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海倫》中海倫意象的語言文化闡釋

收稿日期： 20140109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0BYY004)

作者簡介： 李志嶺（1966-），男，山東禹城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對比語言學，英美文學，語言哲學；陳萬會 (1965-)，男，山東東阿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對比語言學，英美文學。

引用格式： 李志嶺，等.《致海倫》中海倫意象的語言文化闡釋［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3）：385-390.

關鍵詞： 闡釋；語言細節；海倫意象；誤讀

摘要： 艾倫·坡《致海倫》一詩中Helen這一意象有著豐富的語言文化內涵。對關于該詩兩例誤讀的分析顯示，文本闡釋中若忽視語言細節，忽視細節的系統性、全息性，及其廣泛的互文映射意義，就難免發生誤讀與結構上的簡單化。

中圖分類號： H315.9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4)03038506

“To Helen”：A Linguistic and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LI Zhiling， CHEN Wanhu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Liaocheng University， Liaocheng Shandong 252059， China)

Key words: interpretation; linguistic detail; the image of Helen; misreading 

Abstract: Edgar Allan Poe’s “To Helen” reveals the rich and profound linguistic and cultural implications of the image of Helen. According to analysis of two instances of misreading of this poem， point out that the negligence of language details， their systematic and holistic nature， and the extensive intertextual projections of the key language details might often result in some ineluctable misreading and structural simplistic treatment of the text.

艾倫·坡在世的時候，

被時人稱作“打油詩人”，并自嘲為“只能算給雜志寫點東西的人”［1］。后世對他的藝術成就也觀點不一，即便如哈羅爾德·布魯姆雖承認艾倫·坡是無法逃避的，但依然認為他是很糟糕的詩人，很差的批評家，小說風格令人不堪。［2］但艾倫·坡又是幸運的，19世紀中期以后，他的藝術在法國得到繼承和發揚，甚至被奉為給人間盜來現代藝術之火的普羅米修斯［1］。20世紀的各藝術領域，都不同程度地走上了艾倫·坡所開創的道路，并進入他所介入的社會與精神視界。這說明，艾倫·坡之所以令他的時代困惑、不安，甚至反感，是因為他太遠地走在了當時主流的前面。

盛寧曾指出，納博科夫重視文學作品中的細節，認為小說中沒有不重要的細節。不同的細節構成系統，并形成不同規模的結構和風格，即“形式”，而典型的細節首先是詞與句，納博科夫參解詞意的靈氣和悟性尤其令人嘆為觀止［3］。本文即以細節為線索，從語言文化角度盡可能把握艾倫·坡《致海倫》［“To Helen（Helen， thy beauty is to me... ［4］ ）”］中Helen這一意象的闡釋學內涵。

一、美學理想及其文化生態

從美學觀、人生定位、以及文化價值取向等方面看，艾倫·坡既不同于惠特曼，也有別于狄金森。惠特曼屬于那一類作家，“……對于他們什么都丟不了。”［5］惠特曼以多種身份參與了19世紀中期美國社會的發展進程；狄金森遠離社會，隱入自我的世界，通過充分開發內心的體驗，對人的內心、人的精神以及生、死、真、美等具有終極意義的價值問題進行具有普遍意義的非常精致的剖析。艾倫·坡的努力方向又是另外一種。他的觀點是“就本質而言，世上最高貴的莫過于完全本著為詩歌而詩歌的目的寫出的作品”［6］。這說明艾倫·坡的價值取向，既非惠特曼式的對社會的直接反映和干預，也不同于狄金森的對精神層面上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以及相關終極價值問題的詩性哲思。他所關心的是較為純粹的美學范疇：語言的美學潛勢與文學元話語系統的開拓。

按照羅伯特E. 斯皮勒（Robert E. Spiller）的說法，艾倫·坡像一位在荒原迷失方向的開拓者，急于探尋舊大陸文化的美妙與風采［7］。我們認為，正確的說法應當是，艾倫·坡發現了生活作為荒原的一面。在他的文學世界里，代表藝術追求的“厄舍古屋（The House of Usher，意為：引導員之屋）”倒掉了，能看見的只有空虛、荒誕、恐怖、絕望、以及生與死、善與惡的混合與歸于沉寂。像一種宿命一樣，艾倫·坡著迷于現實的陰暗，特別是人的精神中陰暗的一面；沉醉于古希臘羅馬所代表的美學傳統；忘情于自己錘煉的完美的韻律結構。

于是，他的藝術世界彌漫著對現實的焦慮、恐懼、絕望，對遙遠的古代美學理想無望的向往，同時又逼近為詩歌而詩歌的純粹想象的形而上之域。其中有美，是冰冷的、凋零之美，散發著墓園的悲涼氣息。這成為他獨特的美學理想。用惠特曼的話說就是，艾倫·坡的詩是“幻象文學之光，光華耀目，但無熱量”［1］。惠特曼此語說中了艾倫·坡的天才，也敏銳地把握了其中的死亡氣息。因為，只有一種火才既光華，又無熱量，那就是鬼火。但艾倫·坡的時代還不能接受他所揭示的荒原世界與時代的荒原性。世人要到20世紀20年代才能在心理上準備好接受社會的荒原說［8］。 

艾倫·坡的詩歌充分體現了他的美學理想。他把語言的語音美學潛勢發揮到極致［9］。譬如，在《烏鴉》《尤娜路姆》等，各種韻達到極豐富的程度，且韻律結構非常之規整。這一點也與現代主義美學觀念具有一致性。只不過，到20世紀初，T.S.艾略特的《荒原》出版時，現代主義者對語言形式本身之美才給以近于本體論性質的重視，甚至超過了對意義的關注［8］。艾倫·坡與現代主義又有不同的一點，即他的時間觀念：在時間維度上，艾倫·是向后看的，即穿過中世紀的哥特式時間隧道，注目于遙遠的古代。游離于新英格蘭超驗主義影響之外，他仰望古代，耿耿于懷地心儀古希臘羅馬藝術，并宣稱繼承了從古希臘到文藝復興的唯心主義傳統。這在《致海倫》等詩篇中表現得尤為直接，而在《烏鴉》一詩的“no more， no more”等詞語中回響得更為深遠、悲切。他同時代的英美同行大多“文以載道”時，他卻大唱“為寫詩而寫詩”的反調［1］，也與現實主義背道而馳［7］。這一切使艾倫·坡非常不合時宜，譬如方枘而圓鑿，但他像自己作品中的那只黑色渡鴉，在夜空之中出現得突然，也消失得突然［7］。

艾倫·坡的這種美學觀是前衛的，“對同時代的關于藝術的理念提出了挑戰”［6］。最突出的是他為藝術而藝術的美學主張，以及對詩歌或文學教化職能的否定。在這一點上，艾倫·坡也開現代主義之先河。波德萊爾、馬拉美等就是沿他的路開出一片現代主義新天地的。當然，在他的小說中，已明顯帶有現代主義藝術對現實典型的冷淡、厭倦、懷疑、憂慮、甚至反感。無怪乎馬澤維爾稱他為“一個單槍匹馬的現代主義者”［6］。20世紀的現代主義者，如T.S.艾略特，把當代社會稱作“荒原”。而早在19世紀中葉，在艾倫·坡的小說中，這種不安感已是普遍存在的、占主導地位的氣氛。艾倫·坡詩歌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孤獨的、郁郁不樂的、籠罩于疑懼或焦慮感［6］、甚至絕望色彩之下。而且，就艾倫·坡與現代主義的聯系而言，人們也不禁驚嘆，他的命運跟現代主義者何其相似——20世紀的現代主義者并不把不能在大眾中流行看作一種不幸，相反認為這是嚴肅文學事業的使命［10］。前衛者的命運與不幸何其難舍難分！

另外，語言的系統是語言發生功能的條件之一，詞語須與其系統相參照方能實現其聯想意義。譬如，Helen因為有Hellenic而有可能不再僅僅指那個女子。系統性的具體表現不外乎兩種，橫組合關系和縱聚合關系。在《致海倫》中，yore和yon這類詞構成一個系統。而這兩個詞一旦構成系統，就具有了特殊的闡釋學意義。二者共同指向遙遠的時間與空間。由此就招魂了一種歷史氛圍。Bore所具有的“負重”的含義，或與“重擔及沉重之物”所具有的橫組合聯系，則有力地指向文化的傳統及現實的沉重，也間接傳達了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的壓力。

重視文化，從文化的視角注視語言，語言于是獲得生命，話語中豐富的世界，包括歷史與社會，也才得以顯現。文學語言的詞語就這樣以本身的形式反照并映射豐富的社會與歷史的底色，引導讀者意識到、并注意傾聽社會與歷史深處的回聲，具體文學文本也藉此激活、并融合到社會歷史話語之中。這既是對歷史有所言說，同時也構成歷史言說的一部分。基于上述相關文化信息，下面對《致海倫》這首詩的語言做一分析。

二、作為意義回響的音韻

To Helen by Edgar Allan Poe 

Helen， thy beauty is to me （a）

Like those Nicean barks of yore， （b）

That gently， o'er a perfumed sea， （a）

The weary， wayworn wanderer bore（b）

To his own native shore. （b）

On desperate seas long wont to roam， （a）

Thy hyacinth hair， thy classic face， （b）

Thy Naiad airs have brought me home （a）

To 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 （b）

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a）

Lo! in yon brilliant windowniche （a）

How statuelike I see thee stand， （b）

The agate lamp within thy hand! （b）

Ah， Psyche， from the regions which （a）

Are Holy Land!（b）

羅伯特E.斯皮勒（Robert E. Spiller）指出，艾倫·坡的詩集音樂、圖像、韻律、意象于一體，集中表達一種洞察之力［7］。而根據語音象征主義的觀點，詩歌中詞語的聲音應聽起來像意義的回響［11］。艾倫·坡的To Helen是很好的典范：既充分體現他的詩歌所特有的美學特征，又將語音的表意功能發揮到了極致。

首先，因艾倫·坡唯美的理想，詩中音韻之美俯拾即是。譬如第一行中的thy與beauty以［i］押韻。二者又隔著is to與me押韻。這類行內韻的存在實現、并強化了詩行內部的銜接與向心力，增強了每一行內部的整體性。這些行內韻因而充當了很好的銜接與表意的語音強化（phonetic intensive）。同時，［i］這個元音屬于不太響亮，而且比較低沉的音，所以常有“小”的聯想意義［12］，而［i：］和［u］等則常有遲緩、平靜、憂郁等意義［13］。［i］在首行重復四次，最后變為長元音［i］。結果，全詩壓抑、低沉的語義框架開篇就已確立，并以長元音給以強調。

其次，第一節的尾韻結構具有強烈的修辭效果，三個“ore”相互呼應，有回環詠嘆之妙，也暗示了全詩憂郁的基調，為整個文本確定了情

感框架。后兩個“ore”頗似第一個“ore”的回

聲，遂使yore這個多愁善感的詞一唱之后，而成三嘆。結合首行中已經由［i］這一元音的妙用確定了情感框架這一點，首行有在橫的方向上定位情感之效，而首節尾韻的結構模式（

［i］

“ore”

［i］

“ore”

“ore”）則有在縱向上強化第一行的情感基調，并為全詩定調之妙。

這首詩蘊含豐富的音韻之美，體現了坡的詩作的典型特征。三節的行尾韻格式分別是：ababb

（

［i］

“ore”

［i］

“ore”

“ore”

），

ababa（

［um］

［s］

［um］

［s］

［um］

），abbab（

［it］

［nd］

［nd］

［it］

［nd］

）。行尾出現頻率最高的音依次是［i］4次；“ore”；

［ｕ］；［m］；［n］各3次，共16次。而在表意方面，這些因都與沉郁之意相關聯。這些相關語音在行尾的集中出現凸顯了全詩的主題。

詩中還存在大量首韻或頭韻，如hyacinth hair，

［h］音連續出現，造成吟嘆的效應。而在The weary， wayworn wanderer bore這一行，頭韻之設計，堪稱神來之筆。一連三個［w］音，既強化了整行詩的緊密整合與統一，也實現了該行詩的形式前景化，并使語義重心得以標記。同時，該行韻律結構或韻律模式的集中、凸顯程度蓋過了其他諸韻律模式，加上

［w］這一語音以及相關詞語語義上與全詩主題的一致性，以及該韻律結構在第一節結尾的出現也有提示主題的作用。

以上分析說明，艾倫·坡詩歌中的音韻絕非可有可無，也絕非表面性的、膚淺的擺設，而是有生動的表情達意、強化主題的功能。而且他對音韻的運用已達到技藝純熟，步步生景的境界。所以，艾倫·坡絕不是艾默生所謂的“叮當詩人”或“打油詩人（jingle man）”［14］。相反，艾倫·坡極擅捕捉聲音與形象的意象。在他的詩中，“音樂是基礎……對美妙聲音的理解是我們最無形的觀念。”“詩歌是美的韻律式再現。”［7］ 艾倫·坡將各種韻律作為傳遞情感和語氣的手段［15］。他的“叮當”作響的音韻本身又是色彩鮮明的意象和意義。只不過艾倫·坡的詩達到了文質同輝，語意并勝的境界，而一般讀者，特別是他同時代的讀者，被他音韻之美的光華眩惑了理解的眼睛，沒有意識到他作品中對藝術之美的哲思和超脫時代、回望古典的精神的掙扎。而當我們轉向文化闡釋的角度，就可以清晰地看出，艾倫·坡的音韻之美是深沉憂郁的大音之美，大音之美的憂郁深沉。

三、韻律的連貫與突出主題之功能

話語，特別是詩歌話語中的韻至少具有兩種篇章組織功能，一是銜接功能，即，押韻的句子更易形成連貫。二是強調語義和主題的功能，因為凡押韻的成分實際上都被凸顯了。To Helen就堪稱以音韻突出主題，強化連貫的典范。

首先，在詩行內部，艾倫·坡充分發揮韻的作用，使關鍵詞語聯系更密，如thy beauty與is和me，因都含［i］而成韻，語義聯系也更加密切，構成受同一個韻控制的相對獨立的結構或韻律框架。這樣就充分發揮了韻律框架的跨連作用，使這個句子更具凝聚力或更加連貫。同樣效果也存在于以

［w］

押韻的weary， wayworn wander中，以及以

“on”押韻的long wont中，和以

［］押韻的Naiad airs中。

綜觀全詩，三節所押的韻分別是：ababb（

［i］

“ore”

［i］

“ore”

“ore”

），ababa（

［um］

［s］

［um］

［s］

［um］

），

abbab（

［it］

［nd］

［nd］

［it］

［nd］

）。第一節中因第一、三行所押的韻是

［i］，相應地，beauty，me，sea得到加強與凸顯；第二節，同理，face，Greece被凸顯；第三節中，因韻的結構模式而凸顯的包括stand，hand與land。整篇詩中與主題最相關的三個詞beauty，Greece，land構成互為限定說明的意義成分。三者作為主題的不同層面，分別因韻律結構得到凸顯，從而各自充當了主題的定位點。合而言之，三節詩各自凸顯的成分又共同組成全詩逐漸綻開的主題：Helen's， or Hellenic， beauty， as the glory of Greece， 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 is Psyche's Holy Land. 如此，艾倫·坡的獻詩的真正對象就由Helen之美拓展為古希臘藝術的光榮，二者共同的所在則是心靈之神的圣地。

上述借助韻律強化主題的詩學策略，首先是在詩行內部，將有關詞語通過押韻納入韻律結構，從而使所在詩行更具凝聚力，核心詞的語義也由此得到強化。韻律凸顯了關鍵詞語，而這些關鍵詞實際上就是主題，或主題的直接或間接構成要素，也可以說是全詩主題的飛散。整個語篇也因主題在全詩不同之處的飛散而反過來集中了全詩的各個部分，使之共同指向全詩的最高主題。如此，坡詩中的韻律不僅建構了美，也強化了主題與全篇的連貫。

四、Helen意象的轉換與深化

如果做索隱式的分析，則根據Poe自己的注解，在他的詩集中，Helen至少可能指兩個人：Mrs. Stannard和Mrs. Whitman［3］。而且，Poe對兩首同名詩的緣起的說明都做了特殊的處理：其一，兩處說明都被置于括號之內；其二，兩處都特意用了was，而不是is。只有更永恒的、超越時間限制的存在才為is。而此詩正文第一行是“Helen， thy beauty is to me”。這是一種標記：詩之緣起與詩的正文具有不同的關涉。換言之，Helen was，but not is Mrs. Stannard或Mrs. Whitman。而下面我們要做的不是“索隱”，而是對To Helen的跨越時間限制的文化關涉意義的探求。

要理解這首詩，題目自然是關鍵。但忽視題目并非只是幼稚的學生們常犯的錯誤。譬如，歐·亨利的名作“Magi's Gift”在國內曾被譯作《麥琪的禮物》，就是一個由題目的簡單化處理所導致的誤譯［16］。在“To Helen”中，Helen看似一個普通的名詞，似乎與詩中的Helen是同一的關系，實則并非這么簡單。當詩之主題落腳在“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題目中的Helen與詩之主題就構成了一種轉喻轉系。換言之，Helen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一個女人了，而是轉喻地指向the Hellenic culture。Hellenic的意思是“古希臘人的，古希臘語的，古希臘歷史的……”。這樣，從題目中的Helen到“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就經歷了一個復雜的意象轉換過程。

文學通過意象或形象傳達意義，指明主題。作品的豐富蘊涵、主題的構成要素都要借助意象、以及多重意象的疊加來實現。不同的意象既構成層次，又構成發展關系。所有的意象構成作品意象的鏈條，并實現主題共時的層次與歷時的發展。《致海倫》三個詩節的意象之間構成清晰的疊加和發展關系。第一節幾乎同時推出兩個意象：Helen和Nicean barks of yore。前者在文本與現實中起雙重的“引起”作用；后者是漂泊、流浪意象。第二節的背景意象是波濤中危機四伏的漂泊；前景意象是Helen的近景描寫，更凸顯其燈塔與向導作用。第三節回到現實，回到現實中的神龕（brilliant windowniche）這一意象。想象剛剛回落到現實，一個修飾語yon，又給這現實的意象平添了一層距離、朦朧和神秘色彩。詩人又用了statuelike一詞，仿佛他面對的Helen是真，而雕像倒是假象了（是Helen看起來像雕像），誠所謂“假作真時真卻假”了。最后，Helen被神化了，并完成全詩意象的最后涅槃：Helen引向，并重疊于agate lamp；psyche；Holy land等意象。

循此路徑，Helen不僅是那個傳說化了的女人，更是Hellenic意義上的Helen。對她的向往因而成為對一種傳統的向往。真正的貴族標記，關鍵在于精神追求和美學趣味的歷史取向。波德萊爾在艾倫·坡身上看出的正是他屬于精神貴族的這一面：他失落于現代，無法安頓，既無地自容，又不肯屈尊，結果隨風而動，顯得像“花花公子”。艾倫·坡自己也曾明確表示與所處時代的格格不入。在《與一具木乃伊的對話（Some Words with a Mummy）》中，敘述者明確地說：

我由衷地厭惡這生活及整個19世紀。我肯定一切都出了問題。［15］

艾倫·坡的目光不肯安棲于19世紀，而是轉向了古希臘羅馬。《致海倫》的主題和措辭清晰地傳達了詩人對古典的眷戀與詠嘆。Helen意象于是最終轉換為Holy Land（神圣的國度）。他的心靈憑“those Nicean barks of yore”而漂泊，歸家的路則指向“希臘的光榮，羅馬的偉大（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

五、對《致海倫》的誤讀

闡釋是一種系統性的解讀，關注系統，就不會孤立地看待某一局部。重細節，而不局限于細節。艾倫·坡在《致海倫》中一以貫之地使用了有關詞語的古式（archaic）形式，包括thy，yore，wont，還有類似的拼寫方式，如o'er。另外，古老地名、神話人物的提及也顯示一種語義價值的傾向性，包括Nicean barks，Naiad等。典型的語言總是對應于，或具有激活典型意象的屬性與功能。所以，第三節第一行Lo! in yon brilliant windowniche中的yon也只能是一個archaic form。這樣，每節首行都有一個關鍵詞語將語義空間定點于古代與遠方。

真正的美是碰不得的，任何一點細微的損傷都可能使整體大打折扣。但是，當《致海倫》進入國內兩本頗具權威的書時，詞語選擇方面的系統性被中斷了。一本是吳偉仁主編的《美國文學史及選讀》（第一冊）（2007年2月第27次印刷）第129頁將yon印成you，誠不知所依何據。原文：Lo! in yon brilliant windowniche /How statuelike I see thee stand…［1］印成了：Lo! in you brilliant windowniche/ How statuelike I see thee stand……顧子欣《英詩300首》將yon譯成了your：Lo! in your brilliant windowniche / How statuelike I see thee stand…（看啊！從你明亮的窗龕/我看見你站著如一座雕像）［17］

譯者所用版本及譯者本人顯然是對原文中的yon做了簡單化的理解和處理，以為your是語法上更合理的，而沒有顧及全文在詞語和文體風格上的系統性，改yon為your，遂致點金成鐵，化神奇為平庸。以上誤讀說明，語言細節的點與文化闡釋的面具有相依互證的關系，顧此不能失彼。若從文化批評的角度，注意作者所用詞語的一致性與語義傾向性，就不難覺察上述錯誤。而將分析視域局限于有限的空間時，讀者往往只見微觀語境或具體細節，其判斷則難保不與語篇其他部分，甚至詩之整體發生齟齬。文本解讀正確性的保證與證明之一是其一致性與系統性。當一致性斷裂、系統性被打破，往往誤讀已經發生。

六、一個美麗的讖語

《致海倫》的特殊意義在于，它集中、明確地宣示了艾倫·坡的美學追求方向。它像一幅畫，寫照了艾倫·坡的精神之路、心理狀態、甚至靈魂的歸去的方向。同時，這首詩也像一個讖語，契合了惠特曼關于坡的一個夢景：狂風暴霰，波浪滔天的夜海，一條華麗的游艇，檣摧帆裂，失控地飄搖。甲板上一個瘦消、單薄、俊秀的人，一個朦朧的身影在欣賞這恐怖、黑暗和風險。他身處板蕩錯亂的核心，且殞身其中。也正像惠特曼對這個的夢所作的解析：身處動蕩漂泊，殞身其中的那個人可以代表埃德加·坡，他的精神，他的命運和他的詩篇［1］。從這個意義上講，詩人在《致海倫》中對自己的命運作了很好的預言，而且不幸言中了。他的回家，就是在古典美學精神殿堂中的堅守與安身，這同時也注定了他永遠的精神流浪的宿命。

葉芝是后來才意識到人類文明的中心正在散掉。艾略特也很晚以后才斷言現代的荒原性本質。而在艾倫·坡的時代，他孤獨地、天才地，提前踏入了人類社會正在墮入的精神與靈魂的分裂和荒漠，一個人承擔了面對如此未來的全部壓力，以及來自他所在的時代的誤解、冷落、孤立和排擠。無怪乎他小說里總彌漫一種陰郁、怪異、恐怖和焦慮，還有對古代藝術的近乎悼亡的詠嘆：Usher（引導、先驅）的古屋已經坍塌，思想君王的宮殿遭到了邪惡之鬼的攻擊，完啦，完啦（no more， no more）。 

艾倫·坡的被誤解是由來已久的一個文學史的事實［18］。但可貴的是，在艾倫·坡的恐懼、焦慮和抑郁后面，是對他所希望的美學世界的呼喚。這個世界就是Helen所代表的古希臘傳統。因此，Helen是一個偉大的象征。事實上，Helen甚至是整個西方文化的象征，并以此身份反復出現在西方不同作家的作品中，譬如，在歌德的《浮士德》中。也許，這是一種必然，因為Helen所代表的古希臘文化與后來的基督教文化是一種對照，甚至構成某種對立。出于此，而入于彼，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內。重視、并重新闡釋Helen意象的文化意義或可有助于正確解讀艾倫·的藝術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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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