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三玉”之一的妙玉在《紅樓夢》中是一個非常“妙”的人物。屈指可數的幾次出場,她在“金陵十二釵”中卻能夠位列第六。無論從作者的著墨還是從小說情節來看,她身處于一群主要人物中間,卻始終是一個寂寥而且尷尬的人。她作為一個“檻外人”卻對賈寶玉進行了一次飛蛾撲火般的追逐。筆者將著重探討一下妙玉與寶玉的情感糾葛。本著“了解之同情”的原則來解讀,還原妙玉一個少女的身份,而不是一個被附加太多意識形態色彩的女尼。
【關鍵詞】妙玉;賈寶玉;飛蛾撲火;互證
曹雪芹對妙玉著墨不多,但是卻把她排在一個很高的位子上,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妙玉與寶玉有著一段情感糾葛。妙玉的出身與黛玉有點像,才貌雙全卻又都寄人籬下,都承受著來自外部的壓力,但是,妙玉還有來自自身的壓力,即“檻外人”的身份。與惜春相似,但惜春最后看破紅塵,主動皈依佛門,可是妙玉她“被迫出家”,不管怎樣,這種尷尬的“檻外人”的身份,讓她那種少女心中愛的萌芽生長得很辛苦,很痛。
一、“檻外人”飛蛾撲火的過程
作為“檻外人”的妙玉,對寶玉動情了。這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她的感情還經歷了一個逐步深化的過程。第一次是妙玉在櫳翠庵中品茶,妙玉的“情”就得以顯露,表面上是叫釵、黛吃茶,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說賈寶玉獨來不給茶吃,是沾了她們二人的光,實際上,謊言背后是隱藏的真心,把自己常用的綠玉斗給寶玉用。這可是肌膚之親啊,可見,妙玉在這里已經是芳心暗許給她所認為的知心人——賈寶玉了。在這里,就是一個少女“矯情”地向她的戀人表示愛意。更有考證說明,妙玉是主動邀請賈寶玉吃茶的。“原稿是妙玉對寶玉是主動邀飲,是對飲通情!人們或許會說,這‘主動邀飲’可能嗎?答日:可能的!……但是,這主動邀飲的情節也確實不太好設計處置。”[1]筆者認為,此觀點有待進一步考證,但是妙玉內心的萌動是必然。
第二次是寶玉受罰去攏翠庵乞紅梅,作者沒有直接寫寶玉乞紅梅的過程,而是曲筆寫了乞回來的紅梅的樣子,“或如蟠里,或如僵蚯,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或土胭脂,香欺蘭蕙,各個稱賞。”還有寶玉乞紅梅歸來的情形,“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有的學者這樣評價,像這支奇美的紅梅想要表現自己的存在,要讓人驚羨她的美,她的幽香,這正是妙玉的不安分,正是妙玉自我意識的覺醒”[2]。
就像一個懷春的少女等待心愛的情郎來叩響她的門扉,妙玉在羞澀中等待。筆者認為,妙玉這樣等待并且懷春是很正常的,并沒有所謂的要去沖破封建理教的束縛,她一個小小少女,而且對政治又不感興趣,有的學者認為“妙玉是一個介于幽尼與女之間的尷尬人物,我們也體會出了妙玉這個介于“檻內”與“檻外”的尷尬之人的痛苦和無奈。妙玉雖自稱是“檻外人”,但實際上她并未能邁出塵世的門檻兒。她的師父臨寂時曾勸她留在京城,說到時候自然會有她的結果,而妙玉等來的結果卻是被強人劫持受辱。這是她預言不靈呢,還是妙玉修行未到家呢?”[3]
顯而易見,妙玉“極精演先天神數”的師父在臨終前卻拒絕她“扶靈回鄉”,而要她在“都中”“凈居”以待“結果”。這種隱隱約約的撲朔迷離的描寫,自是暗示她“待價而沽”、以結佳緣。
筆者是同意這種“待價而沽”的心理的,因為,妙玉作為一個被迫出家的妙齡少女,師父又給她些許叮囑,她何嘗不想遇見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呢。
到了第三次的接觸,就可以看出妙玉在主動示好了。“一張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不了個道理的賀帖中,寄寓著一個已經跨出禪關、情注寶玉的愛魂。”[4]
我很贊同這句話。從妙玉平時的為人,別人給她的評價可以看出,她對寶玉確實是與眾不同的。在第67回,中秋之夜,妙玉竟然夜出庵門,暗窺賈家合府大小賞月詩。她插足塵世,對于斬斷情絲苦修來世的尼姑來說是驚世駭俗的!然則,這難道不正說明她所希冀或可有與寶玉的一會之緣嗎?
與惜春下棋的過程中,癡癡地問著寶玉:“你從何處來?”將一個少女在突然遇到意中人那一瞬間的欣喜、羞怯和手足無措的內心活動,表現得如在目前。這時,妙玉脫去了冷漠與孤高,實在是一位至情的女子。最驚心動魄的是《紅樓夢》正在向我們展示妙玉的走火人魔。當晚打坐,“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晃蕩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平時還能“發乎情,止乎禮”,這時,心中的青春已燃燒到了最熱烈的時候,佛法和禮教能束縛她的身子,卻無法抑制心中無邊無際的激情。[5]對于妙玉“尼姑思凡”的這一段,我認為,正是她這種真真假假,方能表現出妙玉作為青春少女和女尼這雙重身份下內心的矛盾沖突,顯得尤為真實可信、可敬可愛。對于她,我們也不能用俗人的眼光來觀察和評判。
那寶玉對待妙玉是一種什么態度呢?
寶玉在妙玉面前收斂了往日在女孩子們中自由自在、任意妄為的習性。妙玉尋常的一句“你從何處來”也被他奉作“機鋒”思來想去,唯恐出了差錯,不敢輕率回答。[6]寶玉和黛玉也談論過禪語。寶玉全無在妙玉面前的躊躇和小心——“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恰到好處,準確又含蓄地向黛玉表明了自己的心意。由此可見,寶玉接不上妙玉的禪語不是他愚鈍,而是“無心”——他的心思不在妙玉身上,所以就算她再明示暗示他,自然也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也有人認為,寶玉是對妙玉動了情的。有人說寶玉對妙玉的喜歡渾然無覺,我倒是贊同寶玉對妙玉是出于一種尊敬而不可褻玩焉的態度。寶玉對所有美好的女性都懷有一種愛,正如魯迅所言“愛博心勞”。妙玉是與眾不同的,也是美好的。所以,寶玉對妙語是有感情的,就像對所有美好的女子一樣。但是,我不認為他回應了她熾熱的情感,不僅僅是因為她是“檻外人”的身份,還因為,他對黛玉的用心所在。當然,這是我愿意去相信的真相。
二、飛蛾與火的悲情互證
筆者十分不贊同,向妙玉和寶玉身上施加太多的政治色彩來解讀,甚至是牽強附會地借他倆來言他物。但不可否認的是,在他倆的身上,確實寄托了曹雪芹的思想所在。“玉”不是簡簡單單叫的,金陵十二釵的次序也不是隨便排的。
通過上文所述,妙玉這個身份特殊的“檻外人”完成了一次飛蛾撲火的歷程,她無所謂抗爭,只是隨著心走吧。寶玉也許是她在等的那個人,只是這個“檻內人”對于她的身份,一直堅守在理與禮的門檻。他們縱然內心會有神交,她縱然會有片刻的歡欣鼓舞,但,注定是一個悲劇。
飛蛾與火都是悲劇的結局也就罷了,而二者的悲情互證,仿佛平添了幾分宿命的意味。讓悲劇沾染上更多的悵惘與無奈。
“這書只說個寶玉;寶玉正對,反對是妙玉。”韋癡珠則說:“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算是做寶玉的反面鏡子,故名之為‘妙’。一尼一僧,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7]我認為這是十分有道理的。
妙玉住在大觀園的櫳翠庵,寶玉住在大觀園中的怡紅院;一個自稱檻外之人,一個自稱檻內之人:一個看破紅塵后來做了和尚,一個被土匪所劫做了枯人之婦;“清者轉濁,濁者轉清,一內一外,一色一空,一僧一尼,一清一濁,兩者互為補充,暗暗影射。妙玉是欲空不能,由色生情,在空與色中相掙扎,最后的結局足空滅,被十匪所劫,做了枯人之婦,演繹了一個由空而色的色空悲劇。”[8]寶玉、妙玉兩者的色空悲劇的重疊就是整個俗世的色空悲劇。
好就是了,了就是好。所以,飛蛾與火也不能逃脫一場虛無的追求,這原本就是一場虛無的夢。
三、飛蛾之所以撲火
了解之同情的原則讓我們知道飛蛾之所以撲火是有原因的,我們應該站在飛蛾的角度而不是從他者的角度肆意的評價,并且把自己的價值觀橫加在上面。
“任何一個被別人瞧不起的人會自動變得高人一等。偶然形成的男女關系就是這樣:被認為低人一等的女人自動會勝出一籌。不可逆推:當女人在男人身上看到一個更高的存在時,她并沒有變得比男人低一等,相反,她選擇了誘惑的立場。如果男人在女人身上看到一個更高的存在,他選擇了欣賞的立場。”[9]筆者本來并不十分理解這種觀點,幾經揣摩,覺得讓·鮑德里亞的觀點可以解釋很多我們眼中“奇怪”“惹人厭”的女人,也可以解釋妙玉。
有很多學者直言非常討厭妙玉,紅學家們也多批評妙玉庸俗、虛偽,不大守佛門清規,見了寶玉居然也會臉紅。俞平伯曾說她矯情。《紅樓夢》里面的大善人李紈竟然也毫不掩飾對妙玉的厭惡,說“可厭妙玉為人”。
讓我們就像分析一個女人心理一樣來還原這個少女的心思吧?
與妙玉形成對比的就是薛寶釵。她出身皇商之家,但是薛寶釵對于衣物、擺設、玩物等“身外之物”卻從來毫無興趣,房間布置得“雪洞一般”,全無任何擺設。二者品味不同是一部分原因,但又何嘗不是因為自身所處的位置?“寶釵的自在隨和是源自她的境遇和氣度,也源自她作為主流人群的雍容和安心。而妙玉,無論她如何優秀出色,如何孤芳自賞,都改變不了她實際的命運。”[10]聰明小心如林黛玉,她之所以對妙玉和寶玉如此放心,也是因為她看懂了妙玉所處的位置。
蝴蝶注定飛不過滄海,飛蛾燃燒了滿腔的愛與欲望最后也只是在火中化為灰燼的結局。妙玉作為一個“檻內人”身份的少女,她在自己的青春年華里燃燒過,當她“空門情關兩無依”“落陷污泥中”的時候至少是無悔的吧。妙玉不會不知道,周圍的人們哪一個不是以悲劇收場?在那種生活環境下,或許,妙玉只會覺得在宿命涼薄的賜予中,她曾經在某一刻,歡欣過,而這,也足夠了。她記住了屬于自己的片刻歡愉,然后飲下命中注定的毒酒。
注釋:
[1][3]徐乃為.妙玉新論[J].溫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26).
[2]趙可.論曹雪芹《紅樓夢》妙玉形象塑造及其意義[J].北方文學,2012(6).
[4]杜薇.空門情關兩無依:妙玉悲劇形象簡論[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30).
[5]朱曉紅.妙玉形象淺議[J].魅力中國,2011.
[6]趙毅.悲哀的“路人甲”——論妙玉與寶玉、黛玉的關系[J].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12).
[7]魏秀仁.花月痕[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8]龍秀光.“檻外之人”妙玉之色空悲劇新論[J].劇作家,2002(6).
[9]讓·鮑德里亞.冷記憶[M].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
[10]江岸.刺猬的秘密[J].小康,2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