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毛澤東號召通讀馬列六本書。改革中鄧小平提出“老祖宗不能丟”——他說的“老祖宗”,是指馬克思主義創始人馬克思和恩格斯。但是,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去讀馬恩原著了。中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以下簡稱“《全集》”)第一版共50卷;第二版為70卷,約3200萬字,正在陸續出版。我想,除了專業的研究者,即使那些口稱“死后去見馬克思”的人物,也未必通讀過這些原著。
前段時間,看到有人強調馬克思主義新聞觀。通過我對馬克思原著的閱讀,我感到,某些人的新聞觀是背離馬克思主義的。當代一些人在論及新聞自由時,總是引用位列《全集》第一版第一卷第一篇的《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筆者為查閱一則引文,偶然接觸到馬克思另一篇文章——《關于新聞出版自由和公布省等級會議辯論情況的辯論》。這篇文章在《全集》第二版緊鄰《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之后。翻讀幾頁,仿佛誤入藏寶洞,170多年后的今天,文章仍然閃爍著思想的光輝,煥發著時代的生機。讀此文,為作者的雄辯、淵博、機智、幽默與辛辣而叫好,讀后痛快淋漓,如醍醐灌頂。
《關于新聞出版自由和公布省等級會議辯論情況的辯論》發表于1842年,比《共產黨宣言》問世早六年,是馬克思針對“第六屆萊茵省議會的辯論”寫作的第一篇論文,分六次刊于當年5月的《萊茵報》上。當時的普魯士王國,處于弗里德利?!ね氖赖慕y治之下。這篇文章可以看作馬克思就新聞出版自由與普魯士官方進行的一場論戰。年僅24歲的馬克思,在文章中展現了一個年輕學者深厚的學養與犀利的思想,駁斥了議會中主要由諸侯等級與騎士等級提出的實行書報檢查制度的主張,闡述了新聞出版自由的進步性與合法性。下面分幾個方面對這篇不朽之作作一介紹。
“襁褓中的人民”。如同所有的當權者一樣,萊茵省的議員們之所以主張書報檢查,是因為他們堅信,人“生來就是不完善、不成熟的”,“需要教育”?;谶@一邏輯,他們以保姆自居,堅持實行書報檢查制度,以為這樣就會“增進好影響,消除壞影響”。馬克思一眼看穿了其中的邏輯謬誤,他運用歸謬法推論道:“我們的辯論人的議論是不完善的,政府是不完善的,省議會是不完善的,新聞出版自由是不完善的,人類生存的一切領域都是不完善的?!苯又磫?,“既然一切都不完善,為什么自由的報刊偏偏應當是完善的呢?為什么不完善的等級會議卻要求完善的報刊呢?”馬克思嘲諷這些好為人師的“保姆”們的所謂教育,“在于使人終身處于襁褓中,躺在搖籃里……但是,如果我們都成了襁褓兒,那么誰來包扎我們呢?如果我們都躺在搖籃里,那么誰來搖我們呢?如果我們都成了囚犯,那么誰來做看守呢?”馬克思筆鋒一轉,一針見血,“如果人類不成熟成為反對新聞出版自由的神秘論據,那么,無論如何,書報檢查制度就是反對人類成熟的一種最明智的辦法了?!?/p>
“好報刊”與“壞報刊”。一些議員為了論證書報檢查的必要性,將所有的報刊劃分為“好報刊”與“壞報刊”。那么,何者為“好報刊”,何者為“壞報刊”?無論何種報刊,過失總是難免的,“卑劣的思想、人身攻擊以及無恥行徑在受檢查的報刊和自由的報刊中都可能發生”?;诖它c,馬克思認為,區別“好報刊”與“壞報刊”,應以是否符合報刊的本質為標準,而自由則是衡量報刊好壞的試金石,“新聞出版自由本身就是觀念的體現、自由的體現,就是實際的善;而書報檢查制度是不自由的體現,是假象的世界觀反對本質的世界觀的一種論戰,它只具有否定的本性?!瘪R克思不僅從本質上、屬性上維護了新聞出版自由的理念,他在論戰中展現出來的批判鋒芒與語言才華同樣令人稱羨,“自由報刊的本質,是自由所具有的剛毅的、理性的、道德的本質。受檢查的報刊的特性,是不自由所固有的怯懦的丑惡本質,這種報刊是文明化的怪物,灑上香水的畸形兒。”他以散文的筆觸寫道,“閹人歌手即使有一副好的歌喉,但仍然是一個畸形人。自然界即使也會產生畸形兒,但仍然是好的?!痹隈R克思看來,受檢查的報刊甚至連自然界的“畸形兒”都不如,只不過是被人的意志強行加工的“閹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對新聞出版自由的堅定主張與對書報檢查制度的強烈抨擊,展現了毫不妥協的原則立場:“凡是思想健全的人,誰能不原諒報刊的民族的和時代的過失,卻原諒書報檢查制度的反民族的和反時代的罪過呢?”
誰的“新聞出版自由”?這是更深一層的問題。隱藏在書報檢查制度背后的邏輯是壟斷,由表面的新聞信息的壟斷,以達到對于思想真理的壟斷。馬克思主義的誕生正是打破這一壟斷的最好說明。如果沒有新聞出版自由,馬克思主義又何由產生?針對等級會議一些議員“哪里有新聞出版,哪里也就有新聞出版自由”的無力辯解,馬克思尖銳地指出,“在實行書報檢查制度的國度里,國家沒有新聞出版自由,但是,有一個國家機關卻享有新聞出版自由,那就是政府。且不說政府的公文享有充分的新聞出版自由,難道書報檢查官不是每天都在實踐絕對的新聞出版自由嗎?”表面上看,書報檢查制度并沒有消滅新聞出版自由,但是卻剝奪了全社會的、普遍的自由,而變成少數人的、局部的自由。馬克思的分析步步深入,“問題在于新聞出版自由是個別人物的特權呢,還是人類精神的特權。問題在于一方面的有權是否應當成為另一方面的無權?!瘪R克思向來認為,書報檢查制度是對人的思想、精神的桎梏,于是,他在行文中不無諷刺地加了一個括號,“沒有一種動物,尤其是有思想的人,是戴著鐐銬出世的”?!叭绻鳛椤毡樽杂伞膶崿F的‘自由的新聞出版’和‘新聞出版自由’應當被摒棄的話,那么,作為特殊自由的實現的書報檢查制度和受檢查的書報就更應當被摒棄了……”說到這里,馬克思對這些議員反將一軍,“官方享有的那種新聞出版自由,即書報檢查本身,也需要受檢查。除了人民的報刊,還有誰能檢查政府的出版物呢?”批評是報刊不可或缺的基本職能,然而,書報檢查制度卻是“為政府所壟斷的批評”。馬克思指出,當批評“不是超越黨派而是本身變成一個黨派的時候,當它不是帶著理智的利刃而是帶著任性的鈍剪出現的時候,當它只想進行批評而不想受到批評的時候,當它由于自己的實現而否定了自己的時候,最后,當它如此缺乏批判能力,以致錯誤地把個人當作普遍智慧的化身……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難道批評不是已失掉它的合乎理性的性質了嗎?”真可謂筆力千鈞,排山倒海!
“書報檢查制度是蹩腳的醫生”。精神文化世界需不需要醫生,新聞出版領域需不需要醫生?如同政府總想扮演人民的保姆一樣,政府當然認為是需要的,而書報檢查制度就是政府為精神文化世界和新聞出版系統指定的醫生。然而,馬克思對此并不認可,在他看來,如果說書報檢查制度是新聞出版領域的醫生的話,那也是一個十分蹩腳的醫生,因為它往往“把疾病看作是正常狀態,把正常狀態即自由看作是疾病。書報檢查制度老是要新聞出版界相信自己有病,即使新聞出版界提出自己身體健康的確鑿證明,也必須接受治療。”疾病當然影響生命,然而,改變生命的存在形式,扭曲生命的運行規律,卻是更嚴重、更根本、更要命的疾病。對人的肌體是如此,對于人的精神世界更是如此。馬克思就是這樣認為的,正如“不自由對人說來就是一種真正的致命的危險”一樣,“不容忍自由報刊上那些令人不快的東西,也就不可能利用它的長處。”“不要玫瑰的刺,就采不了玫瑰花!”由此可見,對于精神文化世界,對于新聞出版領域,書報檢查制度只能是一個蹩腳的、粗暴的醫生?!八皇且粋€鄉下的外科郎中,治療一切病癥都用那唯一的萬能工具——剪子。它甚至還不是一個想使我康復的外科郎中,它是一個施行外科手術的唯美主義者:我身上的東西只要它不喜歡的,它就認為是多余的,它認為不順眼的地方,就都除去。它是一個江湖醫生,為了不看見疹子,就使疹子憋在體內,至于疹子是否將傷害體內纖弱的器官,他是毫不在意的?!瘪R克思正是通過這一系列典型形象與鮮明比喻,對書報檢查制度進行了有力的抨擊,不特如此,馬克思似乎意猶未盡,行文更加犀利:“使夜鶯失明,你們認為野蠻,但是,難道書報檢查官用鋒利的筆頭挖去報刊的眼睛,你們卻不認為是野蠻行為嗎?強制給自由人削發,你們認為是專橫,而書報檢查制度每天都在有思想的人的肉體上開刀,只有沒有心肝、毫無反應、卑躬屈膝的行尸走肉,它才認為是健康的人而準許通過!”
“新聞出版法”與“書報檢查法”。在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特別是在現代國家形成之后,當代政治體系日益重視法治建設。然而,在一些政治體系中,所謂的新聞出版法,其實是書報檢查法,而它們之間在性質方面是根本不同的。馬克思言簡意賅地指明了二者的區別:“在新聞出版法中,自由是懲罰者。在書報檢查法中,自由卻是被懲罰者……書報檢查法只具有法律的形式。新聞出版法才是真正的法律。”馬克思干脆一筆挑開書報檢查法的外衣,“書報檢查法不是法律,而是警察手段,并且還是拙劣的警察手段……”試圖通過書報檢查來預防或限制自由的方式,只能適得其反。事實證明,“在實行書報檢查制度的國家里,任何一篇被禁止的,即未經檢查而刊印的著作都是一個事件。”而禁書往往成為暢銷書,歷史已經為馬克思的論述作了注腳。還有一些政治體系,因為擔心頒布新聞出版法而被別有用心的人鉆空子,于是干脆就不制訂這類法律,以為這樣可為自己留下更大的自由裁量空間。這大概是一種心理慰藉:沒有新聞出版立法,就沒有新聞出版的違法,也就無從指證這個政體沒有新聞出版自由。邏輯真是這樣嗎?馬克思首先解除了第一個方面的擔心,他指出:“新聞出版法根本不可能成為壓制新聞出版自由的措施,不可能成為以懲罰相恫嚇的一種預防罪行重犯的簡單手段?!瘪R克思又對試圖通過逃避新聞出版立法而加強新聞控制的做法提出了批評:“應當認為,沒有關于新聞出版的立法就是從法律自由領域中取消新聞出版自由,因為法律上所承認的自由在一個國家中是以法律形式存在的?!?/p>
“怎么看待書報檢查官”?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的表述非常直接,“書報檢查官本身就是政府的一員”,他只代表政府權力,而不代表法律體系。他與法官的區別在于,“法官最多可能表現出個人理性的不可靠,而書報檢查官所表現出的則是個人品性的不可靠?!彪m然都是“不可靠”,“個人理性”與“個人品性”的區別卻是根本的。這是因為“書報檢查官除了上司就沒有別的法律。法官除了法律就沒有別的上司。法官有義務在把法律運用于個別事件時,根據他在認真考察后的理解來解釋法律;書報檢查官則有義務根據官方就個別事件向他所作的解釋來理解法律?!庇葢赋龅氖?,“書報檢查官不僅懲罰罪行,而且他自己也在犯罪?!瘪R克思之所以對書報檢查官予以嚴厲抨擊,是因為他們往往被賦予精神世界的裁判、文化領域的法官的角色,然而,他所據以作出判斷與裁決的并不是國家法律,而是某長官的意志。何況,在執行這些意志時,書報檢查官本人還在行使自由裁量權,而這又完全取決于個體的思想水平、學術素養、新聞專業。基于這一點,馬克思進一步提出質疑,“如果對精神事物的理解是個人的,那么,一種思想觀點有什么權利高于另一種思想觀點,書報檢查官的意見有什么權利高于作者的意見呢?”
“書報檢查才是真正的不道德”。等級會議的議員們認為,反對書報檢查制度是“不承認教會和國家有任何權威的傲慢態度”的壞思想,自由的新聞出版將會造成國家“內部的道德敗壞”。一句話,新聞出版自由是不道德的,而書報檢查制度則是維護國家權威之必要。馬克思從兩個方面對這些意見進行了批駁。馬克思指出,“這些人懷疑整個人類,卻把個別人物尊為圣者。他們描繪出人類本性的可怕形象,同時卻要求我們拜倒在個別特權人物的神圣形象面前?!睂⑷祟惖牟煌晟啤⒉怀墒旖^對化,不承認法律的權威,只強調政府的權威,正是將個別人物“尊為圣者”的前提與步驟。那么,這又是什么思想呢?“難道我們就不應當把不承認理性和法律的權威的看法當作壞思想嗎?”為了抹殺人類的理性,為當權者涂抹光環,“受檢查的報刊卻每天都在夸耀政府意志的創造物……所以報刊就常常撒謊,而且還必須掩飾自己意識到自己在撒謊,必須拋開一切羞恥?!庇谑?,只得用后一個謊言掩飾前一個謊言,甚至用大的謊言掩飾小的謊言。整天淹沒在自己制造的謊言里,政府本身也會產生錯覺,“政府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它也知道它聽見的只是自己的聲音,但是它卻耽于幻覺,似乎聽見的是人民的聲音,而且要求人民同樣耽于這種幻覺。”不僅政府這樣,人民也一樣,長期浸染在書報檢查的氛圍中,“人民不得不把具有自由思想的作品看作違法的,因而他們就習慣于把違法的東西當作自由的東西……”長期生活在一個黑白顛倒、指鹿為馬的文化中,“人民也就有一部分陷入政治迷信,另一部分陷入政治上的不信任,或者說完全離開國家生活,變成一群只顧個人的庸人?!闭腔谶@樣的分析與判斷,馬克思斷然反駁道:“起敗壞道德作用的是受檢查的報刊。最大的惡行——偽善——是同它分不開的;從它這一根本惡行派生出它的其他一切沒有絲毫德行可言的缺陷,派生出它的丑陋的惡行——消極性。”
19世紀,中國與世界已經拉開了很大的距離。當滿清朝廷只有“邸報”時,普魯士王國已經有了現代意義上的報刊。那么,何謂現代報刊呢?馬克思指出:“報刊是歷史的人民精神的英勇喉舌和它的公開形式?!边@就是馬克思的“喉舌論”。他進一步作出界定說:“自由報刊是人民精神的洞察一切的慧眼,是人民自我信任的體現,是把個人同國家和世界聯結起來的有聲的紐帶,是使物質斗爭升華為精神斗爭,并且把斗爭的粗糙物質形式觀念化的一種獲得體現的文化。”
然而,自由報刊與專制政體似乎是天敵。由馬克思擔任編輯(一度出任主編)的《萊茵報》,為普魯士政府所不容。這其間,有抗爭、有請愿、有簽名,但都無用,《萊茵報》終于在1843年3月被查封。3月31日,該報在告別辭中寫道:
我們高舉自由的旗幟出海航行,
把禍患連同鎖鏈和皮鞭統統埋葬,
水手們不需要監視,
他們都忠于自己的職守。
(作者為山東管理學院原副院長)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