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征引《史記正義》佚文考索及相關問題討論

收稿日期：0131020；修回日期： 20140403

基金項目：教育部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項目（1105）

作者簡介： 袁傳璋（1940-），男，安徽當涂人，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史記學”中重大疑難問題研究。

引用格式： 袁傳璋.宋人征引《史記正義》佚文考索及相關問題討論［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3）：364-377.

袁傳璋

關鍵詞： 宋人著作；《史記正義》佚文；考論

摘要： 對宋人呂祖謙《大事記解題》與王應麟《玉海》《通鑒地理通釋》《詩地理考》及胡三省《新注資治通鑒》等五種著作征引《史記正義》之佚文考索及相關問題的綜合討論。對裴骃《史記集解》、司馬貞《史記索隱》、張守節《史記正義》三種古注做一簡明的描述；對張守節的經歷學養進行鉤沉，并探討《史記正義》的成就所在、遺佚的發生及日本學者輯佚的成績；對筆者從宋人著作五種考索所得《正義》佚文394條做一概述；對《括地志》其書及宋人著作五種征引之《括地志》與《史記正義》的關系進行研究，并對宋人著作五種征引《史記正義》佚文的文獻價值做重點闡述。

中圖分類號： K204.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4)03036414

Research of Song people's Quotations from Missing Notes of Shi Ji Zheng Yiand Discussion of Relevant Problems

YUAN Chuanzhang(College of Chinese，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0， China)

Key words: works by Song people; missing notes of Shi Ji Zheng Yi; research

Abstract: Comprehensively discuss quotations in the following five works from missing notes of Shi Ji Zheng Yi and relevant problems: Da Shi Ji Jie Ti by Lv Zuqian， Yu Hai， Tong Jian Di Li Tong Shi， and Shi DI Li Kao by Wang Yinglin， Xin Zhu Zi Zhi Tong Jian by Hu Sanxing. Briefly describe Pei Yin's notes in Shi Ji Ji Jie， Sima Zhen's notes in Shi Ji Suo Yin， Zhang Shoujie's notes in Shi Ji Zheng Yi. Explore Zhang Shoujie's experiences and studies and probe into achievements of Shi Ji Zheng Yi， missing notes and Japanese scholars' compiling of scattered manuscripts. Give a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394 notes from the five Song people. Research on the work Kuo Di Zhi， together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Kuo Di Zhi and the Song people's quotations from Kuo Di Zhi and Shi Ji Zheng Yi， and highlight the documentary values of their quotations.

一、《史記》三家注簡說與張守節事歷鉤沉

趙宋王朝以前學術價值最高的《史記》古注共有三家，即南朝劉宋之裴骃《集解史記》、李唐王朝之司馬貞《史記索隱》與張守節《史記正義》，經宋人合刻而流傳至今。裴骃以東晉徐廣校本為本，“采經傳百家并先儒之說，豫是有益，悉皆抄內”，又“時見微意，有所裨補”（《史記集解序》），為《史記》130篇作注，仿魏何晏《論語集解》、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注例，隨文施注，取合本子注形式，合《史記》本文與裴氏注義為一體，為《集解史記》80卷。此前，《史記》或有本無注，或有注無本。自裴骃書出，《史記》方有注本行世。裴氏本亦為后世所有注本所從出。宋太宗淳化五年（994）殿刻三史，《史記》即取《集解史記》80卷為底本而按《史記》篇名析為130卷。裴骃對《史記》的廣泛流行居功至偉。唐玄宗時成書的司馬貞《史記索隱》與張守節《史記正義》，均依傍裴骃《集解史記》，仿唐初陸德明《經典釋文》標字列句為注之例，各為30卷，原不與《史記》本文相附而單本別行。

司馬貞在裴骃《集解史記》的基礎上，“探求異聞，采摭典故，解其所未解，申其所未申者，釋文演注，又重為述贊，凡三十卷，號曰《史記索隱》”（《史記索隱序》），“蓋欲以剖盤根之錯節，遵北轅于司南也”（《史記索隱后序》），于《史》義探尋頗多發明。其健于辯駁的文風又與宋人喜尚譏評的學風契合，故“近代號為奇書”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蒙古中統二年平陽道段子成刊本《史記集解索隱》卷首董浦《序》。

，而以“小司馬史記”名義與“小顏氏漢書”并稱，備受推崇。宋時不僅有多種單刻本《史記索隱》行世，而且將《索隱》附刻于《集解史記》而成《史記集解索隱》二家注者亦有數本。故《索隱》舊貌至今猶存。

《史記正義》的作者張守節，舊、新《唐書》無傳，生平事歷闕如。但據其上呈《史記正義》所署官銜及相關唐史文獻，尚可推知其生平學養之大概。張守節自敘云“涉學三十余年”而撰《史記正義》，于開元二十四年八月殺青斯竟，則其時年齡必在55歲上下。由此年上推，當生于唐高宗永淳元年（682）前后。較司馬貞晚生10年左右。張守節官任“諸王侍讀宣議郎守右清道率府長史”，為大唐太子東宮屬官?！缎绿茣?· 百官志四·東宮官》云：“侍讀，無常員，掌訓導經學?！睎|宮設有作為太子學館的崇賢館（后避太子李賢名諱，更名崇文館），置學士、直學士，掌經籍圖書教授諸王。自貞觀十三年設館起，便集中了大批博學通儒，如孔穎達、劉伯莊、王元感、李善、褚無量、劉知幾、張嘉會之輩，使東宮成為李唐王朝的學術文化重鎮。在崇賢館就讀的太子、諸王，要修習五經（《易》《書》《詩》《左氏春秋》《禮記》）四史（《史記》《漢書》《東觀漢記》《三國志》），必“讀文精熟，言音典正，粗解注義”方為及格?！罢朴枌Ы泴W”的侍讀則須經明行修、史學嫻熟。如肖德言（生年不詳，卒于高宗初，年97）“博涉經史，尤精《春秋左氏傳》，太宗詔為晉王（李治）授經講業”，及晉王為太子，德言“仍兼侍讀”（《儒學上·肖德言傳》）［1］ 卷198；許叔牙（？-649）“少精《毛詩》《禮記》，貞觀初累授晉王（李治）文學兼侍讀” （《儒學上·許叔牙傳》）［1］卷198；李敬玄“該覽群籍，尤善于禮。高宗在東宮，馬周薦其材，召入崇賢館侍讀，假中秘書讀之”，后“撰次《禮論》及它書數十百篇”（《李敬玄傳》）［1］卷160；褚無量（646-720）“勵志好學，尤精《三禮》及《史記》，召拜國子司業，兼皇太子（李隆基）侍讀”（《儒學下·褚無量傳》）［1］卷200。由以上任職侍讀者資歷學養例之，張守節被遴選擔任諸王侍讀，其經史學殖之富自可想見。

張守節撰著《史記正義》，得益于他擔任東宮學官所處的優越的學術環境。大唐東宮學館由名家講授《史記》《漢書》淵源有自。高宗龍朔（661-663）中，劉伯莊以弘文館學士國子博士兼授崇賢館學士，撰《史記音義》《史記地名》《漢書音義》各20卷，行于世，奉詔講《史記》（見《舊唐書·儒林上·劉伯莊傳》）；崇文館學士張嘉會獨善《史記》，司馬貞曾“少從張學”（見《史記索隱后序》）；而張守節在《史記正義》中多次稱道“張先生”“張先生書”，可證張守節亦師從張嘉會受《史》《漢》；褚無量兼崇文館學士，著、講《史記至言》12篇，（見《新唐書·儒學下·褚無量傳》）。張守節作為東宮學官，有幸自青年時代起，得依崇賢館《史》《漢》名師門墻。東宮有司經局，掌四庫圖籍繕寫刊輯之事，安史之亂前，經籍圖書典藏極富。開元初，褚無量奉詔校理內府書，玄宗曾令其借崇賢館藏書抄寫以補充內府書。開元六年（718）冬，玄宗自東都洛陽還駕京師長安，詔令將經過校理的東都乾元殿圖書遷“于京大內東宮之麗正殿安置”

［宋］王應麟：《玉?！肪?67引韋述《集賢注記》，元至正十二年慶元路阿殷圖埜堂補刊本。

。東宮在西內太極宮之東，而麗正殿則在東宮正殿崇教殿之北、光天殿之南。玄宗開元七年（719）于此設麗正殿修書院，“令麗正殿寫四庫書，各于本庫每部為目錄?！?/p>

［宋］王溥：《唐會要》卷35第18葉《經籍》，《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本。

東宮遂成為大唐皇家最重要的圖書中心。張守節以諸王侍讀的身份，有閱讀中秘書之便，為撰著《史記正義》而在書海優游涵泳，得以“涉學三十余年，六籍九流地里蒼雅銳心觀采，評《史》《漢》詮眾訓釋而作《正義》”，終于達成“郡國城邑委曲申明，古典幽微竊探其美，索理允愜，次舊書之旨，兼音解注，引致旁通，凡成三十卷，名曰《史記正義》”的目標（《史記正義序》）。“正義”之名出自唐纂《五經》注疏。貞觀中，孔穎達、顏師古、司馬才章等諸儒受詔撰定《五經》義訓凡百余篇，號《五經義贊》。太宗下詔曰：“卿等博綜古今，義理該洽，考前儒之異說，符圣人之幽旨，實為不朽”（《孔穎達傳》）［2］卷73，詔改《五經義贊》之名為《五經正義》（《儒學上·孔穎達傳》）［1］卷198?！罢x”者，“傳以通經為義，義以必當為主。至當歸一，精義無二”之謂也［3］2540。以“正義”為自己的《史記》注本命名，張守節是第一人，在正史史注中也是唯一的一家?？梢姀埵献晕移谠S之高。北宋慶歷元年（1041），王堯臣等奉敕定著的皇家藏書《崇文總目》著錄稱：張守節“《史記正義》三十卷。為《漢書》學者，此最精博?！?/p>

《永樂大典》本《崇文總目》卷3《正史類》，《文淵閣四庫全書》收錄。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本。

“精博”之目，可謂《史記正義》定評。然而在宋代一般讀書界，《史記正義》遠不及《史記索隱》之被推崇。筆者臆度宋時《史記正義》似無單刻本，仍以寫本形態在上層讀書界流通。

二、合刻本對《正義》的刪削與日本學者的輯佚

司馬貞為弘文館學士，張守節任東宮諸王侍讀，生當同世而略有后先，二人為《史記》作注的底本同為裴骃《集解》，征引資料文獻同出唐室館閣秘書，雖各自為書，但為同一事典作注時因引據同源，故所作注文往往相同或相近。宋人合刻《史記》三家注時，以先刻行世的《史記集解索隱》為本注，而以《正義》為增注附刻于相應《史》文之《集解》《索隱》之后，凡《正義》注文與《索隱》相同或相近者大都削而不錄。自《史記集解索隱正義》三家注合刻本風行于世，單本《史記正義》遂漸次湮沒以致在中土失傳。明人已無緣復睹《正義》全貌。清代學者如四庫館臣、錢大昕、錢泰吉、張文虎等，注意到《史記正義》遺佚嚴重的狀態，并做過程度不同的探究與搜輯，但因他們無緣見讀流傳于日本的公私所藏多種珍貴的宋元《史記》古板本、古寫本，難以校比，故總體成績并不理想。

《史記正義》大量遺佚亦引起東瀛學者的關注。瀧川資言（1865-1946）于大正二年（1913）在東北帝國大學所藏兩種古活字印本《史記》框郭外之標注中，發現被宋人《史記》三家注合刻者刪削的《史記正義》佚文“一千二三百條”，手輯以為《唐張守節史記正義佚存》2卷，遂啟《史記會注考證》“纂述之志”

［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10，卷尾第168頁，《書史記會注考證后》。

。此后又費20余年之功，遍訪日本公、私所藏多種《史記》古板本、古活字印本欄外標注以及《史記》鈔錄本

日本京都建仁寺兩足院藏幻云手澤《幻云史記鈔》。

，參互校訂，得到證實。瀧川資言撰著《史記會注考證》時，將所輯《正義》佚文編入相應《史》文之下。昭和九年（1934）《史記會注考證》全書10冊出齊，瀧川氏自謂“略復張氏之舊”，讀《史》者亦盛贊其便。但他輯得的《正義》佚文在《史記會注考證》中均未注明出處，故引起不少大陸學人的質疑。魯實先于民國二十六年（1937）春夏之際閱讀《史記會注考證》后， 撰寫并排印《史記會注考證駁議》長文二萬余言，即寄東京帝國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在其封面題簽處親筆作書曰：“貴所發行之瀧川博士著《史記會注考證》一書， 疵謬百出，絕無一善，請接仆此文之后，毀該書停止發行。否，對貴所刊行書報，予將加非常打擊，所失愈大。請貴所及瀧川博士火速回信?！?/p>

［日本］池田英雄：《史記研究書目解題·稿本》，1978年長年堂出版。

關于《史記會注考證》新增《正義》，《駁議》云：“殊不知正義佚文中土自有古籍可求，無庸取之三島（筆者按：“三島”指日本國）?！?/p>

［日本］水澤利忠：《史記會注考證校補》卷8《史記之文獻學的研究》，第186頁，史記會注考證校補刊行會1961年版。

賀次君在1958年10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史記書録》之《史記會注考證一百三十卷》題下，認為今瀧川所輯《正義》“余頗疑之，曾為仔細査對，乃知其所補《正義》一千二三百條，非盡屬刪佚之正義也?！睜柡蟪探鹪煸?960年第2期《新建設》發表的《史記會注考證新增正義之來源與真偽》的論文中更認為十之八九出自日人偽托。以致半個多世紀以來，在司馬遷與《史記》研究中，大陸學者對瀧川氏輯得的一千余條《正義》佚文依然不敢問津。

繼瀧川資言之后，水澤利忠（1918-2013）為補其闕，辛勤研討20余年，廣校日本現存各種《史記》古板本、古活字印本的欄外標注，以及古抄錄本，包括瀧川氏未見之現存最早的黃善夫《史記》三家注合刻本（即所謂的“南化本”）的校記，于1957-1970年間陸續刊行《史記會注考證校補》全9冊，為瀧川資言所輯《正義》佚文千百數十條（實為1418條）以及水澤本人新獲“資言所未見佚文凡二百數十條”（實為227條）“一一明所據”。此后，小澤賢二（1956-）先生又繼水澤氏之業，涉10余年之功，致力于《史記正義佚存》源流的探索，查明其藍本乃京都東福寺舊藏“栴室本”《史記》（又稱“心華和尚善本”）葉面框郭內外所標記的古注。而其古注則源自元亡明興之際，由日本五山臨濟學問僧從中國攜歸東瀛的單寫本《史記正義三十卷》。小澤賢二的成績為《史記正義佚存訂補》，在瀧川、水澤二氏之外，又新發現《正義》佚文29條（瀧川1418＋水澤227＝《校補》1645條；《校補》1645條＋小澤29＝《佚存訂補》1674條），此書收入日本史記正義研究會代表人水澤利忠教授所編《史記正義之研究》(日本東京：汲古書院刊，1994年版)。

筆者曾于2000年在臺灣大學《臺大歷史學報》25期發表《程金造之“〈史記正義佚存〉偽托說”平議》專論四萬余言，指出：程金造先生認為瀧川資言輯得的 “這千三百條佚存，只有十分之一二是可靠的，絕大部分是讀者的雜抄和注解”。本此先入之見，從改制文本開始，作為立論的前提，便有意將讀者引入岐途。他精心搜集的證例和所做的按斷，貌似“考證翔實”，然經仔細辨析，無不以真為偽。程氏本末皆失，他所獨創的“《史記正義佚存》偽托說”，自應推翻，以免貽誤后學。而瀧川資言輯得的佚存《正義》實為失傳已久的部分《正義》的重見天日。瀧川資言不愧為守節功臣。

不過瀧川資言諸人對《史記正義》的輯佚，僅限日本現存之《史記》古板本、古活字印本之欄外標注，以及《史記》古鈔錄本，卻未涉及《史記》三家注本以外的宋人著作。筆者在做《史記》版本源流、敘事起迄與主題遷變研究的過程中，曾對《史記》三家注本以外的《史記正義》的留存情況做過一番調查，發現宋人呂祖謙的《大事記解題》，王應麟的《玉海》《通鑒地理通釋》《詩地理考》，胡三省的《新注資治通鑒》中，都大量征引了單本《史記正義》，其中相當數量為《史記》三家注合刻本所未載而成《正義》佚文。筆者當時做了詳細的札記。值得關注的是，呂祖謙、王應麟與胡三省三人的學術素養有先后師承關系。

三、宋人著作五種征引《史記正義》佚文考索概述

魏晉六朝以降下迄盛唐之前，班固《漢書》以“文贍事詳”而備見尊崇。唐初善說《漢書》者名家輩出，“是時‘《漢書》學’大盛”（《儒學上·敬播傳》）［1］卷198，顏師古《漢書注》為特出的代表。張守節深受“《漢書》學”精嚴學風的浸潤陶冶，他雖以《史記正義》名世，而宋《崇文總目》卻稱他為 “此最精博”的“《漢書》學者”。清《四庫全書》館臣頗疑《崇文總目》“此注似不應在《史記正義》下”。其實若知張守節的前輩崇賢館學士劉伯莊坐擁多種《史記》著作，時人仍稱“其章章者以《漢書》學名家”的故事，此疑當會冰釋。

張守節精研六經九流以及漢魏以來諸家傳、說，會通《史》《漢》文本，長于六書音韻輿地之學，廣搜博采，權衡較比，而作《史記正義》。卷首有歷代史注中最為詳備的注釋體例，在《序》之后，依次為《論史例》《論注例》《論字例》《論音例》《音字例》《發字例》《謚法解》《列國分野》，以提點《史記》精義及五體內涵，備論裴骃《集解》注義來源，交代《史記》文本文字取舍、注音釋義的準繩，為讀其書者指示門徑。張守節學風嚴謹平實，引用前人著作均署姓氏名諱以示尊重，即使駁正前代注家甚至《史》文的失誤，也都引據辨證，充分說理，從不作率爾武斷之詞?！墩x》征引浩博，多為時人所難得一見的御府秘書。這些典籍連遭安史、黃巢之亂兩大浩劫，“亡散殆盡”，有的甚至“尺簡無存” （《經籍志·序》）［2］卷46，幸賴《正義》征引，盛唐以后遺佚的許多寶貴文獻得以保存若干片段。這也是《史記正義》在宋代雖不為一般讀書界如《索隱》般看重，而卻是學術大師們在自己的著作中征引《正義》遠多于《索隱》的原因所在。

宋人著作征引《史記正義》最多的當數呂祖謙的《大事記解題》，王應麟的《玉?！贰锻ㄨb地理通釋》《詩地理考》，胡三省的《新注資治通鑒》。這五種著作除《大事記解題》及《詩地理考》外，皆成于元初。但其作者的學術活動主要在趙宋，宋亡之后以遺民自居，所著成書之年只書甲子，而不記蒙元年號，故仍當以宋人著作視之。

呂祖謙（1137-1181），字伯恭，

祖籍河南府洛陽縣，生于婺州（今浙江金華），人稱東萊先生，與朱熹、張栻為友，時人尊為“東南三賢”而“鼎立為世師”。出身簪纓世家，八世祖至六世祖有四人為北宋名相，五世祖至父輩皆為朝廷命官。祖謙初以蔭補入官，后舉進士，復中博學鴻詞科。歷任太學博士兼國史院編修官實錄院檢討官，除秘書郎，遷著作郎，詔除值秘閣，主領史職多年。在本職工作之外，則以教授學子及著述為事。作為南宋著名的道學家，祖謙之學本于家庭，以關洛為宗，又兼收并蓄，注重開物成務，經世致用，關切時政，而不若一般道學家之專言性命。祖謙博通史傳，常勸人讀《左傳》《史記》，以汲取歷史的經驗教訓。淳熙七年（1180），43歲時，著手編撰《大事記》，編年系月以記春秋后事，始于周敬王三十九年（前481），即西狩獲麟之年，下擬迄于五代終結（960）。次年編至漢武帝征和三年（前90）時因病輟筆，僅成12卷。旋卒，享年44歲，謚曰“成”。學者尊其為“呂成公”?！洞笫掠洝?2卷，與所附《大事記通釋》3卷、《大事記解題》12卷為一整體。《解題》之于《大事記》，“則如經之有傳，略具本末而附以己見”，征引《史記正義》達279條，其中三家注合刻本《史記》未收《正義》全佚82條，部分遺佚18條，二者合計100條。

王應麟（1223-1295），字伯厚，浙東鄞（寧波）人。祖籍開封祥符縣，西漢初于此地置浚儀縣，故王氏著書署名皆作“浚儀王應麟伯厚甫”。19歲時，其父任婺州（金華）通判，應麟隨侍，在婺從王埜受學，得呂成公（呂祖謙）、真文忠公（真德秀）之傳。19歲進士及第，31歲試博學宏詞科中選。自20歲入仕，至53歲辭歸鄉里，30多年間除少數幾年在地方任職外，絕大部分時間均在朝廷中樞，歷任秘書郎、著作郎、直學士院、秘書監兼權中書舍人，官至禮部尚書兼給事中。王氏除天才絕識、好學精進有大過人者外，又得盡讀館閣秘府所藏天下未見之書，故成有宋一代通儒。一生著書30余種，凡690余卷。《玉?！?00卷，系為博學宏詞科應用而編的大型類書，專精力積30余年而后成，為應麟最重要的著作。是書分門析類，特為詳密。上自天文律歷，下至禮樂器用，凡分21門、240余類。其摭集文獻，則自六經諸史、百家子集、注疏傳記、藝文譜牒、宋室記注，靡有孑遺。纂次詳備，謹而有序。書成之時，即有“天下奇書”之目?！端膸烊珪偰俊贩Q《玉?！贰捌湄灤W博，唐宋諸大類書未有能過之者”。《玉海》分類敘事，凡涉三代以下、漢武帝天漢以前的事典，常引館閣所藏的《史記集解》《史記索隱》《史記正義》作注?！队窈！氛饕妒酚浰麟[》凡74條，4條不見今本《史記》三注本，可見作為王氏征引底本的是《索隱》單本而非二家注或三家注合刻本。所引《史記正義》亦然。因系館閣秘書，其可信度極高。檢視《玉?！啡珪?，共征引《史記正義》112條。以之與中華書局1982年第2版點校三家注合刊本《史記》比照，發現中華本遺佚《正義》計72條。

《通鑒地理通釋》14卷，也是王應麟的重要著作。據作者《通鑒地理通釋序》，是書完成于“上章執徐橘壯之月”，以表宋亡以后只書甲子之意。上章執徐是庚辰年，當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公元1280年；橘壯之月是陰歷八月。關于此書的作意及綱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有一簡明的提點：“是書以《通鑒》所載地名，異同沿革，最為糾紛。而險要阸塞所在，其措置得失，亦足為有國者成敗之鑒。因各為條例，厘定成篇。首歷代疆域，次歷代都邑，次十道山川，次歷代形勢，而終以唐河湟十一州、石晉十六州、燕云十六州。其中征引浩博，考核明確，而敘列朝分據戰攻，尤一一得其要領，于史學最為有功?！薄锻ㄡ尅丰尩兀罅空饕妒酚浾x》和《括地志》。所引《括地志》其實也自單寫本《史記正義》轉引，其故留待本文第四節詳論?！锻ㄡ尅氛饕妒酚浾x》152條，其中不為《史記》三家注合刻本所收者，全佚45條，部分遺佚31條；征引《括地志》104條，其中不為《史記》三家注合刻本所收者，全佚21條，部分遺佚18條?！锻ㄡ尅氛饕妒酚浾x》及《括地志》合計256條，其中全佚66條，部分遺佚49條。全佚與部分遺佚合計115條。

《詩地理考》6卷，是王應麟的又一重要著作。卷首有《序》，指出“《詩》由人心生也，風土之音曰風，朝廷之音曰雅，郊廟之音曰頌，其生于心一也”，而“人之心與天地山川流通，發于聲見于辭莫不系水土之風，而屬三光五嶽之氣。因《詩》以求其地之所在，稽風俗之厚薄，見政化之盛衰，感發善心而得性情之正，匪徒辨疆域云爾?！惫嗜涏嵭睹娮V》，又旁采《爾雅》《說文》《地志》《水經》及諸儒說地之言，特撰《詩地理考》。其《序》并未交待該書作于何時。據清人陳僅輯、張恕編《王深寧先生年譜》，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王應麟45歲時，兼侍立修注官，升權直學士院，除試秘書少監，進講《毛詩》《禮記》。《詩地理考》或準備為度宗進講《毛詩》而撰于此年?！对姷乩砜肌房坚尅对姟分械孛?，引用《史記正義》12條，其中不見于《史記》三家注合刻本者，全佚凡6條，部分遺佚1條；引用《括地志》73條，其中不為《史記》三家注所收者，全佚15條，部分遺佚14條。所引《括地志》也實自單寫本《史記正義》轉引。《詩地理考》征引《史記正義》及《括地志》合計85條，其中全佚21條，部分遺佚15條。全佚與部分遺佚共36條。

胡三省，字身之，生于宋理宗紹定三年（1230），卒于元成宗大德六年（1302），享年73歲。宋臺州寧海（今浙江寧?？h）人。《宋史》與《元史》均無傳。賴胡氏《新注資治通鑒序》中的簡略自敘及陳垣先生《通鑒胡注表微》之《解釋篇第四》中的相關考證，尚可得其生平大概。父胡鑰，篤好史學，人稱“山澤遺才”。三省幼少時隨父誦讀經史，穎悟異常。其父鑒于蜀人史炤《通鑒釋文》等《通鑒》注本“乖剌乃爾”，生前對三省遂有“刊正”之托。胡三省15歲喪父。宋理宗寶祐四年（1256），27歲時登集英殿殿試進士榜，同榜有宋末名臣文天祥、陸秀夫、謝枋得等，而王應麟奉詔宣入殿廬，充覆考檢點試卷官。故以此王應麟與胡三省有師生之誼。胡氏歷任慶元府慈谿縣尉、揚州江都丞、江陵縣令、懷寧縣令，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38歲時，應兩淮制置使李庭芝聘，任壽春府學教授，佐淮東幕府，咸淳六年（1370）返臨安。咸淳十年（1374），元兵大舉南侵，胡三省差充主管沿江制置使汪立信機宜文字，作《江防三策》，由汪立信上陳督師江防的相國賈似道，遭拒，汪立信罷官。既而沿江軍潰。胡三省痛感回天無力，遂間道返歸寧海故里。自此鄉居不出，謝絕人事，潛心著述《新注資治通鑒》，編成294卷。此書自寶祐四年（1256）發軔，至蒙元至元二十二年（1285）冬殺青，前后歷時30年。胡三省于自序之末署殺青時地為“旃蒙作噩冬十有一月乙酉日長至天臺胡三省身之父書于梅礀蠖居”?！办姑勺髫睘橐矣夏?。宋亡之后，不書蒙元年號，系仿陶淵明于晉亡之后所作只書甲子之意。胡三省擅長考據，尤精于輿地之學，《新注資治通鑒》成就卓著，其注于名物訓詁浩博周詳，所釋地理尤以精審見稱。胡注征引《史記正義》188條，其中不見于《史記》三家注合刻本者，全佚31條，部分遺佚21條；又從《史記正義》轉引《括地志》177條，其中不見于《史記》三家注合刻本者，全佚5條，部分遺佚13條?！缎伦①Y治通鑒》征引《史記正義》及《括地志》合計365條，其中全佚36條，部分遺佚34條。全佚與部分遺佚共70條。

宋人著作五種征引《史記正義》（含自《正義》轉引的《括地志》）總共1097條，其中全佚278條，部分遺佚116條。全佚與部分遺佚合計394條。此處收錄的五篇宋人著作征引《史記正義》佚文考索論文，考出每條佚文原當系于《史記》何篇何句之下，并對這批佚文的價值作出實事求是的評價。

四、《括地志》與《史記正義》關系之探究

張守節《史記正義》最受后人推重的方面之一，是該書的古地理注釋獨具豐厚的人文底蘊。而這要歸功于對《括地志》的大量征引。宋人著作五種不僅大量征引《史記正義》，而且除《大事記解題》外，其余四種還大量標名征引了《括地志》?！独ǖ刂尽肥窃鯓拥囊徊繒?？這些被宋人著作征引的《括地志》條目與單寫本《史記正義》又有怎樣的關系？都是值得關注的問題。

《括地志》550卷及《括地志序略》5卷，是唐魏王李泰主編的唐貞觀十五年（641）年底成書的國家地理總志。李泰生于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卒于唐高宗永徽三年（652）。據《舊唐書》卷76《太宗諸子·濮王泰傳》記載，他是唐太宗的第四子，貞觀十年19歲時封魏王，留京，遙領相州都督。泰以“少善屬文”“好士愛文學”，而為太宗所寵異，特許在王府設置文學館，自行引召學士。太宗李世民即位為皇帝后，政治穩定，經濟富庶，文化繁榮，疆域遼闊，為適應國家發展的需要，自貞觀元年（627）起，對隋以來混亂的行政區劃進行調整改革，實行檢察區與行政區并行制度，依山川走向將全國劃分為十道監察區，道以下為州、縣兩級行政區。貞觀十三年（639），調整改革完成，編制了簡明的包括10道、358州、1551縣的《貞觀十三年大簿》。在調整改革行將完成的貞觀十二年，魏王司馬蘇勗建議魏王泰奏請編撰《括地志》，以全面反映大唐王朝行政區劃調整改革的成果。得到批準后，李泰奏引著作郎肖德言、秘書郎顧胤、記室參軍蔣亞卿、功曹參軍謝偃等就府修撰。肖德言等皆當世俊彥，供他們修撰取資的內府圖經地志，如晉摯虞《畿服志》，王隱《晉書地道記》《太康三年地志》，南齊劉澄之《永初山川古今志》，陸澄《地理書》，肖梁任昉《地志》，陳顧野王《輿地志》，北魏闞骃《十三州志》，以及隋煬帝敕撰《區宇圖志》1200卷等，據《舊唐書·經籍志》著錄，當時均有全帙；魏王泰又遣使者分赴諸州查閱地方圖經地志，以備核實補充。歷經四載寒暑星霜，規制宏偉、征引浩博的初唐盛世國家地理總志《括地志》方告克成。此書別稱魏王《坤元錄》。貞觀十六年（642）正月三日，魏王李泰表上《括地志》。太宗稱贊該書：“博采方志，得于舊聞，旁求故老，考于傳信。內殫九服，外極八荒。簡而能周，博而尤要。度越前載，垂之不朽。”

［宋］王應麟：《玉?！肪?4《地理》引。元至正十二年慶元路補刊《玉?！繁?，日本京都建仁寺兩足院藏，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影印出版《合璧本玉海》，臺北大化書局1977年印行。

詔付秘閣。

大唐秘閣經籍圖書由秘書監掌管，“凡四部之書，必立三本，曰正本、副本、貯本，以供進內及賜人。凡賜人書，秘書無本，皆別寫給之。”［4］192兩京（長安與洛陽）正、副本各備一本。由于《括地志》記載天下地形險阸，關乎國防機要，此書并未頒布道、州，有資格進入內府披閱抄錄者為數亦尠。

《括地志》燬于安史之亂。天寶十五年（756）六月長安淪陷以后，唐人再無緣得讀《括地志》全書?！杜f唐書》卷46《經籍志序》曰：“祿山之亂，兩都覆沒，乾元舊籍，亡散殆盡?！薄凹皬V明（880）初，黃巢干紀，再陷兩京，宮廟寺署，焚蕩殆盡，曩時遺籍，尺簡無存。”［2］1962《舊唐書》卷46《經籍志·乙部史錄·地理類》僅著錄“《括地志序略》5卷，魏王泰撰”，而無“《括地志》550卷”的記錄，可見已無《括地志》其書；《新唐書》卷57《藝文志·史部·地理類》雖著錄有“《括地志》550卷，又《序略》五卷”，其實正如《藝文志序》所言，“今著于篇，有其名而無其書”，不過虛列書目而已。杜佑（735-812）自大歷三年（768）在淮南道幕府任上始撰《通典》，歷時30載，于貞元十七年（801）成書200卷，獻納御府，“其書大傳于時，大為士君子所稱”（《杜佑傳》）［2］ 卷147。然而檢閱《通典·州郡部》，可以確認引自《括地志》的僅有卷177“穀州永寧縣”下 “《括地志》云：按文王所避風雨”云云一條，引自《坤元錄》的也僅有卷173“長安縣”下“《坤元錄》云：漢長樂宮”云云及卷177“鄭州滎澤縣”下“《坤元錄》云：其汴口堰在”云云兩條。

賀次君撰《括地志輯?！罚ㄖ腥A書局，1980年第1版）中，其余三條標為引自《通典》所錄“魏王泰《地志》”者，經復檢《通典》原書，發現“《地志》”前并無“魏王泰”三字。而《地志》亦非《括地志》省稱。新、舊《唐書·地理志》著錄有《晉太康地記》《晉元康地記》，而沈約《宋書·州郡志》、李善《文選注》、司馬貞《史記索隱》、張守節《史記正義》征引以上二書，均作《晉太康地志》《晉元康地志》，或省作《地志》。

李吉甫（758-814）以宰相之尊，撰中唐國家地理總志《元和郡縣圖志》40卷，有權調閱御府有關藏書以備撰著，然而不僅在其《元和郡縣圖志序》中只字未提魏王李泰主編《括地志》這一盛事，而且在其書中也只字未引《括地志》的條文?！对涂たh圖志》40卷，其規模尚不及《括地志》550卷的1/10。儻若李吉甫能有《括地志》全帙供其取材，《元和郡縣圖志》豈會簡略若此！可見杜佑在淮南幕府與李吉甫在朝廷中樞均實未睹《括地志》全帙。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4）詔纂成書的《太平御覽》1000卷，所引經史圖籍，據該書首冊卷首所附《太平御覽經史圖書綱目》，多達1689種。其中征引宋以前的輿地圖志即有260余種，唐代地理總志著錄有《元和郡國志》《元和郡縣志》《元和郡縣圖》，但最為名著的《括地志》（《坤元錄》）卻不在其列。可見北宋開國之初御府已無《括地志》其書。

中華書局1960年縮印商務印書館1935年影宋本《太平御覽》，其卷第47《地部》12《會稽東越諸山》之《烏嶺山》條，引有“魏王泰《坤元錄》云：邵武北有庸嶺，一名烏嶺。北隰中有大蛇，為將樂令李誕女所殺者?！贝嗽凇短接[》的《地部》《州郡部》《居處部》3部63卷中，為僅有的一條。這條異聞或轉引自某種小說類書籍所引《坤元錄》。 賀次君《括地志輯?！肪?“建州：閩中越地，即古東甌”條，標其出處為“《太平御覽》卷170引《坤元錄》”；經檢閱影宋本《御覽》，知賀輯所稱之“《坤元錄》”實為“《開元錄》”之訛。

而賀次君先生認為“宋南渡后，《括地志》全書散佚，南宋作者不及見”，恐不得其實。

中日文化交流源遠流長。當魏王李泰《括地志》全帙燬于安史之亂前，曾有部分篇卷傳入日本。日本宇多天皇寬平(889-897)中

時當唐昭宗龍紀元年至乾寧四年（889-897）。

，朝臣藤原佐世奉敇編撰《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其書卷21《土地家》著錄有“《括地志》一，魏王泰撰，元數六百卷，《圖書錄》只載第一卷；《坤元錄》百卷”

日本國宮內廳書陵部藏。黎庶昌光緒十年影印《古逸叢書》之19《影舊鈔本日本國見在書目錄》。

。據《新唐書》卷220《東夷·日本傳》的記錄，日本國王曾多次遣使者入朝大唐。太宗貞觀五年，首次遣使入朝。武后“長安元年（701），其王文武立，遣朝臣真人粟田

據日本學者小澤賢二先生見告：“粟田”是姓，“真人”是名?！缎绿茣氛`倒姓與名。

貢方物。朝臣真人者，猶唐尚書也。真人好學，能屬文。武后宴之麟德殿，授司膳卿，還之……開元初，粟田復朝，請從諸儒受經……悉賞物買書以歸?！豹?］6207《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著錄的《括地志》第1卷及《坤元錄》100卷，極有可能是大唐王朝從內府所藏《括地志》正、副本之外用于“賜人”的“貯本”中，選擇不涉國家機密又有益于文化灌輸的篇卷，頒賜日本國王而由使臣粟田真人攜歸東瀛者。其時最早在武后長安元年，至晚當在玄宗開元之初。日本國宮內廳書陵部現尚寶藏有西園寺侯爵家于昭和十七年（1942）呈獻的寫本《括地志》殘卷2卷（宮內廳書陵部藏《管見記》卷六紙背所抄《括地志》殘卷），即《括地志》卷第123《河南部·兗州三·曲阜縣上》及卷第124《河南部·兗州四·曲阜縣下》。該卷首先用421字引經據典詳細介紹曲阜縣建制的歷史沿革（筆者按：李吉甫撰《元和郡縣圖志》介紹曲阜縣建制沿革僅寥寥81字），然后分類按山原、川谷、藪澤、城郭、郊廟、泮宮、庠序、冢墓的次第，逐一敘述該縣的山岳形勝、河川泉澤、城郭宮室、往古遺跡、物產風俗、神話傳說、名賢故實等，完整地展現了《括地志》縣級政區的編撰體例及豐富內容。該卷避唐太宗名諱，改“民”為“人”，而高宗名諱“治”字不避，則知該抄本的母本寫于貞觀年間?！肚房h》殘卷殘存3213字，為李吉甫所撰《元和郡縣圖志》卷11《河南道六·兗州·曲阜縣》389字的8倍還有余。由《括地志·曲阜縣》征引之浩博，資料之翔實，不難想見《括地志》全書的規模。張守節為《史記》注地，獨鐘情于《括地志》，正原于此，今本《史記》三家注合刻本所收《史記正義》中涉及曲阜縣的條目，就全部抄自該卷。

由于《括地志》550卷及《序略》5卷全帙，除《序略》第1卷于大唐開元中被徐堅等所編《初學記》征引外，已燬于安史之亂，開元及以后編撰的類書如《初學記》《太平御覽》，政書如《通典》，地志如《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等，都不能為呂祖謙、王應麟、胡三省的撰著事業提供《括地志》原著的資材

賀次君《括地志輯?！で把浴酚忠浴堕L安志》《大藏音義》所引《括地志》“都在張守節引的范圍之外”，作為“晚唐及北宋人是得見《括地志》原書的”證據。其說可議。北宋人宋敏求（1019-1079）所撰《長安志》，系以唐集賢院學士韋述在開元中所撰《西京記》為藍本，更博采群籍擴展而成；唐釋慧琳（737-820）于唐憲宗元和五年（810）撰成《一切經音義》（又稱《大藏音義》）一百卷，則承襲了釋玄應于貞觀末奉敇所造《一切經音義》25卷的成果。釋玄應與韋述著書時，《括地志》全帙具在，二人皆有權參閱引述。因此，《長安志》《大藏音義》兩書中包含《括地志》引文，自在情理之中。

。王應麟的《玉海》《通鑒地理通釋》《詩地理考》，胡三省的《新注資治通鑒》中所征引的《括地志》條目，只能出自單寫本《史記正義》。雖然標目曰“括地志”，其實皆自《史記正義》轉引而沒《史記正義》書名而已。故以上四部著作中所征引的《括地志》條文，仍當以《史記正義》視之。

五、宋人著作五種征引《史記正義》佚文之文獻價值

宋人著作五種征引《史記正義》1097條中不見于《史記》三家注合刻本的394條佚文，對于讀懂司馬遷其人其書，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

（一）闡幽發微，注義精審，委曲申明，引證充分，有助于對《史》文的深入理解

張守節以“漢書學”的嚴謹學風為《史記》作《正義》，體現出“精博”的特質。即以宋人著作五種中征引的《正義》佚文而言，也隨處可見。

張守節為《史記》作注著力于“古典幽微竊探其美”，故其注文博征故實引致旁通。如《魏世家》“通韓上黨與共、寧”句下，《通鑒地理通釋》（以下簡稱“通釋”）所引《正義》佚文為“共”城作注，不僅注出與之對應的唐時州縣，還援引“《水經注》：共縣，共和故國。共伯歸政，逍遙于共山之上。山在國北，所謂共北山也”，講述共伯和的出與處的故事，其功成身退的超逸人生，讀來極有滋味。又如《周本紀》“幽王嬖愛褒姒”，褒姒可是影響西周歷史走向的名人，《詩經·小雅·正月》有云“赫赫宗周，褒姒滅之。”她是何方人士？合刻本于“幽王嬖愛褒姒”句下附刻的《正義》僅引《括地志》注褒國對應于唐時州縣的18字；而《詩地理考》所引佚文《正義》不僅注出褒國對應于唐時州縣所在，而且征引《國都城記》及《水經注》，詳述褒國的地理位置及該國自夏代至戰國的歷史，長達116言，大大拓展了讀《史》者的認知領域。

張守節長于地理，其注“郡國城邑委曲申明”。如《燕召公世家》“封召公于北燕”句下，《大事記解題》（以下簡稱“解題”）征引佚文“《史記正義曰》：地在燕山之野，故國取名焉。燕山在幽州漁陽縣東南六十里。燕，姞姓之國，黃帝之後，在滑州”。此注先說明召公封國得名之由在于燕山，再述燕山的地理位置在北方，然后又指出早先在南方的滑州有黃帝之後的姞姓燕國，故召公所封的燕國就稱之為“北燕”了。短短36字包含了如許多的北燕、南燕的歷史、地理信息，委曲詳明若此。又如《趙世家》“敗林人于荏”句下，合刻本所引《正義》僅“〖HTF〗即林胡也〖HTSS〗”4字，至于林胡屬于何種，種落地處何方，概無說明。而《通釋》所引佚文《正義》則有詳盡的辨說：“林人，〖HT6F〗即林胡也?！缎倥珎鳌罚骸畷x北有林胡、樓煩之戎?！绱驹唬骸趾村Ａ郑瑸槔钅了鶞纭！独ǖ刂尽罚骸分莸亍！?馮唐曰：李牧‘破東胡、滅澹林。’《李牧傳》云：‘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則襜襤非林胡也?！保üP者按：《正義》引文中大字為佚文，六號仿宋字為合刻本所有。下同。）此則佚文先下斷語“林人即林胡”，并引《匈奴傳》指出其生存范圍，然后引如淳《漢書注》異說“林胡即澹林，為李牧所滅”，隨即征引《括地志》、馮唐說、《李牧傳》，相互參證，辨明如淳說之非是，最后得出結論“襜襤非東胡”，與注首斷語呼應。

有的《正義》佚文可補《史》文敘事之缺略。《周本紀》中文王之父公季的紀傳極為簡略，僅有“季歷立，是為公季”等25字?！兑葜軙ご罂锝獾谑弧吩疲骸熬S周王宅程?！钡吨鼙炯o》并無公季都程的記錄。《通釋》征引佚文“《史記正義》：《周書》云‘惟周王季宅郢?！?郢故城在雍州咸陽縣東二十一里，周之郢邑也?！对姟ふx》：‘《周書》稱文王在程，作《程寤》《程典》?！矢χk云：‘文王徙宅于程’，蓋謂此也。《地理志》‘右扶風安陵’，闞骃以為本周之程邑也?！薄睹献印るx婁下》：“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此“郢”當讀為“程”，乃公季的國都?！锻ㄡ尅氛饕倪@條佚文，或原系于《周本紀》“季歷立是為公季”句下，張守節引據《逸周書》以補《周本紀》敘公季史跡之不足。

有的《正義》佚文還可勘正合刻本誤倒、誤植的失誤。如《廉頗藺相如列傳》“設九賓于廷”句下，有《解題》征引的一條有存有佚的《正義》：“《史記正義曰》：韋昭云：‘九賓則《周禮》九儀也。’〖HT6F〗劉伯莊云：‘九賓者，周王之備禮，天子臨軒，九服同會。秦、趙何得九賓？但亦陳設車輅文物耳。’”“周王之備禮”，三家注合刻本作“周王備之禮”。按：“備禮”之“備”為“完備之備”，有隆重、最高之義；“備之”之“備”為“準備之備”，無高下等次，于義欠通。愚以為今本三家注所作“周王備之禮”，應據呂祖謙《大事記解題》所引《正義》乙正為“周王之備禮”。

統合觀察《史記》三家注合刻本所收《正義》、瀧川資言和水澤利忠在其著作中增補的佚文《正義》以及筆者新近從宋人著作五種中輯出的佚文《正義》，張守節的《史記》注，其卓越的學術成就確實無愧于《史記正義》的的書名。

（二）為司馬遷生年疑案的考定提供確鑿的文獻根據

司馬遷生年，由于《漢書·司馬遷傳》失載，遂成千古疑案。今人考證史公生年，主要依據三家注本《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兩條唐人古注：一為“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句下司馬貞《索隱》：〖HTF〗“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币粸橄挛摹拔迥甓斕踉辍本湎聫埵毓潯墩x》：〖HTF〗“按：遷年四十二歲?！蓖鯂S疑《索隱》“年二十八”為“年三十八”之訛，據《正義》定“史公生年當為孝景中五年”（公元前145）。郭沫若據《索隱》“年二十八”為說，定司馬遷生于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兩者相差10年。聚訟紛紜，久不能決。

王應麟《玉海》為司馬遷生年疑案的解決，提供了確鑿的文獻根據?！队窈！肪?6《藝文·正史·漢史記》注引：“《史記正義》：‘《博物志》云：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蓖鯌胗钟凇队窈！肪?22《官制·九卿屬官》注引：“《索隱》曰：‘《博物志》：太史令司馬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王應麟纂輯《玉?！匪饕摹妒酚浾x》與《史記索隱》，均為南宋館閣所藏單行唐寫本，二者引用張華《博物志》都確鑿無疑的記錄司馬遷于武帝元封三年繼任太史時“年二十八”，亦與今本《史記》三家注本錄入的《索隱》紀年吻合。張守節于 “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句下的《正義》“按”語系承上文《正義》所引《博物志》“年二十八”作出，故只能作“〖HTF〗按：遷年三十二歲”，而不可能作“按：遷年四十二歲”。唐人書“三十”作合體“卅”，書“四十”作合體“卌”。卅、卌常易互訛，《史》《漢》中有大量實例。今本“四十（卌）”實為“三十（卅）”之訛。根據《玉海》所引《正義》《索隱》及今本《史記》三家注中《索隱》所引的《博物志》，皆作元封三年“遷年二十八”，以及修正后的《正義》按語“遷年卅二歲”推算，司馬遷必生于漢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

（三）保存為他書失載的制度、史料，有助史實考證

如《高祖本紀》“高祖置酒雒陽南宮”句下，呂祖謙《大事記解題》卷九引《正義》佚文曰：“以此考之，秦雖都關中，猶倣周東都之制，建宮闕于洛陽。高帝之西，洛陽名為郡，而終西京之世，實以為別都。”張守節考證秦與西漢均有兩京制度，此說鮮見，可備參考。 又如《高祖本紀》“葬長陵”句下，《史記》三家注本僅引“〖HTF〗《括地志》：在雍州咸陽縣東三十里”，點出“長陵”的方位；而胡三省《新注資治通鑒》卷十二所引《正義》佚文，除征引《括地志》外，還詳引“《漢官儀》曰：‘古不墓祭。秦始皇起寢于墓側，漢因而不改。諸陵寢皆以晦朔、二十四氣、三伏、社臘及四時上飯其親。陵所宮人隨鼓漏理被枕、具盥水、陳妝具。陵旁起邑，置令、丞、尉奉守?！彼稘h官儀》記載的秦漢陵寢制度，一直延續到滿清覆亡。但其制并不具見于正史的“祭祀志”，而《漢官儀》又早已亡佚，賴胡三省自單本《史記正義》的征引，今人才有了討論陵寢制度的原始資材。

又如《秦始皇本紀》“五年，將軍驁攻魏，定酸棗”句下，《通釋》引佚文《正義》：“〖HT6F〗《括地志》：故城在縣北十五里古酸棗縣南。《水經注》：‘《竹書紀年》曰：魏襄王十年大霖雨，疾風，河水〔溢〕酸棗郭。’”這條《正義》的價值并不在于指出古酸棗城的確切位置，而在于所引《竹書紀年》紀災的史料：戰國時期在黃河中游的酸棗一帶，曾因久霖疾風造成黃河洪水漫溢酸棗城郭的巨大災難。牢記這一災異，足為后人備災抗災的鑒戒。合刻者無識，將這段重要引文刪削無遺。

再如現今的旅行者常為川西山谷中高聳入云的羌民雕樓驚嘆，卻不知其起源?！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邛筰冉駹者近蜀”句下《胡注通鑒》注引《正義》佚文“《括地志》：蜀西徼外羌、茂州、冉州，本冉駹國?？翟唬骸淙艘郎骄油?，累石為室至十余丈?！迸c《后漢書》卷八六《南蠻西南夷列傳》：“冉駹夷者，武帝所開，元鼎六年以為汶山郡”，其人“皆依山居止，累石為室，高者至十余丈，為邛籠”，正相印證?！翱翟弧敝翱怠?，系孟康，三國魏散騎常侍中書令，為距今1800年前之古人，元鼎六年距今則多達2100余年。而在此之前，羌人早就會建造高達十余丈的石樓了。這條《正義》佚文對于考證羌人古老的生活習俗及建筑歷史，實具重大價值。

（四）從有存有佚的條文可見合刻本刪削失當，且存者節略欠妥處也為數不少

宋人以《史記集解索隱》為本注、以《正義》為增注附刻其中時，對《正義》做了重大的整合。以宋人著作五種所征引的《正義》佚文與《史記》三家注合刻本所收的《正義》對勘，會發現合刻本對《正義》既有大量的整條削除，也有對《正義》注文的部分刪節。在宋人著作五種征引的《正義》不為《史記》合刻本收錄的394條中有278條被整條削除，其不當自不待言；其余有存有佚的116條中， 被刪節的部分，其失當也顯而易見。

在有存有佚的條文中，凡注地名者，合刻本一般只保留該地的方位里程，而刪削與該地有關的歷史掌故。如《魏世家》“通韓上黨于共、寧”句下《通釋》引《正義》佚文〖HT6F〗“共，衛州共城縣。《水經注》：‘共縣，共和故國。共伯歸政，逍遙于共山之上。山在國北 ，所謂共北山也。’”合刻本僅保留“共，衛州共城縣”六字，卻刪削共伯和穩定周室后即退處林泉足令后人遐思的故事，大失《正義》的人文內涵。 又如《蘇秦列傳》“蒼梧”句下《通釋》引《正義》佚文“〖HT6F〗蒼梧山在道州南?！短垂罚核丛嵊谏n梧之野?！焙峡瘫緞h削所引《檀弓》文字，“蒼梧山”就變得平淡無奇。

原本《正義》一般摘字為注。合刻本有為適應句下為注的需要合兩條《正義》為一而致誤者。如《六國年表》趙敬侯四年“魏敗我兔臺”句下，《解題》引佚文“《史記正義曰》：在河北。”《趙世家》同年“筑剛平”句下，《解題》引佚文“《史記正義曰》：剛平蓋在河北?！焙峡瘫緦螌懕尽墩x》為“兔臺”及“剛平”所做的兩條注文合二為一，置于《趙世家》趙敬侯“四年，魏敗我兔臺。筑剛平”句下，改編為“《正義》：〖HTF〗兔臺、剛平并在河北。”與《正義》原本相較，刪“兔臺”條全注“在河北”三字，在新注中又不得不增衍 “兔臺”二字，還刪去“蓋在河北”中表疑不能定之“蓋”，更違背張守節的本意。

即使合刻本存有的部分，也有因合刻者歷史地理修養不足而妄刪致誤者。如《范雎蔡澤列傳》“秦昭王之四十二年，東伐韓少曲、高平，拔之”句下，《通釋》征引原本“《正義》：‘〖HT6F〗《括地志》：高平故城在懷州河陽縣西北四十里，俗稱韓王城，非也。周桓王以與鄭?！吨駮o年》云“魏襄王四年，〖HT6F〗鄭侯使辰歸晉陽向，更名陽為河雍、向為高平?！眲t少曲當與高平相近?！端涀ⅰ罚禾茰嫌謻|逕扶溝縣之向亭北，又東逕少曲亭。《陳留風俗傳》：“尉氏縣有少曲亭，俗謂小城。”’”合刻本亦征引了這條《正義》，但對《正義》原文頗多刪節。如“竹書紀年”刪“竹書”二字作“紀年”，又刪“魏襄王四年”紀年文字；至于與少曲、向城相關的《水經注》及《陳留風俗傳》的文獻資料則全部削除。更為嚴重的是，合刻者不知“歸晉”之“晉”系指三晉之一的韓國，而將“陽向”誤認作一城名，遂節引為“〖HTF〗《紀年》云‘鄭侯使辰歸晉陽向，更名高平’”；而據《通釋》所引“更名陽為河雍、向為高平”，則知“陽、向”顯為二城。合刻者妄刪《竹書紀年》“陽為河雍向為”六字，就造成“陽、向”二城為一城的人為錯誤，并延續至今。

合刻本還有將《正義》移位而致大誤者。如《殷本紀》“祖乙遷于邢 ”句下，《通釋》引《正義》佚文：“《括地志》：邢國故城在邢州外城內西南角?！妒葜尽吩疲阂髸r邢國，周〔公子〕封為邢侯，都此?！?合刻本“祖乙遷于邢”句下有《正義》引“《括地志》云：〖HTF〗‘絳州龍門縣東南十二里耿城，故耿國也?！迸c《通釋》所引不同。按：殷代諸王建都、遷都，均在今冀、豫兩省黃河南、北，從無建都、遷都于并州河東者。考《十二諸侯年表》周定王十八年欄，楚共王二年“秋，申公巫臣竊征舒母奔晉，以為邢大夫?！焙峡瘫舅墩x》，原當系于《年表》“邢大夫”之下。宋人以《正義》附刻于《史記集解索隱》時，刪十表《正義》注，而取此則關于“邢”邑的《正義》移置于《殷本紀》“遷于邢”句下。盡管“邢”“耿”二字古時音義互通，但違背殷商諸王遷都、建都所在方位的史實，仍為大誤。

《史記》三家注本對《正義》的刪削失當，還表現在對《年表》中地名《正義》的削除。合刻本十《表》封國地名僅有《索隱》據《漢書·地理志》《晉書地道記》等以漢時地名釋漢及漢以前地名，而《正義》全付闕如。其實從宋人著作五種征引《正義》佚文觀察，可以證實十《表》地名原都具有《正義》注文。例如 ，《楚世家》“悼王二年，三晉來伐楚，至乘丘而還”句下有《正義》：“《年表》云：三晉公子伐我，至乘丘，誤也。已解在《年表》中?！薄墩x》此處所稱的《年表》，指《六國年表》，明示此《表》實有《正義》注。《史記》三家注合刻本《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表首首欄為“國名”，其下有《正義》：“此國名匡左行一道，咸是諸侯所封國名也?！睆埵毓澨崾敬讼路鈬诳h邑皆有《正義》注?！段菏兰摇贰扒匕挝倚略?、曲陽之城”句下，《胡注通鑒》引佚“《史記正義》曰：《年表》及《括地志》：曲陽故城在懷州濟源縣西四十里。” 胡三省所引《正義》明確指出“曲陽故城”注來自《年表》，這又是十《表》原有《正義》的明證。宋代的行政區劃及地名與唐代相較，已發生重大變化，合刻者或以為十《表》中張守節以唐代的區劃及地名對釋漢代及以前的古地名，對宋人而言已無多大參考價值，故一概刪削不錄。其中緣由請參看拙作《〈玉海〉征引〈史記正義〉佚文考索》之“三之（三）《正義》佚文的發現有助于了解單本《史記正義》舊貌”的考證。

呂祖謙、王應麟、胡三省在其著作中引用《史記正義》，根據行文需要，有時也對《正義》有所節略，但都掌握分寸，取其要實 ，絕不致傷筋動骨。

黃善夫作為南宋光宗、寧宗時期福建建寧府建安縣的刻書家，除出版《史記》三家注合刻本外，同時還刊刻了《漢書》《后漢書》。在《漢書·目錄》之後刻有識語：“集諸儒校本三十余家，又五、六友澄思靜慮，讎對異同，是正舛訛。始甲寅年之春，畢丙辰之夏。建安黃善夫謹啟?！蓖话媸降摹逗鬂h書》補史序后有“慶元戊午良月劉元起父謹識?！比粍t與黃善夫為編刻《史記》三家注及梓行前、后《漢書》而“讎對異同，是正舛訛”的“五、六友”中，定有劉元起其人。應該承認黃善夫、劉元起等人能夠編刻前三史并傳于后世，實具相當高的經史學養；但作為刻書家，除了追求做出一部好書外，還有商業利潤的考量。這就與作為學術大師的呂祖謙、王應麟、胡三省，為開物成務、經世致用而征引《史記正義》力求保存其真相較，在識見和拿捏上顯有高下之別。黃善夫等以《史記正義》附刻于《史記集解索隱》，對于《正義》的廣泛流傳自有莫大的貢獻；但其對于《正義》不當的大量削除和刪節，則嚴重損傷了《正義》的筋骨，又不能不說是一場梓災。

（五）保存唐以前因安史之亂而遺佚的古籍片段，有助史文理解，且為輯佚淵藪

《史記正義》征引浩博。即以宋人著作五種所錄《正義》佚文征引的典籍而言，經傳有《周書》《尚書孔傳》《詩經》《禹貢》《大戴禮記》《左傳》《左傳注》《谷梁傳》《爾雅》；古史有《周書》《春秋外傳國語》《世本》《帝王世紀》、劉氏《外紀》《汲冢古文》《竹書紀年》《戰國策》《秦紀》《楚漢春秋》《漢書》《三輔故事》《三輔舊事》《古史考》《華陽國志》《晉志》；古地志有《山海經》《三輔黃圖》《郡國志》《晉太康地志》《輿地志》、陸澄《地理志》《九域志》、王隱《地道記》《三秦記》《關中記》《國都城記》《后魏地形志》《上黨記》《吳地志》《廣州記》、伍綽之《從征記》、《十三州記》《宮殿疏》《廟記》《括地志》；緯書有《尚書帝命驗》《尚書考靈曜》《河圖》；子書有《管子》《孔子家語》《鬼谷子》《呂氏春秋》《韓非子》《淮南子》、張華《博物志》、郭子衡《洞冥記》、醫經《八十一難》；官儀有衛宏《漢舊儀》《漢官儀》、胡廣《漢官解語》《釋名》；史注有姚察《漢書訓纂》、顏師古《漢書注》《漢書音義》；書錄有《七略》《七錄》，等。這些典籍歷經安史之亂和黃巢之亂兩大浩劫，大都亡佚。幸賴張守節注《史》的征引，得以保存某些片段，有如裂帛碎錦的文字，記錄了消失的古代制度、舊時山川與人文故事，不僅有助于對《史》文的理解，也成為古籍輯佚者的寶庫。

（六）宋人著作征引的《正義》佚文不少與《史記會注考證》新增《正義》重合，可證《會注考證》所收佚文非日人“偽托”

瀧川資言于1932-1934年間出版《史記會注考證》全10冊，增入《正義》佚文“一千二三百條”（實為1418條），被認為是20世紀《史記》研究史上的重大發現。但也有學者如程金造等嚴重質疑其真實性，認為“只有十分之一二是可靠的”，絕大部分出于日人的偽托。筆者曾于公元2000年在《臺大歷史學報》發表長文《程金造之“〈史記正義佚存〉偽托說”平議》，指出“偽托說”為不實之論。在宋人著作五種征引的《正義》佚文中，有不少也為《史記會注考證》所征引。如：1.《孝文本紀》“成侯赤”句下《史記正義》：“ 音赫?！保ā逗⑼ㄨb》卷15）； 2.《孝景本紀》“止馬舂”句下《正義曰》：“馬碾磑之比也?！痹圃疲ā督忸}》卷11）；3.《孝景本紀》“禁天下食不造歲 ”句下 《正義曰》：“造，至也。禁天下費米谷，”云云（《解題》卷11）；4. 《封禪書》“封泰山下東方”句下《史記正義》：“伍緝之《從征記》曰”云云（《玉海》卷98）；5.《吳太伯世家》“敗吳師于笠澤”句下《史記正義云》：“《吳地志》云：笠澤，”云云（《解題》卷1）；6.《齊太公世家》“封師尚父于營丘”句下《正義》：“《括地志》：營丘”云云（《通釋》卷4）；7.《魯周公世家》“周公旦者周武王弟也”句下《史記正義》：“《括地志》云：周公故城”云云（《玉海》卷173）；8.《燕召公世家》“封召公于北燕”句下《史記正義曰》：“地在燕山之野，”云云（《解題》卷6）；9.《管蔡世家》“封叔振鐸于曹”句下《正義》：“《括地志》：有曹南山”云云（《詩地理考》卷2）；10.《衛康叔世家》“衛康叔”句下《正義》：“《括地志》：故康城”云云（《詩地理考》卷1）；11.《衛康叔世家》“更徙衛野王縣”句下《史記正義曰》：“野王”云云（《解題》卷6）；12.《楚世家》“其長一曰昆吾”句下《正義》：“《括地志》：濮陽縣”云云（《詩地理考》卷5）；13.《楚世家》“戰于藍田”句下《史記正義曰》：“藍田縣”云云（《胡注通鑒》卷3）；14.《越王勾踐世家》“范蠡事越王勾踐”句下《正義》：“二卷”云云（《玉?！肪?2）；15.《趙世家》“與魏惠王遇葛孽”句下《史記正義云》：“《括地志》云葛孽”云云（《解題》卷3）；16.《商君列傳》“因孝公寵臣景監以求見孝公”句下《史記正義》：“監，甲暫翻”云云（《胡注通鑒》卷2）；17.《蘇秦列傳》“東事師于齊而習之于鬼谷先生”句下《史記正義》：“鬼谷谷名”云云（《玉海》卷53）；18.同傳 “南有碣石”句下《史記正義曰》：“山在平州”云云（《解題》卷3）；19.同傳 “令天下之將相會于洹水之上”句下《正義》：“出相州林慮縣”云云（《通釋》卷8）；20.同傳“趙涉河漳、博關”句下《正義》：“涉貝州南河”云云（《通釋》卷8）；21.同傳“乘船出于巴”句下《正義》：“巴嶺山”云云（《通釋》卷10）；22.又同傳“決白馬之口”句下《正義云》：“在滑州白馬縣”云云（《通釋》卷9）；23.《白起列傳》“到乾河”句下《正義》：“源出絳州”云云（《通釋》卷9）；24.《廉頗藺相如列傳》“設九賓于廷”句下《史記正義曰》：“韋昭曰”云云（《解題》卷5）。

以上24條《正義》佚文，亦為瀧川資言《史記正義佚存》全部或部分輯得。然而瀧川資言輯佚《正義》及撰《史記會注考證》時，并未從呂祖謙、王應麟及胡三省的五種著作取材。這一事實足以證明，瀧川博士從日本存世的《史記》古板本、古抄錄本欄外標注輯錄的《正義》佚文，與宋人著作五種征引的《正義》佚文系出同源，皆過錄自張守節單寫本《史記正義》。這批宋人著作征引《史記正義》佚文的發現，也極大地增強了《史記正義佚存》的可信度。

（七）澄清四庫館臣以來認為《正義》疏通《索隱》的誤解

《史記》三家注中，《索隱》與《正義》在注釋《史記》正文外，間有疏解、補充甚至駁正《集解》處，已成海內外《史記》學界共識。至于司馬貞《索隱》與張守節《正義》之間有無關聯，則頗有歧見。清儒錢大昕認為司馬貞與張守節“兩人生于同時，而其書不相稱引。司馬長于駁辨，張長于地理，要皆龍門功臣，難以偏廢?！?/p>

［清］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5《正義序》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89頁。

而四庫館臣邵晉涵所作《史記正義》書錄則說：“《史記正義》三十卷，唐張守節撰。守節自言涉學三十余年，六籍九流地理蒼雅銳心觀采。蓋積一生精力為之，故能通裴骃之訓辭，折司馬貞之同異?！?/p>

［清］邵晉涵：《南江書錄》1卷，劉氏聚學軒叢書第5集，貴池劉世珩?？?/p>

近人程金造承邵氏之說，作《史記正義與索隱關系證》，堅執張守節“確乎是見到小司馬《索隱》之書的”，“《正義》在解釋正文之外，又時時疏通《集解》和《索隱》”的觀點。［5］170其實不然。

宋人黃善夫合刻《史記》三家注時，以先已梓行的《史記集解索隱》為本注，而將《正義》為增注附刻其中。 從對宋人著作五種征引《史記正義》狀況的仔細考察中發現，合刻者為減少與《集解》尤其是與《索隱》的重復，對《正義》不僅有削除、節引，還有條目的合并或位置的移置，而隨著合并或移置又不得不增溢《正義》原無的文字。經過合刻者的重編，已大失張守節《正義》原本舊貌。黃本之后的《史記》三家注合刻本無不受到黃本的影響，元明刊本如彭本、柯本、凌本，均自黃本衍生，自不待言，即使殿本、金陵局本《史記》也不例外。呂祖謙、王應麟、胡三省在各自的著作中，為某一事典作注而征引《史記索隱》與《史記正義》時，還有一種現象值得關注，即往往只引《正義》而不取《索隱》，或以《正義》為正解而以《索隱》為附錄。呂、王、胡三氏的五種著作中，征引《史記正義》凡1097條，其中不為《史記》三家注合刻本所收而全佚者多達278條，即是如此。如《大事記解題》卷四《史記·匈奴列傳》“燕北有東胡”句下引“《史記正義》云：烏桓之先也，后為鮮卑。在匈奴東，故曰東胡。《括地志》云：烏桓國本匈奴，漢初冒頓滅其國，余保烏桓山，因以為號?！薄妒酚洝泛峡瘫敬司溆小端麟[》，注文與《解題》所引《正義》大體相同。宋人合刻者為避複重刪削《正義》不錄而致佚。但呂祖謙于此句注文卻全取《正義》而不錄《索隱》。又如《五帝本紀》黃帝“合符釜山”句下，合刻本有《索隱》81字的長注，而《正義》僅有引《括地志》以釋釜山地望的20字。然而《玉?！肪硎鍨獒尅包S帝合符釜山”事典，則全引注文與《索隱》基本相同的《正義》86字，至于《索隱》僅節引23字附錄于后?？梢娡鯌胧且浴墩x》注義典正故作此取舍。再如《玉?！肪砦迨端囄摹ぷV牒》，于《史記·五帝本紀·太史公曰》“《五帝德》及《帝系姓》”句下，征引“《正義》：‘《大戴禮》及《孔子家語》篇名?！倍谄浜蠼訒p行小字夾注：“《索隱》同?！币庵^單本《索隱》亦有與所引單本《正義》相同的注文，而王氏顯然以《正義》為正解，故對《索隱》則不錄注文只做簡單的提示。從宋人著作五種征引《正義》《索隱》的特點，也可推知張守節、司馬貞所著二書是各自獨立的著作。但由于黃本編輯合刻時，大量刪削《正義》注文，又多處將《正義》誤置于《索隱》之后，再加上論者所見《史記》版本有限，遂導致如邵晉涵、程金造等學者臆斷《正義》疏通、辨正《索隱》的誤判。

張守節、司馬貞各自為書、不相為謀的結論，從大唐內府藏書編目的實際亦可得到佐證。大唐內府藏書如何編目，唐玄宗于開元七年九月下敕：“令麗正殿寫四庫書，各于本庫每部為目錄。其經史子集及人文集，以時代為先后，以品秩為次第”

［宋］王溥：《唐會要》卷35第18頁，《經籍》?！段臏Y閣四庫全書》所收，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本。

，做了原則指示?！杜f唐書·經籍志》著錄御府藏書下限斷自開元十年?！都撞拷涗洝ば⒔涱悺分浶谟ⅰ啊缎⒔洝芬痪怼保菚_元十年六月頒行天下；《丁部集類》著錄“《劉子玄集》十卷”，而劉知幾卒于開元九年，其個人文集已進呈御府并已入錄?？勺C。但《舊唐書·經籍志》并未著錄司馬貞《史記索隱》，可見開元十年前《索隱》尚未成書，自不可呈御入錄。《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司馬貞《史記索隱》三十卷”，本《注》其官銜為“開元潤州別駕”，而非今本所署之“國子博士弘文館學士”，可見其書實殺青于其離京外任潤州別駕時?！缎绿茣に囄闹尽烦酝硖苾雀畷?，其錄著錄唐人著作，系按入藏御府先后排列 。故《史記索隱》在《新唐志》中編錄于開元十七年（729）呈御的“李鎮《注史記》130卷”及德宗貞元（785-804）中呈御的“陳伯宣《注史記》130卷”之后。由此可知司馬貞生前實未及將《索隱》上呈御府，呈獻其書者乃其后裔，而其時上距開元之末已過半個世紀。開元年間，張守節更不存在見讀司馬貞《索隱》的現實可能性，何來為《索隱》疏通、辨證之事？

研究張守節《史記正義》對《史記》的重大貢獻和學術成就，不能僅據今本《史記》三家注所收的經過宋人合刻時刪削重編的5315條《正義》條文

今本《史記》所收《史記正義》條數系據筆者逐篇統計所得。

，而應該集合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水澤利忠《史記會注考證校補》、小澤賢二《史記正義佚存訂補》三書新增《正義》佚文1674條，加上筆者新近從宋人著作五種中輯出的394條《正義》佚文，做通盤的點檢。

（本文校訂過程中，日本史記正義研究會主干小澤賢二先生提供許多寶貴意見。謹表謝忱?。┆⒖嘉墨I：

［1］歐陽修，等.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唐玄宗.孝經序［M］∥阮刻十三經注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

［4］唐玄宗. 宋本大唐六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1.

［5］程金造.史記管窺［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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