前小序中說“友人來書謂予客海外,有屈子行吟之感”[1]271;《洞仙歌》詞也以寓居海外自比屈原[1]218。她的海外詞反復以“屈子行吟”自喻:“千秋悲屈賈,數到嬋娟,我亦年來盡堪擬”[1]218,“何處避秦人,行吟獨苦辛”[1]122“倦旅天涯,依然憔悴行吟”[1]117。可見,呂碧城旅居海外充滿古代文人自我放逐的心態。
自我放逐的遠謫心態,即含有遠離濁世的孤高自詡,也伴隨著對故土強烈的思念,正如屈原的大部分楚辭,都融鑄了濃重的思鄉念國、故土難忘之情:“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6]9597。呂碧城在海外旅居期間,對故國夢魂縈繞,她會無端在夢中聽到故國音樂,在《還京樂》詞前小序中說:“夢聞故國歌聲,極頓挫蒼涼之致,感而賦此。”[1]266旅居海外雖然衣食無憂,但對祖國陷于戰亂危難之中,憂心忡忡,茫然不知何以改變這一處境:“浪跡遐荒,萬方多難此憑欄。孤吟去國,杜陵烽火,庾信江關”“梅枝難寄,鄉心凄黯,笛語哀頑。”[1]148“故國愁云橫遠碧,莫問梅枝消息”[1]201。她有一首《高陽臺》詞,寫她接故國友人書,訴國內兵燹之苦[1]118,心情十分沉重:“幾番海燕傳書到,道烽煙、故國冥冥”“奈萬家春閨,悽入荒砧,血涴平蕪,可堪廢壘重尋。”[1]118內心涌動著對故國戰亂紛擾的深深憂慮,然而救國無方,只能行吟憔悴。
長年漂泊在外、孤獨無依,呂碧城尤其在中國人重要的節日之際,思鄉之情更為深切。1929年除夕,是呂碧城重返歐洲旅居瑞士第三年,她遙想國內千家萬戶此時正老少團圓、圍爐守歲,內心莫名惆悵,寫下《凄涼犯》詞:
斷霞吹霰胡天晚,殘年尚弄凄麗。山橫玉壘,塔明金籀,感懷殊異。長街裙屐,望來去、仙仙魅魅。問何心、飄零萍梗,艷說避秦地。除夕三番矣,習與時遷,語隨鄉易。錦囊詩料,更兼收、十洲瀾翠。故國今宵,定樺燭、千家無睡。對蠻花、自剪紅綃罥蒨蕊。[1]256
在國人的除夕之夜,她“感懷殊異”,尖銳的異國飄零感格外深深刺痛呂碧城,盡管已經習慣異國生活方式和語言,但遠離故土,仍然使她莫名惆悵,因此,滿街上異國女子曳地長裙來來往往,是仙?是魅?她感到恍惚,身在異鄉有生命被懸浮于空中的虛幻感,她遙想“故國今宵,定樺燭、千家無睡”,而自己在異國他鄉只能孤獨地“對蠻花、自剪紅綃罥蒨蕊”!中國文人對故鄉的情感,往往在某些特定的時間被激發,比如秋夜、日暮、重陽、中秋、除夕,而除夕是其中最易誘發思鄉傷感的,“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故鄉今夜思千里,愁鬢明朝又一年”(高適《除夜作》),念土思鄉的情懷在中國古代幾乎縈繞著每一位文人墨客心頭,成為中國傳統文人心態的特征,也成為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母題。然而,思鄉念土之情是文人精神的最高體現,無論新舊文學、新舊文人都無不如此,臺灣現代詩人余光中即是典型代表。
倦游:憂生與嘆老
呂碧城海外詞的思鄉之情又是極為復雜矛盾的,她知道自己是無“家”可歸的,“孔雀徘徊,杜鵑歸去, 我已無家”[1]241“家何在?蘇武不須歸”[1]462。她渴望回歸故土,然而當她真的回國時又充滿陌生與失望:“仙心已倦滄溟夢,愁山怨水飄零鳳,何處是檀欒,瓊樓玉宇寒。 劫灰金塔下,白首胡僧話。一樣感滄桑,還鄉更斷腸。”[1]419透過這些詞,我們觸摸到呂碧城心無所安的幽微思緒,在異域,她感到“愁山怨水飄零鳳”,心境凄惶黮黯,回國則“還鄉更斷腸”;海外旅居她心系故土,回鄉卻又很失望:“歸來臨舊圃,荊棘仍如故”[1]418;故鄉使她感到恍若隔世的陌生:“十載重來,黯前游如夢,愰然遼鶴。”[1]394由此可見,呂碧城的“思鄉”其實還隱含著對精神家園的尋求和皈依,并且融入了對人生無常、生命與時間流逝的無奈、對天地宇宙浩渺不可知的傷懷:“嘆浮生,萬緣波逝,更無一事可還珠。”[1]448
這種心態其實是中國古代傳統文人“生之憂患”心態的表現。
這種“生之憂患”在呂碧城海外詞中表現為對“時間”的焦慮,對老之將至、生命無常的隱憂。漂泊、憂生與嘆老幾乎成為呂碧城海外詞后期作品的重要內容,“飄零休訴,人遠天涯,樹老江潭。”[1]211“南冠客,慵理鬢邊絲。”[1]462《破陣樂》詞描寫詞人登上歐洲阿爾卑斯山雪山所見壯闊情景,是呂碧城海外詞中最豪邁勁健、慷慨激越的作品,然而卻充滿感傷意味,詞的上闋可謂氣勢恢弘、雄奇壯麗:“混沌乍啟,風雷暗坼,橫插天柱。駭翠排空窺碧海,直與狂瀾爭怒。光閃陰陽,云為潮汐,自成朝暮。”下闋更是無比驕傲豪邁:“問華夏,衡今古,十萬年來空谷里,可有粉妝題賦?寫蠻箋,傳心契,惟吾與汝。”[1]250正如她在詞前小序中所言“東亞女子倚聲為山靈壽者,予殆第一人乎?”[1]250251這種豪縱的確是千年詞史也不多見!但是,詞的結尾卻寫道:“省識浮生彈指,此日青峰,前番白雪,他時黃土。且證世外因緣,山靈感遇。”表現的是人生短暫、一切變幻無常,人生如過眼煙云轉瞬即逝的“生之憂患”。
這種面對宏偉、永恒大自然景象而生起生命短暫渺小的沉郁感嘆,
對生命在時間中展開的短暫過程所感受的悲哀,幾乎貫穿中國歷代文人的心靈;這種悲情傳達著對人生本質的智慧察覺,成為中國古代文人特有的文化心態;這種帶著哲思的“生之憂患”在中國古代詩詞中置換為傷春悲秋的主題,它也同樣成為呂碧城的海外詞的情感底色,在呂碧城海外詞中有大量惜春傷逝之作。1928年她第三次到意大利羅馬,一連寫了兩首《摸魚兒》詞,第一首詞小序言:“暮春重到瑞士,花事闌珊,余寒猶厲,旅居蕭索,賦此遣懷。”詞云:“孤館靜,任小影眠云,夢抱梨花冷。吹陰弄暝,嘆婪尾春光,賞心人事,顛倒總難準。”“空惆悵,誰見蕊秾妝靚,瑤臺偷墜珠粉。閑愁暗逐仙源杳,更比人間無盡。還自省,料萬里鄉園,一樣芳菲褪。”惜春傷逝與離土思鄉之情交織纏綿,難以驅遣。第二首詞序云:“客里送春,率成此闋,感時傷事,不禁詞意之凄斷也。”詞極細致真切地表現她傷感憂郁的心緒:“悄凝眸,綠陰連苑,啼鶯催換芳序。春歸春到原如夢,莫問桃花前度。”“天涯遠,著遍飄英飛絮。粉痕吹淚凝雨。”“今試數,只一霎韶華,幻盡閑朝暮。人間最苦。”[1]98在呂碧城內心深處充滿對歲月流逝、生命老去的無奈和悲哀,這類內容在呂碧城海外詞中占很大比例。
例如在《玲瓏四犯·日內瓦之鐵網橋》中,呂碧城將這座20世紀歐洲現代鐵網橋聯想為惜春少女的巨型“秋千”:“還似索挽秋千,逐飛絮、落花飄蕩。”因而“鎖鏡瀾凄暗,回腸同結,萬絲珊網”,充滿傷春惜時的生之憂郁;即使雄偉高俊的埃菲爾鐵塔在呂碧城詞中也被想象成是為了留住春天才建造的:“萬紅深塢,怕香魂易散,九洲先鑄”“把花氣輕兜,珠光團聚”(《解連環·巴黎鐵塔》),當她登上高聳入云的塔頂俯瞰橋下時,看到“繡市低環,瞰如蟻,鈿車來去”,深深體悟的是人之渺小、時間之匆遽,所以結尾寫道:“更凄迷。斜陽寫影,半捎蒨霧”[1]165,完全是傷春惜時的話語與心態。
在呂碧城海外詞中這種對歲月匆遽的遲暮之嘆處處皆是:“歸遼待尋鶴夢。料滄桑故國,幾度摧換。且蹉跎、老我浮生。”[1]143“十年遷客滄波外,孤云心事誰省?蘭城辭賦已無多,覺首丘期近。”[1]306“雪山一臥朱顏改,紅海十年歸,相看身世非”[1]418、“問誰證,悠悠百年心,黯佇盡斜陽,逝川無際。”[1]301歲月無情、生命衰老的無奈感使這一部分海外詞意境清冷而蒼涼。惜時嗟老是對時間流逝的憂懼,其實是對生命的無比珍惜,是中國傳統文人心態的重要表現,因此也成為中國古代詩詞的重要主題,屈原“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離騷》)、謝靈運“覽鏡睨頹容,華顏豈久期?茍無回戈術,坐觀落崦嵫”(《豫章行》),從詩經、楚辭、古詩十九首、魏晉南北朝詩人、直到李白、杜甫、晏殊、歐陽修、蘇軾等歷代文人都有大量嗟老傷逝之作。
呂碧城海外遠游之詞的思鄉念土之情融入自我放逐之痛、遠謫之悲,海外倦游的孤獨飄零之感融入嘆老惜時、對生命終極價值的思慮、對精神家園的企望與尋求,這是呂碧城海外新詞最為深刻、最為動人之處,是最值得人們深入研究品味之處,這一切難道不也正是今天的文學現代性仍然在探索的問題嗎?
綜上所述,呂碧城海外新詞雖然描述了海外新事物新生活,然而這一切無不被納入中國傳統文人心態的結構中,并且成功而優美地表現了呂碧城這位近代女性文人真實的生命情態,同時,她的海外詞中所表現的生存自由、獨立精神、生命意識又無不與現代性內涵相通共融。由此可見,最深刻、最地道的傳統文化也是最具現代性的,因為都是人性最深刻的表現。呂碧城海外新詞客觀地表現了新與舊、傳統與現代并非對立、并沒有天然不可逾越的鴻溝,而是相通互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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