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散曲在元末曾一度衰落,而在明代中期又一度繁榮,康海散曲以其豪放灑脫、本色自然在明代曲壇獨具一格。筆者欲從憤世嫉俗、樂閑自適、情曲等三個方面分類梳理,略作小論。
【關鍵詞】康海;憤世;閑適;情曲
明代曲壇,康海的散曲創作及其在曲壇的地位是很引人注目的,晚明著名曲論家王驥德在《曲律·雜論》中論述明中葉散曲作家,開篇便論康海;近代詞曲學大師任中敏先生在《散曲概論·派別》中論述明中葉散曲之流派,也是首論康海,并將其作為明中葉散曲四大派派首之一。但是,因為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于崇元卑明,又對康海散曲創作活動的年代缺乏確切考訂,因此,對康海散曲的內蘊與歷史貢獻,一直很難有中肯的認識和評價。
康海(1476~1540),字德涵,號對山,別號沜東漁父、滸西山人,陜西武功(今興平)人。所作散曲有《沜東樂府》二卷,存小令252首,套數31篇。康海弘治十五年(1502)中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六年以后的正德三年(1508),康海為救李夢陽而謁劉瑾,瑾敗后坐黨附劉瑾而落職。康海正德五年(1510)被罷黜,仕途上從此不振,精神受到沉重打擊,于是將“仕宦之志”、“根株悉拔”。為尋求精神解脫與心理平衡,遂以山水聲妓自娛,“放蕩形態”,“日與酩酊為伍,人間百事,一切置之”[1],這就使他的散曲創作大量地出現樂隱樂閑之曲;但作為以為有抱負有志向的讀書人,他時刻也未忘記報效朝廷,但他又異常痛恨朝政昏暗、恥與為伍,這就形成了憤世嫉俗的怨憤悲音;當然在抒寫兒女情長的才子之曲風靡一時的中晚明,《沜東樂府》也不乏此類篇章。概而言之,康海散曲大體以上三類,下文詳述。
一、憤世悲音
康海認為:“北曲主慷慨,其變也為樸實。惟樸實故聲有矩度而難借,惟流麗故唱得宛轉而易調,此二者詞曲之定分也。”[2]憤世之作在康海散曲中數量眾多,影響也最大。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他面對奸人當道、群小弄權的感懷之篇。如【罵玉郎感皇恩采茶歌】《丁卯記事》:
平生正直存公道,翻落后,小兒曹。讒言浪語千般造,惠成茅,真當草,恭為傲。 任意嘵嘵,信口傲傲。子淵愚,無鹽美,鄧通高。艾了瑞草,護起蕪苗。恨填胸,冤徹骨,事慚學。 暗劃度,細評駁,多敢是天時人事有崎峣。玉潔冰清終自保,虛名微利怕提著。[3]
此曲寫作于正德二年(丁卯年)。時劉瑾擅權,無惡不作,排斥異己,寵用奸按,貪贓枉法,致使民不聊生;他還矯詔將劉健、謝遷、韓文等53名朝臣列為奸黨,榜示朝堂,以宣戒群臣。另如《雙調·折桂令》:
憶蓬萊奏賦前年,不揣庸愚,豈系迍邅。髫首窮經,丹心奉日,白璧成愆。語句狂合遭罪譴,性情真索免擠掀。行止雖天,暗想終冤,本是個借劍君游,浪做了依伾宗元。
曲中隱然所寫的正是因救李夢陽而坐“瑾黨”事。詩人的冤屈之意、憤慨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間。對康海而言,以莫須有的罪責而受黜,實在是憤懣難平。作者對現實黑暗與官場腐敗的切身感受,使其散曲時時蘊含著一種迷惘與憤激交織在一起的悲郁之氣。
康海甚至還有一長套【中呂.粉蝶兒〕《代友人宦邸書懷》,也極具特色。詩人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寫一個“循吏”的思想活動,無論從創作構思,還是從思想內容看,在散曲史上并不多見,現節錄如下:
【粉蝶兒】退食官衙,坐秋窗一篝燈下,冷清清人遠天涯.平白地棄墳丘,辭親戚,那個是功名無價?見如今狼虎相狹,眼睜睜許多愁怕。
【紅繡鞋】轉眼間俄為中夏,到官時尚未初臘.新催科舊拖欠亂如麻,磣可可窮百姓,惡狠狠甚刑法。你便是鐵心腸怎下的打!
【幻】想著那官家禮法,都被這奸豪廝作。他結交的吏典滑熟,人情通透,上下歡洽.既不曾拿住他,又怎么下重罰?他反關門,倒又把別人誆嚇,怪不得整年家事無捉抐。
【堯民歌】可不道官清法正自無嘩,見如今流離逃竄未安插.家征口斂百忙里雜,女哭兒啼甚行踏。聽咱:愛民如愛花,休使風霜乍。
曲中詩人深刻反映了官府對百姓“家征口斂”,使人民“流離逃竄”、“女哭兒啼”的現實,揭露了官場內部“吏典滑熟,人情通透,上下歡洽”的腐敗黑暗,更惟妙惟肖地勾劃出士大夫“不得官日日嘆沉埋,恰得官時時防倒塌”的心理狀態,而這種心理狀態的描寫,更形象地襯托出官場的險惡,主人公對權豪的僧惡,對百姓的同情和自己欲同流合污而良心不甘的矛盾。
二、樂閑自適
康海散曲中的樂閑之作也占有相當數量,真切而生動地表達了自己徜徉于山水田園之中的精神愉悅,多以景色描寫見長。如:
天空霧掃,云恬雨散,水漲波潮。園林一帶青如掉,山色周遭。點玉池新荷乍小,照丹霄晴日初高。兩件兒休支調,雞肥酒好,宜醉滸西郊。(《滿庭芳·晴望》)
撲翠色秋山如靛,涌寒波秋水連天。西風黃葉滿秋川。秋喚起天邊雁,秋折盡水中蓮,秋添出階下蘚。(【紅繡鞋】《秋碧》)
小橋西岸野人家,十里垂楊數畝瓜.春崢出王維畫,那般兒不俊殺。爛疏籬幾點桃花,門對青山下,園圍綠水涯,窗屯翠竹丹霞。
紅深翠淺,荼蘼著葉,楊柳含煙.山光綽約如凝靛,堪賞堪憐。貰酒去前村未遠,抱琴來斜日猶懸。徐徐勸,吟詩和選,人似畫中仙。(【中呂·滿庭芳】《賞花))
以上作品《沜東樂府》俯拾皆是。康海雖與元代時代懸隔,但其壯志難酬、淪落潦倒,窮途末路之情無以排遣,只好縱情詩酒、恣意山水以自慰的心態與元人如出一轍。
康海的一切隱逸、閑適的唱嘆都由對仕途險惡生發而出,因此,其隱逸之作便每每將“官況險”作為自己悠閑生活的比照物,并且以“功名一場空”作為逍遙放誕的藉口,從而得以自慰自解。如【雙調·折桂令】《庚辰夏曉起臨鏡戲作》:
笑新來兩鬢生花,載酒看山,樂趣無涯。逐日價稚子牽衣,小姬鉀酒,老嫗烹茶。有的是雪案間慣相陪的壺觴尊斝,又無甚仕途中不廝攘的恐懼波查。這樣歡洽,到底堪夸。黑也由他,白也由他。
從此曲中看,康海心中始終無法抹掉“仕途”之念,甚至這種念頭己成了無意識的潛心理。誠然,這種怡情山水的無拘無束的生活是詩人所向往的,但也表現了自己對仕途的一種潛在的余戀,而“黑也由他,白也由他”,則正說明康海對“黑白”的耿耿于懷,始終未曾忘卻。在《沜東樂府》中我們隨處可以看到康海對權奸當道地感憤;對自己無辜受黜的憤感。
三、情曲及其他
康海散曲中也有一些言情之作寫得清新、生動、活潑,而少有露骨的色情描寫,這在世風墮落的明中期實屬難能可貴。如【南仙呂·月云高】《題情》:
吞聲寧耐,欲說誰瞅睬?若得旁人笑,招著他們怪。歡喜冤家,分定懨纏害。去不去心頭恨,了不了前生債,教我心上黃蓮苦自捱,卻似鎖上門兒推不開。
曲中將戀人間纏綿之情,通過相思時節手足無措、心亂如麻的心理情態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淡而不膩。其中對戀愛心理的描寫,對特定情境中女子內心的體會,可謂細膩真切。另如:
眉尖恨,眼角愁,前春未了今春又。黃昏漸到燈昏后,桃花更比梅花瘦,薄衾單枕幾時溫,香車寶馬長年謬。(【仙呂·寄生草】《閨情》)
便坐危闌橫鳳管,怎把閑愁散。難回徹骨思,怕咽連針飯,口要罵郎心又懶。(【雙調·清江引】《閨情》)
秋雨頻,別離新,兩樁兒湊成多病身。縱對青尊,但搵羅巾,無語自傷神。繡幃中那日溫存,畫闌邊此際黃昏。滲可可甘自保,密匝匝有誰分,嗔!錯認了薄情人。(【越調·寨兒令】《閨情》)
第一支曲子以主人公時間與意念的錯亂來襯托女子相思之愁苦。巧用夸張、映襯、對比等手法,寫得情深意長。第二支曲子通過女子獨坐高臺愁骨難消,欲罵卻又不舍的矛盾心理刻畫,把一個癡情女子思念情郎的形象惟妙惟肖地展現在讀者面前。第三支曲子寫女子怨恨情郎。曲以連綿的秋雨作為背景,以主人公回憶往日的美好時光作映襯,渲染出癡情女子思病纏身,嬌柔無力,手拿定情羅巾,獨自傷神憂怨的悲涼氛圍,全曲無一怨字,卻怨氣十足。此外如套數《離思》、《離恨》、《思憶嬌情》等風格都與此類似。在《思憶嬌情》套數中詩人以十四個“最苦”來概括人生失意的感觸,恰似曲中之《恨賦》。
【解三醒】最苦是春殘花易老;最苦是午夢驚回香篆消;最苦是晝長風送鸞聲巧;最苦是綠暗紅稀柳絮飄;最苦是重門半掩無人到;最苦是倚遍闌干倍寂寥,傷懷抱;最苦是孤鸞獨舞,只燕歸巢。
【前腔】最苦是黃昏人靜悄;最苦是燈盡香消更漏迢;最苦是無情皓月穿窗透;最苦是夜半誰家砧杵敲;最苦是風前笛弄梅花調;最苦是畫角悠悠出戍樵,添煩惱;最苦是風生竹徑,雨灑芭蕉。
這種促柱繁弦式的傾訴手法的運用,不僅使此曲內容豐富,而且使其曲風呈現出搖曳多姿之勢。
《沜東樂府》中還有不少宴飲、游樂、酬答、應對之作,或代書信,或作請帖,或次韻,或賀壽等,內容比較空洞,亦少社會意義。這些作品一方面雖然擴大了散曲的應用范圍,另一方面卻扼殺了它的民間氣息和藝術精神,多落于俗套,很少社會價值與美學價值可言,可謂其創作中的瑕疵。
任訥在《沜東樂府補遺》的跋文中說:“明初散曲,大抵為端謹一派,元氣漸離。至康氏始一意豪放,較之元人,雖終覺氣度偏急,然要非昆腔以后之南曲可比者矣。”[4]當然,康海的散曲創作確有不足之處,但畢竟是瑕不掩瑜,其針貶時弊與抒寫憂憤的佳作,在明中期的曲壇上是非常突出的。因此,鄭振鐸認為康海為“曲中的蘇、辛,殆足當之無愧”[5]是非常恰當的,其豪放本色的曲風中也不乏俠骨柔情。
【參考文獻】
[1]見《對山集·與彭濟物》四庫文淵閣本.
[2]《康對山先生集》卷四十《沜東樂府自序》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影印版.
[3]凡本文所引康海散曲均出自陳靔沅編校審、孫崇濤審訂《康海散曲集校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4]任訥.沜東樂府補遺[M].散曲叢刊,上海:中華書局,1931.
[5]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五十三章[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7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