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國打工妹群體的“市民化”傾向
收稿日期: 20140126;修回日期: 20140212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9BZS046)
作者簡介: 池子華(1961-),男,安徽渦陽人,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中國近現代社會史研究;梁旻(1982-),男,博士生,從事中國近現代社會史研究。
引用格式: 池子華,梁旻.近代中國打工妹群體的“市民化”傾向——以長三角地區為中心的考察[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3):327-333.
關鍵詞: 近代;長三角地區;打工妹;“市民化”傾向
摘要: 以上海為龍頭的近代長三角地區是打工妹最為集中的區域。無論打工妹通過什么方式進城打工,抑或從事何種職業,其勞動方式和生活方式都發生了迥然不同于農村的新變化。為適應這種新變化,打工妹從外表到內涵進行適應性改變,向市民“看齊”,以融入城市。經過“市民化”的洗禮,她們中有的雖然踏上回鄉之路,但卻給封閉的鄉村帶來一股清新之風;有的被城市所吸納而真正地“市民化”了。打工妹“市民化”對城鄉社會變遷具有深遠的影響。
中圖分類號: K25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0012435(2014)03032707
On Citizenship Tendency of Modern Female Migrant Workers-Yangtze River Delta Region as Research Center
CHI Zihua,LIANG Min(College of Society,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Jiangsu 215023, China )
Key words: modern times; Yangtze River Delta; female migrant workers; citizenship tendency
Abstract: Shanghai as the leading region in Yangtze River Delta was the most concentrated area of the female migrant workers. No matter how they come to work in the city or what profession they take,their working way and lifestyle are very different from those in the rural areas. The female migrant workers have to adapt to the new changes from the outward to the connotation in order to integrate into the city as the “new citizens”. After “citizenization”, some of them returned home while they bring a breath of fresh air to a closed country after they come back; some of them are absorbed by the city and turned into the true “citizens”. The effort of the citizenship of the female migrant workers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urban and rural social changes.
池子華,等: 近代中國打工妹群體的“市民化”傾向
“市民化”,從狹義上講,不僅是居住地由鄉居到城居的改變,更重要的是完成由農民向市民的身份轉變;從廣義上講,還包括價值觀念、生活方式、行為方式等向市民“看齊”。所謂“市民化傾向”,是指打工妹群體主動或被動適應城市生活的態度、行為,這是她們融入城市的基本條件,同樣也是實現“市民化”的基本條件。全面研究近代中國打工妹“市民化”傾向,非本文所能蕆事,因為這是一個涉及面較廣的大課題。本文以長三角地區為中心,截取幾個側面,對此進行一些考察,以拋磚引玉。
一
眾所周知,以上海為龍頭的長三角地區,是近代中國的工商業中心。隨著工業化進程的加快和城市近代化的推進,長三角地區的聚集效應不斷增強,吸引著八方來客。其中打工妹就是一支龐大的群體。長三角地區是全國輕紡工業基地,打工妹最為集中,乃至形成“陰盛陽衰”的格局[1],是不難想見的。
匯聚長三角地區的打工妹,來自于長三角本區以及蘇北、安徽、山東、河南等地[2]。無論她們通過什么方式進城打工,抑或從事何種職業,其勞動方式和生活方式都發生了迥然不同于農村的新變化。要適應這種新變化,打工妹必須調適自我,改變自我;通過改變,適應、融入城市生活,向市民接近,才能立足城市。
改變自我包括“內”與“外”兩方面。“內”即內心、內涵,主要是思想觀念、個人修養方面的改變;“外”即外表,主要是外貌、生活習慣及方式的改變;市民則是改變的傾向性“參照”。改變自我,先要撣去身上的“土氣”,在外表上使自己“洋氣”“時髦”起來。蘇州有首《騷大姐新山歌》唱道:“鄉下姐兒年紀輕,面孔生來蠻端正。弗長弗短真有樣,一雙俏眼勾郎魂。只為家中無飯吃,出外幫工做傭人。托仔薦頭尋生意,一薦薦到大墻門。太太老爺看見都歡喜,小姐愛俚煞干凈。會拍馬屁會討好,少爺少奶叫弗停。鄉下來仔弗長久,時髦樣式學得嘸啕成。夏絲葛衫啥人送,少爺當俚意中人。空來無事常在門房里,還要搭仔車夫尋開心。”[3]“鄉下姐兒”進城不久,便在穿著打扮等方面追趕“時髦樣式”。在上海為人傭工的“鄉下姐兒”當然更是洋氣十足,“妝風雅,愛打扮……回思昔日在鄉之情事,竟有判若兩人者”
《論男女無恥》,《申報》1879年9月21日。
[4]386,甚至“鄉間常態有不留分毫者”
《書樂陳氏愿歸原夫事》,《申報》1883年8月7日。
。“扮靚”自己,這是一般打工妹“市民化”必做的“功課”。家政服務領域打工妹如此,在工廠做工的打工妹也不例外。
上海是國際性大都會,不僅是工商業的中心,也是時尚的中心。自清末以來,服飾花樣翻新,“男女乃皆趨于華”[5]2142。潮流所向,勢不可擋,士農工商均被“席卷”其中。打工妹要適應城市生活而“市民化”,不能不“沾染都市風氣”[6]560,以順應時代的要求。有位家住“女工薈萃之處”的虹口兆豐路,因而“對于那一帶的女工情形有深切的考察和研究”的君立說:“虹口一帶的女工十六歲至廿四歲的占大多數,但十三四歲的小女工亦不少。”她們年紀輕,愛美,尤其進賬較多的打工妹,有條件“時髦”,所以“衣服也趨時化”。她們“白的臉披著一頭的青絲長發,穿著拖到腳面的長旗袍(工作時當然是脫掉的),平底黑皮鞋,如果你不仔細看出她略呆板的身軀,一定要認為是在學校里讀書的女學生呢。”[7]穿著入時,“儼然是一副城市市井女子的新形象”[4]386。
學生裝流行,打工妹趕潮流亦步亦趨,被人稱為“學生派”。這種情況十分普遍。如在上海棉紡織工業中,“有些女工們的服裝,比較考究點的尤其比較有知識點的女工,很多的被人叫做‘學生派’,因為她們大都是長旗袍、皮鞋,到冬天外面加上一件絨線外套,插上一支自來水筆,完全象讀書的學生一樣。特別是江南各縣如上海、蘇州、無錫、常州等地女工歡喜這樣打扮”[8]87。至于“工廠生活學校化”的企業如無錫華新制絲養成所,打工妹穿著更像學生了,有一篇《參觀華新絲廠記》描述說:“年齡20歲以內之青年截發旗袍,貌亦楚楚,見之幾令人以為女校學生,疑非工人。”
轉引自茅家琦、李祖法主編:《無錫近代經濟發展史論》,企業管理出版社1988年版,第76-77頁。
這種“學生派”的裝束,正是打工妹極力改變“土包子”的外表而朝向“市民化”邁進的集中體現。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追逐時尚,更是包括打工妹在內的青年女性的“天性”。而身處時尚中心上海的打工妹,雖然不能引領潮流,但內心深處也不希望落人之后,即如“1938年夏天,正當日寇圍攻徐州,抗戰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上海年輕的紡織工人中大大的盛行穿大紅襪子白跑鞋,尤其是在女工當中,更是風靡一時的爭相仿效。”[8]87顯然,她們成為時尚潮流的推波助瀾者,并在此過程中不斷改變自己的外形外貌,以適應“市民化”的客觀要求。
大上海打工妹如此,“小上海”無錫打工妹也是一樣。曾經流行一時的時新小調《無錫景》唱道:“西門面粉廠呀,紗廠連絲廠,廠里格工人鄉下大姑娘呀,一做末絲廠學洋腔,身上那格衣衫末觸鼻又噴香。”[9]147在這里,不僅有衣衫的時髦,連語言也迥異于“鄉下大姑娘”了。有觀察者發現,許多絲廠打工妹上工放工時,“瞧她們誰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工作之時,花絮飛揚(俗稱“飛花”),落滿全身,弄得“人人白頭”,好似“老婆婆”。但是“在放工時前的一刻鐘,第一次回聲狂叫的時節,她們就手忙腳亂的梳洗起來,小鏡子香粉是隨身帶的,化裝好了,姍姍的走出廠門,比較時髦的,連那白鐵小飯桶也交給同淘的小女工拿著,好像顯出她是一個小姐身份”
《絲廠職工生活素描》,《錫報》1932年10月24日。
!更有細心的人發現,“女工們的內衣比外衣來得考究些,這因為她們在高溫的工場里工作,非脫剩內衣不可,朝夕相對著男管理員,一件比較的美麗內衣,實在是不可缺少的。我這樣想,她們或許也這樣想。”[10]這位細心人的猜測并非毫無根據,因為“女工們的標致和她的職業地位待遇有密切的關系的,因為女工‘摩登’了,才可以博得工廠職員的憐愛,所以,女工們是常有做職員夫人的希望的”[11]715。如此看來,打工妹外表的“摩登化”,不僅僅是愛美的天性使然,“市民化”的需要,還表達了招人憐愛收獲愛情的美好愿景。
趕時髦,向“市民”看齊,當然需要財力支撐。打工妹收入低,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畢竟“衣服、脂粉以及一切的裝飾品,在女工們每年的支出賬上占了一個大的數目”[11]715。但是,為了融入城市社會,不能不要“面子”,不能不降低生活標準,以致生活壓力沉重[8]589。還有不少打工妹尤其是已成家的打工妹,因生活所迫,也會有衣衫不整、寒酸的窘態。盡管如此,與“鄉下姐兒”“鄉下大姑娘”的裝扮相較,已不能同日而語了。
二
從內涵方面說,打工妹也努力塑造完美的自我。改變自我,僅僅撣去身上的“土氣”是不夠的,還必須在“內涵”上努力塑造自己,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樹立“市井女子的新形象”。有時論指出,打工妹服飾雖然摩登化,但“無論一件很好的衣料,一穿到她們身上,便覺得有些‘土化’了”[10],何也?關鍵在于氣質、涵養與“市民”的要求相去較遠,竟至于原本洋氣的衣料穿到她們身上反而給人“土化”的感覺。因此,要實現“市民化”訴求,提高自身素質是一條重要路徑。
素質,是多種指標構成的綜合體,除了身高、相貌、健康狀況、技能等等之外,受教育程度也是不可小視的重要指標之一。江蘇省立教育學院曾于無錫黃巷工人教育實驗區舉行文盲調查,將該區工友分為文盲、半文盲、非文盲三種,調查結果如表1[12]189190:
表1無錫工人教育實驗區文盲統計表
年齡
文盲
半文盲
非文盲
男
女
總計
男
女
總計
男
女
總計
7—11歲
19
77
96
22
4
26
2
1
3
11—16歲
12
169
181
19
9
28
8
5
13
16—21歲
17
249
266
—
17
17
18
21
39
21—26歲
28
126
154
—
4
4
39
10
49
26—31歲
48
112
160
—
—
—
49
5
54
31—36歲
23
62
85
—
—
—
41
1
42
36—41歲
29
55
84
—
—
—
28
—
28
41—46歲
15
39
54
—
—
—
15
—
15
46—51歲
13
25
38
—
—
—
6
—
6
51—56歲
4
20
24
—
—
—
5
—
5
56—61歲
3
34
37
—
—
—
4
—
4
61—66歲
—
9
9
—
—
—
1
—
1
66—71歲
1
10
11
—
—
—
1
—
1
71—76歲
—
1
1
—
—
—
—
—
—
總計
212
988
1200
41
34
75
217
43
260
百分比
78.18%
4.89%
16.93%
從表1可以發現,民工中文盲半文盲竟達
83.07%
!而打工妹文盲率,更是大大超過了男性。有資料記載,在上海棉紡織業中,85%以上的女工是文盲[13]581582。而內外棉第七廠中,“女工3000多人,能認字的只有五六十人,其中只有極少數能夠看報的,讀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的,便算是括括叫的了。”[8]107無論造成打工妹文盲率高的原因是家庭貧困,還是重男輕女,抑或其他因素,但“市民化”的客觀要求是人的“現代性”
英格爾斯認為:現代性“可以被認為是一種‘精神狀態’”,“個人的現代性,應該而且也能夠在很多不同的形式與內容中表現出來。換言之,我們認為‘現代性’是很多性質的綜合體,而非某一種單獨的特質”。他認為,“現代人”應該具備12個方面的品質,即準備和樂于接受他未經歷過的新的生活經驗、新的思想觀念、新的行為方式;準備接受社會的改革和變化;思路廣闊,頭腦開放,尊重并愿意考慮各方面的不同意見、看法;注重現在與未來,守時惜時;強烈的個人效能感,對人和社會的能力充滿信心,辦事講求效率;計劃;知識;可依賴性和信任感;重視專門技術,有愿意根據技術水平高低來領取不同報酬的心理基礎;樂于讓自己和他的后代選擇離開傳統所尊敬的職業,對于教育的內容和傳統智慧敢于挑戰;相互了解、尊重和自尊;了解生產及過程。([美]英格爾斯《人的現代化——心理·思想·態度·行為》,殷陸君,編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0-33頁)根據近代中國的國情,筆者認為,“現代性”是一種能夠適應工商業發展和城市化所要求的基本素養,是人的現代化(近代化)的基本條件,也是人之成為“現代人”的基本條件。(池子華《農民工與近代社會變遷》,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91頁)
。打工妹要適應城市現代生活,必須提高自身素質。況且,“城市生活的需要促使某些現代化特征得到發展,例如城市人口的識字率提高了,因為人們要在城市里自由來去或上下班,都需要閱讀時刻表、街上的路標等等,所以他們必須識字。”[14]72
其實,打工妹自己也清楚地“知道穿女學生服飾,扁擔大的一字都不認識,是一件笑話事情”,因而利用可能的機會學文化,用知識涵養自己。“所以民眾夜校,如兆豐路底麥倫中學所設的民眾夜校(目前才改的民眾學校)和天寶路臨平路的屋頂花園夜校,都有她們的芳蹤。因為她們用功的緣故,日子長了,知識也有了,所以習慣也跟著良善起來。信也不要求教(叫)人寫了,自己喜歡什么時候寫就什么時候寫,尤其家里或朋友們,甚至情書也不要:東‘先生請你給我看一看信。’西‘先生請你給我看一看信。’自己的內容還沒有知道,秘密卻叫人家先知道了!”[7]7這樣的改變,更具有實質性意義,才更符合城市社會的“現代性”要求。
與此同時,資本家為滿足企業發展對“現代人”的需求,也對打工妹開展文化、技術方面的培訓,如20世紀20年代后期,國際絲市興旺,無錫繅絲行業進入歷史上發展的全盛時期,出現了一片添車、開廠的情景。為在短期內迅速造就一批生產技術工人和專業管理人員,永泰絲廠率先開辦“練習班”“制絲指導員訓練班”,招收制絲養成工,采取半工半讀形式,組織養成工學習國文、數學、制絲等,以適應繅絲行業生產發展需要。據記載,短短五六年間,永泰系絲廠對5000余名青年女工(內含數百名練習生)進行了文化、技術培訓。無錫其他絲廠如乾甡、泰豐、民豐等廠也競相仿效設立女工養成所,培訓了一批女工,提高了絲廠女工的文化、技術水平 [15]253。這種“強化”訓練,有助于打工妹整體素質的提高,客觀上有利于打工妹的“市民化”。
三
改變自我,走“市民化”之路,融入城市生活,還要求價值觀念的深刻變革。畢竟“現代人的文化以都市文化為其特征,它有別于鄉村文化。”[16]127打工妹要樹立“市井女子的新形象”,必須更新觀念,塑造“有別于鄉村文化”的具有“都市文化”特征的“市井女子的新形象”。事實上,不管打工妹主動的接納抑或被動的適應,在都市文化的熏陶之下,她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卻必然會起重要的變化,足夠使他自己覺得已異于鄉下人,而無法再和充滿著土氣的人為伍了。”[17]不僅如此,由于觀念的不同,極易引發代際沖突。就社交公開來說,打工妹認為男女交往在城市社會中是普遍而尋常之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但老一輩卻極力反對。陳達的調查資料中就記載了這樣一個案例:
她是一個打工妹,在鄉下時,沒有機會讀書,進廠后經朋友介紹,在青年會夜校讀過三年書,由于她的努力,很有長進,可以閱讀《文匯報》。眼界開闊了,思想觀念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說:“她的母親和她是處在兩個不同的時代觀念中,常常要彼此發生沖突,特別是在男女社交方面,她的母親非常看不慣她的行為。”她是一個活躍的女孩子,外面結交的朋友很多,她的母親是反對的。母親認為一個23歲的大姑娘,怎么能隨便在外面和男子來往?每天她要是晚10時回家,母親總要罵她的。有時候,母親故意把大門關上,好久不開門,讓女兒在門外等得發急。母親說:“你這樣遲回來,何必還要回家呢?”可是姑娘的意見是“只要自己人格好,男女的來往有什么關系?”[18]457
這個案例具有一定的典型性。類似的沖突客觀存在,而沖突的背后實際上是新舊觀念的碰撞。透過外在的沖突,我們也可以看出打工妹群體觀念變遷以及努力改變自我朝向“市民化”的心路歷程。
改變自我,向“市民”看齊,對打工妹群體而言,無論在觀念上,還是行動上,都有一個繞不開的“焦點”問題,那就是婚姻問題。在近代,婚姻自由固然是婦女解放的一個重要方面,而晚婚現象的凸顯,更成為打工妹群體“市民化”過程中突出的新問題。眾所周知,早婚早育,多子多福,是農業社會“大家庭時代”的基本特征和主流意識。這種“生育文化”隨著工業時代的來臨、城市化進程的推進和西方文化的“東漸”而不斷受到沖擊,“中國視為早婚多產的理想社會,一變而為獨身、晚婚、避妊及墮胎等風氣。”[19]這種觀念在先發達地區的長三角各城市浸淫蔓延,不能不對身處其中的打工妹產生影響并為其所逐漸接受,根據1930年拉姆森對70名上海棉紡廠女工的調查,15-19歲已婚者占11.54%
,20-24歲已婚者占
5.14,25-29歲已婚者占81.82%
劉明逵、唐玉良主編:《中國近代工人階級和工人運動》第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年版,第588頁。另據[法]讓·謝諾《中國工人運動(1919—1927)》的記載,1930年上海棉紡廠女工中,20歲以下的多數未婚(轉引自劉明逵、唐玉良主編《中國近代工人階級和工人運動》第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年版,第587頁)
。另據滬東幾個工廠不完全統計,21 300名女工中,有7000多成年女工尚未結婚,就拿頤中煙廠來說,有40%尚未結婚,她們的年齡都在23歲以上。而滬西情形并不次于滬東。據一般估計,全市至少有4萬產業婦女尚未結婚
華:《四萬女工為啥不結婚》,《生活知識》1946年第32期。
。這在農村社會是不可想象的。
城市社會中晚婚觀念、晚婚現象盛行,打工妹“入鄉隨俗”,做出“適應性”響應,也是自然的。一則與她們婚姻價值觀是一致的。調查資料顯示,“她們選擇丈夫的標準也很高,不馬虎隨便,這由于兩方面原因所造成,有一些婦女,因為工人中一時很難找到有知識學問而且志趣相同的對象;有一些婦女,在等待嫁一個可以作為依靠解決自己出路的丈夫,但是這種丈夫,在工人中也不容易找到。因之,她們結婚大都是很遲的,普通廿五六歲的年紀,很多是沒有結過婚,而且有些甚至到了三十多歲,情愿死守著不嫁”[20]4,由此出現“剩女”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二則工作不穩定,生活負擔沉重。“因為大部分女工有著家庭重擔,她們考慮到:要是結了婚,那么另外開了門頭,娘家的開銷,誰來負責呢?這是各地鄉下來的女工占著主要成分。也有一部分本地女工,雖然家里門頭主要的不一定靠她,現在一個人做做用用還可以,要是結了婚,生了小囡,就嘸沒介寫意,這年頭單靠男人不一定撐得住門頭。許多綢廠女工坦白地說,害怕絲織業危機,影響男女共同失業,生活嘸沒辦法,因而不愿意和綢廠男工結婚。”
華:《四萬女工為啥不結婚》,《生活知識》1946年第32期。
三則許多工廠企業雇用女工“以未婚為雇用條件之一,故結婚即解雇”[21]150。在這樣的“雇用條件”下,打工妹也只能“選擇晚婚的道路”了[22]301。
值得注意的是,打工妹晚婚的價值取向,不僅順應了“市民化”的大趨勢,而且逐漸得到了家長的認可,研究中國工人運動的法國學者謝諾發現,“許多女工選擇晚婚的道路,盡管女兒們習慣于被動地接受父母們給包辦的婚姻和父母決定的婚齡。但現在看來父母也贊成,起碼是接受了女兒自己的晚婚決定,如有一個調查引用了這樣的話:‘現在的女孩子們結婚比過去的晚……既然她們都掙錢,我們就不堅持要求她們早婚了’。”[23]558這種“接受”和認可,毫無疑問,是一種對自我的超越。
工業社會“比較遲婚者多”,農業社會“比較早婚者多”。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反映在婚姻家庭問題上,則是家庭的小型化和晚婚現象的盛行,“此固情勢之自然,亦各國普通的現象也。”[24]35打工妹群體中晚婚現象的普遍化,既是“市民化”的客觀要求,也是“市民化”的重要成果,是符合社會發展大勢的進步潮流。
四
打工妹群體通過“內”與“外”的自我改變而逐漸“市民化”,這是她們融入城市的不二路徑。縱觀打工妹群體的“市民化”歷程,有幾個特點值得關注:
首先,“被市民化”色彩濃厚。打工妹要在長三角各城市立足,不管愿不愿意,必須轉變與在田間迥然不同的勞動方式,調適自我,在適應工廠企業“制度要求”的同時,改變已有的生活方式,適應城市生活,向市民看齊。“制度適應”過程中存在許多“障礙”,對其身心不能不產生影響,甚至充滿了辛酸與無奈[25]。適應城市生活同樣如此。這種被動性,不可避免地帶來“被市民化”的色彩。從不適應到適應,過程的艱辛,可以想見。
其次,對城市的認同感較低。“市民化”的本質是城市化,打工妹對在其中打工的城市有沒有歸屬感、認同感,可以從一個側面折射出“市民化”的質量。在近代長三角地區,城市是一個開放的體系,而且城市不僅物質生活發達,精神文化生活更是豐富多彩,充滿誘惑。因此“向往城市生活,希望過好日子”,是一般打工者的追求目標[26]137。盡管打工妹希望通過打工實現“市民化”的訴求,但不可能割斷與農村的聯系,畢竟“根”在鄉村,往返于城鄉之間,成為一種生活常態。[13]170這就決定了打工妹對城市的歸屬感、認同感低。甚至有不少打工妹即便在城市扎根,但仍心系故鄉,如在上海,“有許多夫婦都在綢廠工作的,生出孩子多數是往鄉下送,包給人家代養。在上海多數的綢工只認上海是賺錢的地方,而非安家立業的所在。”[8]141一方面向往城市生活,一方面又找不到“家”的感覺,這種心結在打工妹“市民化”過程中,并不鮮見,并成為“市民化”的障礙因素。
又次,“市民化”的質量不能盡如人意。就教育問題而言,雖然國家、社會、企業興辦不少包括教育在內的“惠工”設施,而且以免費教育為主,即便打工妹渴望提高自身文化素質,但由于工作時間長,勞動強度大,使很多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們“每天由早晨到晚上操作很費力氣的工作,精神已經是很疲乏,”“忙碌于衣食之不暇,再要拿出時間和精神來讀書,的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27]7無錫打工妹李霞影就說:“我們女工過著牛馬般的生活,每天工作12小時,真是從鳥叫做到鬼叫,冬天上日班,整天見不到太陽,夏天在高溫下工作,悶熱得透不過氣來。因為工作時間長,工人們一天下來已經精疲力盡,根本無精力再進行學習和其他工作。”[28]1吳至信對上海、無錫等城市35家工廠“惠工”事業進行調查后也發現“一般工人對于教育之態度,至為不佳”,原因正在于“日常工作時間甚長,下班疲苦已甚,若干工人尚須歸返遠在七八里以至十里以外之家中餐宿,更盼得較多之自由時間。兼以工人年齡,多在20歲以上,記憶力非孩童可比,于是讀書成績不佳,興趣愈淡。故一聞在工作時間以外,添受教育,在普通情形下莫不以為苦事。”[21]213所以,有評論認為,“提倡勞工教育,雖是一件急務,可是在緊張工作后的工人,心身都非常困倦,沒有心情去求知。如果不先將工人在這一方面的困難減少,勞工教育恐怕是很難收到效果的。”[18]536揆諸史實,誠可謂一針見血!癥結所在,不能不影響“市民化”的質量。
再次,缺乏連續性。這與職業的不穩定有極大的關系。職業的穩定與否,直接關系到打工妹“市民化”進程能否延續。事實上,職業的不穩定尤其是失業,常常使“市民化”進程斷裂。由于近代工業發展的曲折性和鄉村危機的強勁推力,打工妹即便能夠實現“做廠”打工的愿望,也心神不定,深感失業壓力的沉重。據陳達先生的抽樣調查,在201份資料中,“只有16人沒有談及失業的情形,其余大多數人都遭受過失業的苦痛”,換句話說,92%的人有過失業的經歷,“可見失業問題,在工人的生活里是何等嚴重的事實。”[18]543造成失業現象嚴重化的原因,一是經濟不景氣工廠倒閉或半倒閉;二是產業后備軍激增,資方可以以更低廉的價格雇用勞動者;三是技術革新即“生產合理化”的“減工”減少了工人的使用量。其中前兩個方面的原因是主要的,即相關研究所說“我國由于產業不十分發達,農村破產,失業人口集中于都市,雇主不但得以廉價雇傭工人,而且不與工人發生固定的關系,隨時又可解雇工人。這種現象,上海在抗戰以后更甚……以上海產業最大人數最多的紗廠來說,甚至連正式臨時工的名義全不要,廠方可隨時叫工人來就來,要工人走就走,工人的工作朝不保夕,天天都在失業的威脅之中。”[8]10長三角另一工業中心無錫,1930年代初受經濟危機的沖擊,“絲廠失敗,女工失業者頗多……多數女工,其年齡較大者,只得仍回故鄉農村。”[29]201民族企業里如此,外資企業中也不例外,如“在日本廠里做工,職業毫無保障。那時社會上到處是失業工人和流落城市的破產農民。廠主需要時,隨時可以招進一大批。廠主不需要,就把工人開除出去”。所以工友們常常抱怨說,在日本廠里做工“是一只腳在廠里,一只腳在廠外,成天提心吊膽,早晨不知夜晚”[30]227。這種殘酷的現實,使打工妹“市民化”進程經常處于斷裂狀態,對打工妹“市民化”的質和量產生雙重影響。
打工妹“市民化”是一個復雜的過程,而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也說明近代中國工業化進程的曲折和城市化進程的蹉跎。盡管打工妹“市民化”困難重重,但經過“市民化”的洗禮,她們中有的雖然踏上回鄉之路,卻給封閉的鄉村帶來一股清新之風[22]342;有的被城市所吸納而真正的“市民化”了。所有這些,不言而喻,對城鄉社會變遷具有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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