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阮刻十三經之《孟子注疏》包括了東漢趙岐所做的《孟子章句》及北宋孫奭所做的《孟子疏》,即舊本所說的《孟子正義》,但是,自南宋朱熹以后,孫奭之于《孟子正義》的作者身份遭到了廣泛的質疑,而四庫館臣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將這些質疑的原因進行了羅列,本文作者正是針對四庫館臣所述質疑進行研究,從四個方面進行討論,論證其質疑的理由并不能否定孫奭之于《孟子正義》的作者身份。
【關鍵詞】孟子;《孟子正義》;孫奭
阮元于嘉慶二十一(1816)年,依據宋十行本十一經及《儀禮》、《爾雅》二經的北宋單疏本重新刊印自宋以來的十三經注疏,而《孟子注疏》[2]便是其中之一,本文所研究的《孟子正義》即見于阮刻《孟子注疏》之中。
所謂《孟子注疏》即是東漢趙岐所注的《孟子章句》與北宋孫奭所做的《孟子疏》的合稱,也即舊本所說的《孟子正義》。
而在朱熹以前,孫奭之于《孟子正義》的作者身份并未受到廣泛質疑,該書“早在南宋時就已立于官學……影響很大,在孟學史上有不可忽視的意義”[3]。自朱熹以來,其作者的身份一直遭到質疑,由此其學術價值一直未能得到學界重視,鑒于此,本文將討論孫奭與《孟子正義》的關系,以期對于研究《孟子》及孫奭能有所裨益。
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4],質疑孫奭的作者身份是因為,
其《疏》雖稱孫奭作,而《朱子語錄》則謂邵武士人假托、蔡季通識其人。今考《宋史?邢昺傳》,稱“昺于咸平二年,受詔與杜鎬、舒雅、孫奭、李慕清、崔偓佺等校定《周禮》、《儀禮》、《公羊》、《谷梁》、《春秋傳》、《孝經》、《論語》、《爾雅》義疏”,不云有《孟子正義》;《涑水紀聞》載奭所定著有《論語》、《孝經》、《爾雅正義》,亦不云有《孟子正義》:其不出奭手確然可信。其疏皆敷衍語氣,如鄉塾講章,故《朱子語錄》謂其全不似疏體,不曾解出名物制度,只繞纏趙岐之說。至岐注好用古事為比,疏多不得其根據。如注謂非禮之禮,若陳質娶妻而長拜之;非義之義,若藉交報仇。此誠不得其出典(案藉交報仇,似謂藉交游之力以報仇,如朱家郭解,非有人姓藉名交也,疑不能明,謹附識于此)。至于單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事出《莊子》,亦不能舉,則弇陋太甚。……如斯之類,益影撰無稽矣。以久列學官,姑仍舊本錄之爾。
即質疑理由如下:
一是《宋史》與《涑水記聞》里沒有孫奭作此書的記載;
二是在對《孟子》文本的理解上,《孟子正義》有不同于朱熹等人的看法;
三是認定其在內容上抄襲了《孟子音義》;
四是認為其寫作風格散漫、不嚴謹,其思想沒有獨立性,抄襲趙岐的《章指》。
本文將針對上述質疑展開討論。
《孟子正義》與《宋史》、《涑水紀聞》
《宋史》與《涑水紀聞》中的確沒有孫奭作《孟子正義》的記錄,但也沒有孫奭作《孟子音義》的記錄。
據《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孫奭著有《崇祀錄》,且由其子孫瑜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獻給皇帝并轉給史館。據李燾的記載,書共有二十卷,仿照唐代王涇的《大唐郊祀錄》而作。根據宋祁的《孫宣公奭行狀》[5],該書是關于是“郊廟容典[6]”的。可見,孫奭存在非公開的著書行為,如果其家人沒有公布出來,那么很有可能在官方的史料上是不會有相關記載的,即沒有出現在史料記載上,并不能證明孫奭未作《孟子正義》。
關于孫奭著作的記載,《宋史》和《涑水記聞》的記錄也不是完全一致的,《宋史》中就沒有孫奭復鄭玄《月令》的記錄。
所以,以《宋史》和《涑水記聞》上沒有記錄就由此否定孫奭之于《孟子正義》的作者身份是不恰當的。
《孟子正義》與后世孟學
四庫館臣認為《孟子正義》的作者不能為趙岐所引用的古事做出很好的解釋,如陳質娶妻子、藉交報仇、單豹養其內;認為《孟子正義》的作者對于典故的出處不甚了解,諸如西施、尾生以及陳不瞻等人事跡的出處,認為《孟子正義》的作者都做出了錯誤的解釋,進而否定了《孟子正義》的學術價值,對其大加批判。
對此,要考慮到從趙岐成書的東漢末年至北宋初年時間跨度巨大,其間有很多古籍與傳說泯滅在歷史的車輪下,有些在東漢時期較為流行的典故到了北宋則不見蹤影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而有些典籍和故事在北宋流行而到了朱熹乃至于阮元的時代不得其意也是可能的,對于趙岐、《孟子正義》的作者是“自明”的而到了阮元那里變成是“不明的”也是有可能的,與其說是《孟子正義》的作者不得其意,倒不如說是其獨特的思想來的更加嚴謹。至于阮元所提到的那幾個典故,則見于《孟子·離婁》、《孟子·盡心》,
孟子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為。”
趙岐注:若禮而非禮,陳質娶婦而長拜之也。若義而非義,藉交報仇是也。此皆大人之所不為也。
正義曰:此蓋史傳之文而云然。[7]
這里《孟子正義》的作者只是說趙岐所引用的陳質和藉交的典故來自史傳,但是沒有明確說是哪一本典籍,同時,在阮元看來,“藉交 ”并不是表示人名的名詞,而應該是動詞,阮元認為應該是“借助交游來報仇”的意思,而孫奭則遵循了趙岐的理解,將“藉交”理解為人名,由此便遭到了阮元的批評。阮元的批評顯然是站不住腳的,他不能拿清朝時期的學術成果來否定之前北宋時期甚至是東漢時期的理解,這在時間順序上是說不通的。
《孟子正義》與《孟子音義》
阮元在《孟子注疏校勘記序》中主張
于注義多所未解,而妄說之處全抄孫奭《音義》,略加數語,署曰“孫奭疏”此處,阮元對于《孟子正義》與《孟子音義》間的相關性,僅給出了“抄襲”的判斷,而《欽定四庫全書提要?孟子音義》中則對這種“抄襲”做出了詳細的羅列與分析,今考正義序文其前半即此書之后半,乃稍竄改其詞,知正義即緣此書而依托也。書中所釋,稱一遵趙注,而以今本校之多不相符,如梁惠王篇上曰集穆……,凡六十有九條,皆今本注文所無,惟孟子注之單行者。世有傳鈔宋本,尚可稽考,偽正義刪改其文非復趙岐原書。故與音義不相應也。因奭是書可以證岐之舊,并可以證奭疏之偽,則是書之有功典籍,亦不細矣,四庫館臣通過這段文字表明了關于《孟子正義》的兩處質疑,首先是《孟子正義序》是竄改了《孟子音義序》的內容,其論據是二者在內容上的重復性,進而斷定前者是偽作;其次是《孟子正義》中所載的《孟子》與《孟子音義》所載的《孟子》,在文字上有所出入,而且阮元還詳細列舉出了這六十九處的不同,這與其說是抄襲,倒不如說是版本的不同,或者在流傳的過程中出現了錯誤。
首先,考察《孟子正義序》和《孟子音義序》,二者的內容的確有重復,《孟子正義序》:
夫總群圣之道者,莫大乎六經。紹六經之教者,莫尚乎《孟子》。自昔仲尼既沒,戰國初興,至化陵遲,異端并作,儀、衍肆其詭辯,楊、墨飾其淫辭。遂致王公納其謀,以紛亂於上;學者循其踵,以蔽惑於下。猶洚水懷山,時盡昏墊,繁蕪塞路,孰可芟夷?惟孟子挺名世之才,秉先覺之志,拔邪樹正,高行厲辭,導王化之源,以救時弊;開圣人之道,以斷群疑。其言精而贍,其旨淵而通,致仲尼之教,獨尊於千古,非圣賢之倫,安能至於此乎?其書由炎漢之後,盛傳於世,為之注者,則有趙岐、陸善經;為之音者,則有張鎰、丁公著。自陸善經已降,其所訓說,雖小有異同,而共宗趙氏。惟是音釋二家,撰錄俱未精當,張氏則徒分章句,漏落頗多;丁氏則稍識指歸,偽謬時有。若非再加刊正,詎可通行?臣奭前奉敕與同判國子監王旭、國子監直講馬龜符、國子學說書吳易直、馮元等作《音義》二卷,已經進呈。今輒罄淺聞,隨趙氏所說,仰效先儒釋經,為之正義。凡理有所滯,事有所遺,質諸經訓,與之增明。雖仰測至言,莫窮於奧妙,而廣傳博識,更俟於發揮。謹上。
《孟子音義序》:
……(省略處與上同)而共宗趙氏。今既奉敕校定,仍據趙注為本,惟是音釋,宜在討論。臣今詳二家撰,錄俱未精當,張氏則徒分章句,漏落頗多,丁氏則稍識指歸,偽繆時有,若非刊正,詎可通行,謹與尚書虞部員外郎同判國子監臣王旭、諸王府侍講太常博士國子監直講臣馬龜符、鎮寧軍節度推官國子監說書臣吳易直、前江陰軍江陰縣國子學說書臣馮元等,推究本文,參考舊注,采諸儒之善,削異說之煩,證以字書,質諸經訓,疏其疑滯,備其闕遺,集成音義二卷,雖仰測至言,莫窮於奧妙而廣傳博識,更俟於發揮。謹上。
但是其重復的部分在內容上都是對于孟子及《孟子》歷史影響的稱贊,換個角度來看的話其實也算是孫奭對于孟子看法前后保持了一致性,并不能成為證偽《孟子正義》的重要證據。
其次,關于《孟子正義》與《孟子音義》在對于趙岐的《孟子章句》原文的引用與注解方面,存在字詞有所出入的情況,而將《孟子音義》與《孟子正義》對照來看,所謂的出入有兩種情況,一種如阮元所說的字詞的不一樣,即他所說的那六十九出不同,例如在《孟子?梁惠王上》中,
《孟子音義》的記載是:
趙岐注:
集睦
《音義》云:
張云當為輯穆
而阮刻本的《孟子注疏》中是沒有該字的,而根據李學勤的考證[8],該字在廖本的《孟子正義》中有所記載,可見,阮元所說的問題很有可能是因為依據到的版本不同所導致的,因為不能據此否定孫奭之于《孟子正義》的作者身份。而另一種情況是字詞是一樣的,但是順序是不同的,如“集睦”與“王好”的順序上
《孟子音義》是:
“王好” 呼報切下好戰同
“集睦” 張云當為輯穆
而《孟子正義》則是:
“集睦”……“王好”
至于這種順序上的不同,實際上很有可能是版本流傳過程中出現的不同,而并不是《孟子正義》為偽孫奭作的明確證據。
《孟子正義》與《章指》
四庫館臣還就《孟子正義》的注疏特點及其與《章指》的關系提出了質疑與批評。
首先,四庫館臣認為
疏皆敷衍語氣,如鄉塾講章,故《朱子語類》謂其全不似疏體,不曾解出名物制度,只纏繞趙岐之說[9],指責其語氣敷衍,這與其說是《孟子正義》的缺點,倒不如說是反而更加符合孫奭曾擔任國子監直講、諸王府侍讀的經歷[10],
其次,四庫館臣認為《孟子正義》在內容上抄襲了趙岐的《章指》。
所謂《章指》,趙岐在《孟子題辭》中講道:
于是乃述己所聞,證以經傳,為之章句,具載本文,章別其旨,分為上、下,凡十四卷。
由此可見,趙岐注的一大特色是在每章的后面附有概括性的總結文句,而阮元所依據的版本由于沒有該《章旨》,因此他認為是《孟子正義》的作者將《章旨》刪掉,并且在《孟子正義》中加以引用從而據為《孟子正義》之所有,阮元的這種質疑實際上是由于版本不同造成的,根據李學勤的考證,在廖本中這《章指》是“載全文于每章后”的,而且,所謂《章指》的說法,嚴格來講,并不是趙岐自己的稱呼,他僅表明為每章概括了大意,但并沒有說這種概括的形式是什么樣的,即不一定是以《章指》來稱呼的,所謂的《章指》內容與《孟子正義》的原文混在一起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考察《孟子正義》一書,孫奭對于《章指》的態度是很明確的,他在《章指》前加上“趙云”二字,
《孟子·盡心下》
孟子自范之齊,望見齊王之子,喟然……
《孟子正義》曰:
趙云:此章指言人性皆同……
孫奭在這里明確表明了《章指》為趙岐所作,他并沒有將其據為己有的意思,遺憾的是,這種“趙云”的標注并不是每章都有,究其原因,可能是版本流傳的不同而造成的,也未可知,但是據此而斷定孫奭抄襲趙岐之《章指》卻是欠妥的。
綜上,歷來對于《孟子正義》作者的懷疑有很多,理由在前文中已經進行了總結概括,雖然疑點很多,但都構不成鐵證。當然,沒有明確的證據說明該書的作者不是孫奭,但也沒有明確的證據說明孫奭確實是該書的作者。
對此,本文作者的看法有兩點,一點是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本文對于孫奭是否作《孟子正義》的態度是存疑的,的確現存的官方史料并沒有孫奭作該書的相關記載,另一點則是從思想研究的角度,將孫奭看做是《孟子正義》的作者,既然質疑不成立,那么為了研究該書的思想則暫且將孫奭作為該書的作者。
注釋:
[1]孫奭(962~1033),字宗古,博州博平(今山東茌平博平)人,后遷居須城(今山東東平),謚號為曰宣。孫奭天資聰穎,幼年求學于王徹,在解經方面頗有造詣,王徹死后其門人轉而學于孫奭。
[2]為了行文的方便,如無特殊說明,本文所提到的《孟子注疏》即為阮刻十三經之《孟子注疏》。
[3]董洪利.孟子研究[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216.
[4]阮元在《孟子注疏校勘記序》中羅列的質疑理由不過是對《總目》的重復,故不再贅述。
[5]見于杜大珪所作的《名臣碑傳琬琰集?中卷四十六》。
[6]文心雕龍義證·卷二:“容,禮容也;典,法則也。”
[7]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218.
[8]對于陳質、藉交的詳細解釋見焦循的《孟子正義》(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325),阮元的觀點與焦循的觀點是一致的。
[9]《孟子注疏》第4頁,腳注①。
[10]欽定四庫全書提要·孟子注疏:根據《涑水記聞》的記載,孫奭講經被宋太宗稱贊“音讀詳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