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語
潘高鵬山水畫,既不是用水墨直接呈現(xiàn)視覺所見的寫生性山水,也不是完全脫離對象純以傳統(tǒng)筆墨表現(xiàn)審美經(jīng)驗的筆墨性山水,而是在這兩者之間尋找一種新的切入點,注重的是感受真實性的表達。他畫面中對于整體幽深氣象與玄秘意味的境界追求,讓我們看到的是畫家對于意象觀照自然與表現(xiàn)主觀心性,這一中國畫文化精神的理解與把握的深層思考。
2011年,林樹中教授在《潘高鵬畫集·序》中寫道:“潘高鵬是南京藝術學院也是自上海美專以來走出的杰出畫家之一……阮榮春院長甚至直稱其為‘當代范寬’。”此言不虛,2012年南京藝術學院百年校慶畫展400件作品中,中國美術館收藏13件,其中中國畫3件。潘高鵬的水墨山水《大岳鳴泉》被收藏。
潘氏入選《江蘇省美術五十年·中國畫卷》的《蒼山秀色》圖,右下占畫面三分之二位置的主峰蒼黑幽深,呈一巨大的正三角形;左上占畫面三分之一的遠山和天空色彩明亮,處于倒三角形中。兩個三角形交界處的山脊,點點光斑,宛若游龍,巧妙地在二維平面分割畫面空間。倒三角形內,白云舒卷,座座山峰頭角崢嶸,扭轉翹曲,如“怒濤卷霜雪”,加之處于相對較高位置,產(chǎn)生了不穩(wěn)定感。但大大小小的山峰,整體又是一個個正立的觚三角,由于結構程序運動產(chǎn)生的力,內蘊的能量消解了動蕩不穩(wěn)定感,呈現(xiàn)出勃勃生機。主峰由于正三角形的穩(wěn)定性,且體量巨大,層層峰巒,郁郁蒼蒼,形如鐵鑄。其沉穩(wěn)堅實與澄明閃亮、活躍跳蕩的遠方群山,在力的矛盾沖突中,正反、輕重、黑白、明暗之間相博、相擠、相撞、相碰,石破天驚,訇然中開。是畫家熾烈心田中奔涌的熱情奏鳴曲。是萬象由心,大筆濡染,格式塔“心物同形”的“力的圖式”。是《溪山行旅圖》的現(xiàn)代版。主峰逼近山頂部分,峰巒糾結如巨大的環(huán)形旋渦,波翻浪涌;坡腳彎彎溪澗,淙淙流淌,是觚三角主旋律的變奏。將形式美的構成,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潘氏山水承接了北宋范寬雄渾堅實,構思宏偉的氣象;吸取了齊白石、黃賓虹和林風眠、潘天壽觚三角形式美構成因素。蒙朧中,舞動的群峰像塞尚《浴女》神秘的三角形影子,“它們仿佛以內在的狂濤涌向頂端。”(康定斯基《藝術中的精神》)。重要的是,他始終謹記恩師俞劍華教授的一副集句聯(lián):“搜集奇峰打草稿,踏遍青山人未老。”孤筇雙履,萬里壯游。他在青藏高原寫生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由各式不等邊三角形組成的神奇世界,天圓地方,千變萬化,多樣統(tǒng)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大師的理論和杰作,啟迪了他,將大自然這一最基本的內在結構抽象出來,構建自己的圖式。
雄深毓秀的潘氏山水整體大結構中,作者似乎于不經(jīng)意間化入了某些柴丈峰巒和王原祁山形構成。而有些作品,如入選全國百家金陵畫展的《山野燦爛》、獲江蘇省山水畫大展金獎的《云卷千峰》,重巒堆壘,影影綽綽似巨然“礬頭”的變形。但巨然系闊筆淡墨長披麻為之,而潘氏層層積點,強化發(fā)自“心源”的聲音,使人更覺到“圓的重量”,勢壯雄強中又含有一分秀潤。學古人師其意,不泥其跡,取精用弘。這種滲透著作者自我精神的符號,獲得了活躍的生命力。
細心的觀賞者還可以發(fā)現(xiàn):潘氏山水不同于時下流行的點綴著林下美人或策杖隱士的所謂“新文人畫”;其作也非當下實景,大都無林木亭臺,路橋舟人。只見巨巖大壑,層層疊疊,一派宇宙洪荒,混沌初開的瑰奇景象。工業(yè)信息化時代,帶給人們空前物質享受的同時,也造成人類生態(tài)和精神家園的日益流失。人們在反思,視角伸向原初、率真、野性的博大空間,直面生命的存在和挑戰(zhàn),回歸鐘靈毓秀的本真自然。潘氏山水畫創(chuàng)作,正代表了這一新的審美祈向。
從范寬的“如暮夜晦冥”、龔賢的層層積墨,到黃賓虹的五筆七墨,直到李家山水,在重深昏黑中,與天地精神獨來往,包蘊宇宙生命的審美體驗,高鵬先生對此情有獨鐘。七年南藝求學生涯的磨練砥礪,打下堅實的繪畫基礎。他更得江山之助,在長期的寫生中,刪撥大要,搜妙創(chuàng)真,融合各家,形成自己的筆墨風格。
潘氏善用干濕有度的兼毫,腕臂齊力,筆尖入紙沉著堅切,如石匠使鏨,墨色中心深刻,向四周暈散。枯潤全在提按輕重之中,攢簇成點,墨華鮮潤,秀骨天成。胸中自有丘壑,筆法豐富多樣,因心造境,手隨心運。初看散亂不收,細看流貫有序,再看渾然、燦然,墨韻鏗然,他自嘲其為“亂整皴”。賴以臨池不輟造就的筆墨功力,敢于濃黑重墨,如夜行巖壑間,層層積墨,渾厚華滋,表現(xiàn)內美。
《冬山初雪》圖,層巒疊嶂,蒼冥幽深。畫面滿滿實實,幾乎密不透風,將“深暗如暮夜晦冥”發(fā)揮到極致。黝黑深沉的背景上,花青淡掃,薄薄的初雪,依稀帶出山之脈絡。如漢畫像石般極簡化輪廓,束縛不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體現(xiàn)了亙古綿長的民族精神。寥寥幾筆點厾,雪花輕飏,像窈冥中游心太玄的神秘精靈,散射出迷人的魅力。古樸雄渾中透出幾分唐風晉韻。大山寒凝,頓覺生意盎然,山陰寂寂,幽光泠泠,氣機條暢,周流于無限的宇宙空間。
《蒼山如默》圖,巨大的陰面山黝黑如椎碑,占據(jù)了畫面的絕大部分。頂部留空則小到“連峰去天不盈尺”。遠山以淡墨渲染,天空染成淡黃,整幅畫以黃色罩染。“新曦照危峨”,“剛耿陵宇宙”。一抹亮色,晶瑩剔透,如峨嵋金頂,映襯出全幅墨華氤氳。
《陽光滿山》一畫,吸收了柯羅注重大的明暗關系的做法,遠山墨色較前景遠為深重,將其拉近突前。無視對象非本質的細枝末節(jié),著力創(chuàng)造一個具有活躍的生命力的藝術世界。反常合道,這看似不合理法的明暗處理,恰恰深得古人“度物象而取其真”(荊浩《筆法記》),“妙造自然”(司空圖《詩品》)理論的神髓。賦予自然山水鮮活的生命。葉朗先生說:“繪畫的本質和生命就是‘圖真’,即創(chuàng)造一個表現(xiàn)自然山水的本體和生命(‘氣’)的審美意象。”(《中國美學史大綱》)“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渾茫。”畫家以雄渾的筆力,穿透溟滓,超越有限的物象,表現(xiàn)造化自然氣韻生動的圖景,從有限通向無限,直探美的真諦。
前賢常以飛瀑懸泉、亭臺曲徑在深黑的背景中表現(xiàn)光,強化黑白和虛實關系。潘氏自出機杼,《蒼山秀色》、《山野燦爛》、《蒼山似海》、《江山勝境》等作,將山脊上的苔點,易為點點光斑,或疏或密、或黃或白。白者在深黑的背景中,不著點墨,素紙朝天;時或再于中心濃墨一點,虛實空靈,分外精神。符號化的光點是大自然的變形,其裝飾意趣有一種脫略凡俗的寫意精神。孫過庭云:“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書譜》)此之謂也。其蘊蓄的張力,活潑潑地涌動,氣勢撼人。星星似的光點游移騰挪,晦冥中,山之“龍脈”在斜正、斷續(xù)、虛實、輕重、曲折、隱顯中,“晴明出棱角,縷脈碎分繡”般顯現(xiàn)出來。賓翁云:“凡山,其力無不下壓,而氣莫不上宣”。婉轉的光流,形成一股貫穿全畫幅的氣,內蘊著回環(huán)往復的節(jié)奏和旋律,凝成氣韻生動的交響音詩。
重深的黑色是潘氏山水作品的主調,但讀之并不覺沉悶,卻時有溫暖明麗之感。除光的妙用,與其用色如用氣,整體上注意色墨互補有關。他常常僅用赭黃、赭紅、青綠幾種色彩,尤喜用黃。
他不一味追求強烈黑白對比和“視覺沖擊力”。常以黃代白,不僅在天空、云水等通常作留白處理的地方大膽用黃,甚至整幅畫面都以黃色罩染。黃色帶給人們光明、溫暖、歡樂、新生和希望;喚起人們正直、愛和慈悲的感情。《周易·坤卦》視黃為中和吉祥之色,以喻內德之美,并象征陰柔溫順,為“美之至也”(孫星衍《周易集解》)。古代帝王也以黃色彰顯君臨天下的王者氣象。黃色作為一種濃厚的民族文化因子,深深積淀于人們的心理之中。高鵬先生生性寬和溫雅,古道熱腸。畫如其人,《陽光滿山》黑、黃二色,黑得深沉厚實,黃得澄澈透明,峰巒明滅,神光離合。墨色濃重處,隨機灑落金星點點,光氣所射,四表無窮。雖然整幅畫面以黑色為主調,但使人感到的是滿山陽光的熱力。如以白易黃,難有此效果。前述《蒼山如默圖》,也因為黃色的運用,顯得中正和平,溫煦柔茂。中和之美,沛然塞乎天地之間。紅塵滾滾,不推波助瀾,也不“泳于穴寥之野”;澄懷觀道,靜水深流,他始終以一顆恬淡怡然之心,保持著對美的固有熱情。
潘氏巧妙地化用西方古典主義油畫色彩處理方法,有時在黃與黑之間參用青、蘭等較溫和的冷色系顏色,顯現(xiàn)那若暗若明中,山石紋理閃動著的淡淡幽光。畫面益顯滋潤,空間層次更加豐富,發(fā)展出一種悠遠的圖畫空間。少數(shù)作品,如《大地之歌》等,有的部位層層積墨,有的部位則直接用綠和紅、黃原色,以鈍挫遲澀而不失圓勁的方筆,連勾帶皴,條形色塊、墨塊相聯(lián)交織,傳達出作者的主觀感覺和情緒。似從凡高《星月夜》和《綠色麥田》等作品中消化吸取了某些有機養(yǎng)分。已非具象、抽象所能方物,是大山的律動和畫家生命節(jié)奏的交響。
甲午年新作《水鄉(xiāng)印象》,無論圖式或色彩表現(xiàn),都給人煥然一新之感。論及中國畫的形式構成,不少人往往與西方現(xiàn)代藝術掛鉤。其實,我國新石器時期仰韶、馬家窯陶器的幾何紋飾,其抽象化、符號化表現(xiàn),正是原始的形式構成。它與積淀其中的物質文化內容、想象、觀念構成“有意味的形式”。東西方藝術原有相通之處。
《水鄉(xiāng)印象》無數(shù)形態(tài)不同,大小不等的三角形、矩形、長方形、多邊形條塊布滿畫面。轉折曲直的溪流和陂塘又將畫面分割組合成幾個形式、面積各異的三角形。水中具象的漁網(wǎng)和細如螻蟻的小舟、水牛,使畫面富于流動感,充滿生趣。整個畫面既豐富多彩又進退有序。占主導地位的放射狀條塊組合,凝聚人們的目光,又將觀賞者的視野引向畫外。融西方的焦點透視與東方的散點透視于一爐,極大地滿足了人們的期待視野。
潘氏或運筆如刀,勁健爽利的線條如甲骨文的刀痕墨跡,落筆果斷、利落,用筆迅疾,似篆刻中的沖刀,沉著痛快;有的線條則如篆籀,“謹而不肆”,藏鋒含蓄,圓勁厚重。顯于明,幽于晦,恣縱開張與典雅溫潤相映成趣。潘氏取法高遠,在表現(xiàn)形式美的構成時,不取無東方韻味的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單一直線,而是如薛永年先生在評價海派金石書法化時所說的那樣:“向遠古形成期的書法金石借鑒,尋找民族精神的淵源和藝術創(chuàng)造的源頭。”(《驀然回首》)不僅充分展現(xiàn)了筆墨的視覺效果,而且凸顯了民族審美品格。其幾何形構成,并非純粹的形式美,是畫家對江南水鄉(xiāng)獨特地貌符合客觀規(guī)律的高度提煉、概括后的抽象表現(xiàn)。是自由的形式,是“依照美的規(guī)律來造形”。相比文人大寫意畫,與自然進一步拉開距離,但在精神實質上卻更能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豐富性與真實感,叩響生命的琴弦。人們面對畫作如相逢“熟悉的陌生人”,無霧里看花之感,堪稱“不隔”。
黃色仍然是畫面的主調,但色彩十分豐富,設色如運墨,有些線條也以色代墨,突破了中國水墨畫重墨輕色的樊籬。藤黃、橘黃、土黃、鵝黃、檸檬黃,汁綠、翠綠、石綠,赭,褐,黑,灰等,在統(tǒng)一的調子中錯雜匯聚,形成色彩的交響。潘氏借鑒油畫的強烈冷暖對比、明暗對比和色彩構成中的色塊對比等手法,把藤黃和橘黃色的響亮程度凸顯出來,縱橫貫穿畫面的溪水留白,更提高了畫面的亮度,映射出如詩如歌的明媚春光,燦爛秋陽。明麗、響亮、歡快,充滿生命的活力。由于參以補色進行對比和復合色恰到好處的運用,冷暖兩個色系在細膩微差中穿插呼應,少數(shù)部位則用少量丙烯等新材料“醒、提”。光色明亮強烈,這流動的生命之光,“上下與天地同流”。不同于當代中國畫大家用光體式。色彩對比強烈而不突兀單調,明亮而含蓄,單純而豐富,一個充滿音樂節(jié)奏的宇宙。阿恩海姆說:“表現(xiàn)性的唯一基礎就是張力。”(《藝術與視知覺》)畫面中的“擴張與收縮、沖突與一致、上升與降落、前進與后退等等”正是水鄉(xiāng)大地,也是畫家生命的展示。當我們感知到這些表現(xiàn)時,我們的生命情懷也與畫作融為一體詩意地棲居。
潘氏長期學習、工作、生活于江南水鄉(xiāng),并經(jīng)常進行寫生采風,其辛勞勤勉可以“廢畫三千”一言蔽之。他熟悉并熱愛這一方水土,對風俗民情,更有一種赤子情懷。當他拿起畫筆時,記憶、印象、感受、飽蘸著情感,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噴涌于畫面。當我立于這幅用作者生命灌注的,大氣磅礴,瑰麗偉奇的《水鄉(xiāng)印象》之前時,透過畫中繽紛的色彩,看到的是橙黃橘綠,是菜花金黃,是遍野麥浪……譚獻《復堂詞序》云:“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高鵬先生“萬象由心”,“無法而法,是為至法”,其構建的美的境界,給我們提供了寬廣深遠的藝術想象空間,帶來不盡的審美享受,此大美之所以為大美也。
《文心雕龍·通變》云:“參伍因革,通變之數(shù)也。”高鵬先生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參古定法,引西潤中,錯綜變化,望今制奇,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果。2007年秋,在全國百家金陵畫展上,他所作《山水襟懷圖》,筆墨渾融,既有面的恢弘氣度,又有線的縱橫紛披。其題跋引王石谷“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之語。余低迴留之,作小詩一首,今移做本文結尾:掀雷挾電渾元氣,踏遍青山造化師。兩宋風神元季筆,化成畫里《南山詩》。
潘高鵬
1966年畢業(yè)于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曾在新華日報社工作三十余年,任《新華畫刊》主任編輯。現(xiàn)為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美術師,江蘇省國畫院特聘畫家,江蘇省新聞美術家協(xié)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