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品”說開去

【摘要】從“品”的基礎語義的分析到其意義的衍生，放在中國古典文化背景下的品及品藻到品評，具備同一的哲學思想使先人在論“品”，用“品”和定義“品”的內涵與外延時有著相同的思路和視角。挖掘文藝批評的民族樣式，對今天批評理論不借用西方語言便無法言說的現狀或可有些啟發。

【關鍵詞】品；品藻；品評

認識論從某種角度上可說是圍繞“品”在探究人類認識的規律性問題。“品”的對象：一是品物的“品”（指所謂的“真理”或“真相”），即通常說的認識自然；一是品人的“品”（所謂的“本質”或“真相”），即通常說的認識人類自身。作為“品”的施動者人的判斷能力就非常重要，我時常在想，一個人究竟要具有怎樣的能力才能把握事實的真相？

首先，有人就會質疑這是個偽命題，有事實的真相這一說嗎？按照量子力學的波粒二象性原理和相對論的發現，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是個概率的世界，是上天（物理定律）擲骰子的結果，難以置信吧。在人的經驗世界中感知和理解的，似乎是有邏輯支撐也有實踐驗證的，是客觀的，唯一的，決定論占了上風。但不可思議的事情還是很多，尤其在人類可觸及的范圍之外更是廣袤的未知世界。人類似乎在無限接近真理，上天卻常和人的理性開玩笑，一個接一個的“真理”被后來者否定。按測不準原理的說法，因為你是屬于宇宙中的一部分，那么你是天人合一的，你作為測量者，你和物體本身就有基本力的相互作用，你的測量行為本身就影響到了測量結果。那就印證了佛家所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上事物沒有本質，所謂：“道可道，非常道”，誰也說不清這個道。

品鑒人的品質，想要客觀、公正，可能性有多少呢？又有多大可能性得到決定論所謂的“唯一的”、“客觀的”真相呢？似乎不太容易做到。品的施動者和對象都是人，而人性的復雜性使獲得人的“真相”（或者說“品質”）是何其困難的事，令我感到悲哀。

人性的最大自由是從對自由的約束中獲得的。人性的自我約束保證了一種叫品質的元素在人類的血液中不息地流淌。自由是人性保持自然狀態的前提，在人性不自由、被扭曲的地方人的品質也是可怕的、是扭曲的，甚至是粗鄙不堪的。回想“文革”十年，那是個沒有品質的時代，正如一幅漫畫所表現的，幾乎人人都是嗜血的動物，因為人人都懼怕被他人嗜，因而人人以攻為守去嗜他人，所以就有大人物嗜小人物，有權力的小人物嗜沒有權力的小人物；小人物反抗大人物，沒有權力的小人物反抗有權力的大人物，這樣一種生物鏈呈現了那個非理性的瘋狂時代，那真是一個毫無品質可言的時代，它使每一個生命在出現的一瞬間就陷進了假想敵與階級對立的泥淖之中。

那么究竟有沒有品人的標準呢？有沒有對人的品質進行衡量的客觀依據呢？我以為品人是一個美學問題，而非科學求真的問題，也非道德問題，雖然與道德有關。我以為人性在自由的條件下衡量一個人的品質：只有以其對人性的尊重程度來判斷，或者說以其對人性的損害程度來判斷。

一、“品”的語義分析

因為“品”在古代中國悠長的歲月里有特別的意味，從品物到品人都有著無窮的智慧積累。品物比較典型的體現在品美食上，品人可在人物品藻找到歷史的淵源。“品”字在古代漢語詞典有六種釋義，最基本與最常用的意思指事物的眾多和種類。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解釋：品，眾庶也。從三口，人三為眾，眾從三口。簡單地說，意指多人用口品嘗給出評價。“品”單獨作為動詞來用的話是品嘗或是品味的意思。品與嘗在這里是一個同義反復的詞匯。品是用口舌來判別食物，嘗也是表示用嘴吃的動作，目的也在于判斷食物的各種味道和特性。“品味”的原意和飲食文化也是不可分的，中國向來是一個對吃非常重視的國家，古人云“民以食為天”，因是農耕文明發達的社會又有“看天吃飯”的俗語，意指天氣時令對農業的影響巨大，直接關乎地里的收成。所以古代中國人對大自然的依賴因而生出許多的敬畏天、地的想法，千年的農耕繁衍便有了“人天合一”的哲學態度，品的方法、標準、目的、禮儀等就成了美食文化的重心。

后來引申至飲食以外的領域，“品味”成了中國古典美學和藝術批評一個獨特的路徑。在古典審美理論中，“品”包含兩重基本義，“品”當動詞使用時，往往是品字后加上一個名詞構成動賓結構，如品茶、品酒、品畫、品琴。這里的品是品鑒與評定審美對象的優劣高下。如做名詞用，通常放在后面，如油品、肉品、紡織品、藝術品等，表示的是物的品類。還有就是用作量詞，七品、上品、中品、神品、妙品、能品、逸品、極品、次品、真品、贗品等等，表示品質或品格、品位等與審美特質有關的精神性指稱。“品”是我國古典美學的重要理論范疇，在傳統的文藝領域被廣泛使用，如以畫品、書品、詩品、琴品等等冠名的理論著述，或是以“品”論詩書畫，稱為品詩、品畫、品書等等稱謂。作為傳統文藝批評的常用方法來看，“品”主要可以說是用作“品味”的簡稱，因為“品”的動作是分辨、體察，“味”的動作是將對象的審美內容體察出來的意思，因而“品”與“味”有些同意反復的意思，合起來就是“品味”，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表示進行審美活動的詞語，所以品詩、品畫等換個說法品味詩、品味畫也是一樣意思。而當品味之意加上“評”字，約定成“品評”一詞時，審美內容往往有被“品”出個高低上下的意思，“評”字就很有闡釋的意思了，對審美對象的品味之后再行評論，或是一邊品味一邊評論，這個過程逐漸形成了中國式的批評方式和范疇。這就構成了古典審美和文藝批評一個重要概念。因此，從美學史上看，魏晉南北朝品評理論基本成形后，學者文人所述的品往往都已不止是品味一意了，而是品評的簡稱了。即審美和文藝批評的范疇，如品畫、品詩等均可以解讀為品評畫、品評詩了。其詞性在動賓結構中，品是品評的意思，是對審美對象或是對藝術批評的對象的體味、考察、評價，在比較和辨別中分出審美對象的屬性和品質及其優劣高下。另外“品”字不含品評之意時也可用做量詞或名詞，配合數詞或程度副詞來指稱審美對象或批評對象的藝術品質或是品級的狀態或者說程度。由此可見，“品”這一概念涵蓋了審美和藝術批評的方法、標準以及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的關系，是古典美學與文藝批評的核心范疇。

二、從“品藻”到“品評”——品評模式的緣起

人物品藻是指對人物各方面進行分析評價的活動，最終是要得出個優劣高下的結論的。《漢書？楊雄傳》有：“尊卑之條，稱述品藻”。引顏師古注曰：“品藻者，定其差品及文質。”即評判人物優劣之意。班固在《漢書》里論及古今名人，遵循儒家教義，著《古今人表》，將人分為上中下三等，每等又各分上中下，共九等，這就是“九品論人”。其論人以“顯善昭惡，勸戒后人”為宗旨，以圣人、仁人、智人、愚人等分別，是按照儒家傳統文人們所看重的精神等級來鑒別人的高下。劉義慶《世說新語》和劉知幾《史通》均有列“品藻”專章。漢至魏初，“察舉”和“征辟”為政權選任人才的新途徑。曹操在統一北方后，實行了“九品中正制”招納天下英才，以“唯才是舉”的思想替代儒家品藻人物重德的傳統。這也是魏晉時期玄學之風所影響的一個重要方面。陳寅恪評價曹操的才性觀是“一政治社會道德思想之大變革”，而至“周孔道德之堡壘無從堅守，而其所以安身立命者，亦全失其根據矣。”[1] 其“才性”論是人物品藻在行政制度方面的功利化表現。曹魏集團的劉劭著有《人物志》，是專門研究品評人物的學說。系統地總結了漢末以來品鑒人才的經驗和理論。李澤厚在《中國美學史》里說：“《人物志》系統地總結了漢末以來品評人物的經驗和理論，把它發展和提到了哲學的高度。” [2]《人物志》強調了人的智慧與學識的辯證關系及才能與德行的作用：

夫仁者德之基也，義者德之節也，禮者德之文也，信者德之固也，智者德之帥也。夫智出于明，明之于人，猶晝之待白日，夜之待燭火。其明益盛者，所見及遠；及遠之明難，故守業勤學未必及材，材藝精巧未必及理，理義辨給未必及智，智能經事未必及道。道思應遠，然后乃周。是謂學不及材，材不及理，理不及有，智不及道。道也者，回覆變通是故別而論之。各自獨行則仁為勝，合而誤用則明為將。故以明將仁則無不懷，以明將義則無不勝，以明將理則無不通。然則芍無聰明，無以能遂。故好聲而實不克則恢，好辯而理不至則煩，好法而思不深則刻，好術而計不足則偽。是以鉤材而好學，明者為師；比力而爭，智者為雄；等德而齊，達者稱圣。圣之為稱，明智之極名也。是以觀其聰明而所達之材可知也。[3]

劉劭在《人物志》品評人物涉及到的品題如“九質之征”神、精、筋、骨、氣、色、儀、容、言等方面，從這九個方面可以得知人的各種性格稟賦，辨識出“本陂”、“明暗”、“勇怯”、“強弱”、“躁靜”、“緩急”[4] 等脾性特征，并由此分出十二種才性，即：清節家，法家，書家，文章家，儒學之才，口辯之才，雄杰之才等等，這十二種才來自十二種性情，劉劭認為“蓋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5] 此處對“個性”的重視對魏晉哲學和美學也產生了深遠影響。曹魏時期的曹丕也強調“才性”的作用，在《與吳質書》有：

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著述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間者歷覽諸子之文，對之抆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

此處曹丕將建安七子的徐干、應玚、陳琳、劉禎的個性及創作風格陳列，逐一比較分析，是典型的“才性”論品評。

魏晉時期人物品藻“德”的考量逐漸淡化，以曹操“唯才是舉”的功利想法占了上峰，傳統儒家的禮教道統被遺忘，如宗白華在《美學散步》里所總結的：“漢末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6] 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集中反映了這一段歷史時期的社會風貌。此書通過對魏晉士大夫言行的記錄，反饋了人物的精神面貌、風姿風采等品題的審美性品評。這種傾向于人物的個性特征、體貌音容的品藻，反映出的時代風貌，具有很明顯的審美意味，從而逐漸脫離漢末人物品藻更多為了“招賢納士”“唯才是舉”的功利傾向。如《世說新語》人物品藻已開始注重除才能外，個性、風姿、容貌、儀態等更具精神性的方面，是一種超功利、非道德的審美意味的品評。如“驃騎王武子是衛玠之舅，俊爽有風姿。見玠，輒嘆曰：珠玉在側，覺我形穢。”[7] “汝南陳仲舉，穎川李元禮二人，共論其功德，不能定先后。蔡伯喈評之曰：陳仲舉強于犯上，李元禮嚴于攝下，犯上難，攝下易。仲舉遂在三君之下，元禮居八俊之上。”[8] “司馬文王問武陔：陳玄伯何如其父司空？陔曰：通雅博暢，能以天下聲教為己任者，不如也；明練簡至，立功立事，過之”。[9] “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10] 諸多例子在《世說新語》的人物品藻和劉劭《人物志》強調“個性”的人物品藻一樣，趨向于對不同才性的人物的個性化審美的側重。文學上在同一時期就出現了建安風骨的個性風格的文藝才性論。劉勰曰：“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11] 在此劉勰強調了個性與才情在建安詩人們的激情中舒展發揮的情況。

接著，在“體性”篇里有“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云譎，文苑波詭者矣。”[12] 指出了“才”與“氣”的先天特性，“學”與“習”的后天養成。劉勰認為人的才華稟賦有平庸與杰出之分，后天學習有深淺習慣有不同，才性不同而風格不同。

由創作者的才性不同而作品風格迥異，發展到文學藝術的才性論品評之風興起。宗白華先生所言：“中國美學竟是出發于‘人物品藻’之美學。美的概念、范疇、形容詞，發源于人格美的評賞”。[13] 通過對“品”的理論溯源，大致可以看到，古代傳統思想中從飲食文化中發端的“品”，應用到人物品藻，再上升至文藝批評和美學意義上使用，在魏晉時期就已基本形成了我國古典文藝批評與美學的獨特體系，在各藝術門類均有運用，如鐘嶸《詩品》、庾肩吾《書品》、張懷瓘《書斷》、謝赫《畫品》等等。

品的審美手段是古代中國特有的習慣，品評是不同于西方文藝批評的民族自有的語言及審美精神的顯現。品評是源自東漢、魏晉的人物品藻，從詩歌品評到藝術品評，在繪畫藝術的品評中獲得極大的發展和完善。

謝赫《畫品》以六法兼善的標準品評繪畫，成了上千年的畫品理論的始作俑者。圍繞其六法，不斷的解讀、翻新，補充又延展，古典繪畫的品評伴隨著繪畫藝術創作不斷發展，直到近代才衰落。

現代人已經遺忘傳統的品評理論多時了，在近一百年的西學東漸的過程里，人們已漸漸不會用自己的聲音說話了，傳統被割裂了，西方理論已成了我們的依靠了。當全球化帶來的文化多元的今天需要我們在世界美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發出自己的聲音時，才發現“失語”是當前美術界最大的問題。陳池瑜先生說：“運用這些西方的批評術語和方法，開展中國現代美術批評，是起到一定的作用，但不可諱言，我們在借用西方的藝術批評術語時，丟失了中國本土的批評概念。特別是在對中國畫的批評過程中，也一味套用西方繪畫的批評術語，出現了中國畫批評的民族術語‘失語癥’”。

若要重建當代中國的繪畫評介體系，重新回到傳統，在傳統的批評理論和價值觀念中進行研究，不可避免地會遇到品評的理論。明白了古代品評的價值取向和標準，理順了品評體系的內在邏輯關系，才有可能啟發今天中國的美術評介體系的重建。這也是今天談“品”、“品藻”、“品評”的意義所在。

注釋：

[1]陳寅恪.陳寅恪史學論文選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47.

[2]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3][4]劉劭.人物志·八觀第九.

[5]劉劭.人物志·九征.

[6]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7]世說新語·容止.

[8][9][10]世說新語·品藻.

[11]劉勰.文心雕龍·明詩.

[12]劉勰.文心雕龍·體性.

[13]宗白華.美學散步·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