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翻閱2013年12月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看了毛澤東最后一年的談話和活動的記載,想起2010年第3期《炎黃春秋》發表《一則歷史傳聞的真偽》后引起的爭議。這篇文章引用了傳聞中的張玉鳳回憶,說毛澤東從1976年4月至7月中旬,憂慮政局會有劇變,多次就身后黨政軍領導班子圈劃,先提出毛遠新等5個人的名字,1976年7月15日又召見毛遠新等人,提出毛后政治局常委班子名單,除5人外又加了兩人,但未有定論。在傳聞中張玉鳳還說,打倒四人幫后,汪東興曾以黨中央的名義,命令張玉鳳將此記錄交出,并不準對外透露主席對中央領導的評價。張玉鳳聲稱:該記錄已毀掉了。
《一則歷史傳聞的真偽》文章說:毛遠新認為張玉鳳的上述回憶是“胡說八道,從1976年以后,除了‘你好’之類的簡單話,主席說話誰也聽不懂了,連張玉鳳也聽不懂”。2011年第10期《炎黃春秋》編者按說,此文發表后,引起了強烈反響,有人認為這篇文章道出了重要歷史真相,也有人提出了新的質疑,故發表《毛遠新再談毛澤東1976年狀況》一文,在這篇文章中,毛遠新的說法修改為“主席進入1976年后,除了‘你好’之類的一些生活用語外,涉及人名、地名和一些專有名詞,他講的確實誰都聽不懂了”。并說“都是主席用手寫的”。此后,《炎黃春秋》未再發表有關這件事的文章,給讀者的印象是,毛遠新的話就是這件事的定論了。
筆者讀過《毛澤東年譜》后,認為毛遠新關于毛澤東1976年狀況的說法,是不符合事實的。據年譜記載,進入1976年后,毛澤東先后6次接見外賓。第一次是2月23日“上午十一時五十分至下午一時三十分,在中南海游泳池住處會見美國前總統尼克松,華國鋒、喬冠華、黃鎮在座。”會談進行了1小時40分,對會談內容年譜記載了500字。年譜還載有:3月17日“下午,在中南海游泳池住處會見老撾人民革命黨中央總書記、政府總理凱山·豐威漢率領的訪華代表團,華國鋒、姚文元在座。”4月20日晚上,毛澤東“在中南海游泳池住處會見埃及副總統穆巴拉克,就中國向埃及提供援助問題進行交談,華國鋒在座。”4月30日,“晚七時三十五分至八時零五分,在中南海游泳池住處會見新西蘭總理馬爾登,華國鋒在座。會見結束后,華國鋒向毛澤東匯報工作,說:國內形勢正在好轉,國際上也有些事。我經驗不多,有事多同政治局的同志商量,看主席有什么意見。毛澤東說:國際上的事,大局已定,問題不大。國內的事要注意。隨即在紙上寫道:‘慢慢來,不要招急。’‘照過去方針辦。’‘你辦事,我放心。’”5月12日“下午三時四十分至四時,在中南海游泳池住處會見新加坡總理李光耀,華國鋒、喬冠華在座。”5月27日,“晚八時三十五分至八時四十五分,在中南海游泳池住處會見巴基斯坦總統布托,華國鋒在座。這是毛澤東生前最后一次會見外賓。”
如果按毛遠新的說法,“主席說話誰也聽不懂了,連張玉鳳也聽不懂”,翻譯更不可能聽懂,那么,毛澤東與尼克松會見1小時40分鐘,與穆巴拉克就中國援助埃及的問題進行交談,怎樣交談?毛澤東與馬爾登會見半個小時,與李光耀會見20分鐘,又是怎樣交談的?特別是在熟悉中國語言的李光耀面前,翻譯能信口開河嗎?
據年譜記載,毛澤東在6月還同華國鋒、王洪文、張春橋、汪東興等談話,說了他一生辦了兩件事那一大段話,難道是寫成文字讓大家傳看嗎?毛澤東在4月30日對華國鋒說“國內的事要注意”,6月25日又給華國鋒寫道:“國內問題要注意。”接班人的問題是當時國內最重要的問題,也是毛澤東從來沒有忽略過的頭等大事。據年譜記載,1月31日“下午五時,閱毛遠新關于傳達對華國鋒、陳錫聯工作安排問題的請示報告。報告說:……經毛主席提議,政治局一致同意,國務院的工作,由華國鋒同志主要負責……中央軍委的工作,在葉劍英同志生病期間,由陳錫聯同志主要負責。”政、軍方面的主要負責人都定了,黨中央的負責人不會不考慮。從年譜的記載可以看出,當時在毛澤東身邊的毛遠新,實際上在負責黨中央的工作。3月3日中共中央印發的1976年4號文件,是根據毛澤東1975年10月至1976年1月的多次講話整理而成的《毛主席重要指示》。毛遠新在文章中說:“1976年四號文件是我整理的,不能說百分之百,可以說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有主席手寫的文字根據,我加的只不過是一些‘因此’、‘所以’之類的連接詞而已,整理好后送主席審閱,他只改了一個字”。這份指示長達2300多字,難道都是毛澤東寫成條子的?
在毛澤東去世前兩天的9月7日,毛澤東還要看材料,工作人員聽不清他要看什么人的材料,毛澤東“在紙上劃了三橫,又用手敲木質床頭,工作人員明白是要看有關日本自民黨總裁、日本首相三木武夫的材料”。8月26日,毛澤東還要看宋代的《容齋隨筆》,不知這四個字是怎么寫的。兩三個月前毛澤東的精神和說話的情況,肯定比去世前幾天的情況好,而且對毛澤東及其工作人員來說,那五個或七個人的名字,比三木武夫的名字更熟悉,更容易分清。因此,毛遠新以“主席說話誰也聽不懂”,來否定張玉鳳的回憶,論據并不充分,難作定論。張玉鳳的回憶和毛遠新的否定,都是一面之詞,都不能當定論。
按照傳聞中的張玉鳳說法,目前尚在世的當事人,除他們二人外,還有一位汪東興。《一則歷史傳聞的真偽》文章,引用汪東興女兒的話說,汪和張都說沒有此事。據她說,張玉鳳講:“當時任中央辦公廳主任的×××同志跟我談話說,你在主席那里工作了幾年,知道不少事,以后不要見記者,不要寫東西,不要亂說話,對別人寫的東西對與不對也不要評論,因為越評論,議論越厲害,假的也認為是真的了。我是不會透露中共內部機密的。”既然如此,就不應當強要張玉鳳表態。
至于汪東興的話可信度如何,我想起2005年閱讀群眾出版社出版的《公安戰線五十年:一位副部長的自述》一書時,看到一段有關汪東興的記載。在這本書中,有一篇孫宇亭寫的題為《責任由我一人承擔》的文章,說的是1967年10月,內務部有人寫大字報,揭發內務部長一個問題。國務院內務辦公室副主任嚴佑民,為了證明內務部長的清白,經謝富治和汪東興批準,派孫宇亭二人到檔案館看有關檔案,摘抄了毛澤東等圈閱過的電報。后被認為是盜竊中央檔案館的核心機密,由謝富治、吳法憲、汪東興對孫進行三堂會審。孫宇亭申辯說,他去檔案館是謝富治和汪東興批準了報告,嚴佑民派他去的。孫宇亭寫道:汪東興“說:把那個報告拿過來,我再看看。汪看了報告,對謝富治說:你看,這個報告是用寬邊稿紙寫的,我們批的字都靠在稿紙的右邊的空白處,如果把我們的批字剪下來,對這個報告也不會有損傷。謝說,這倒是個辦法。于是汪東興讓記錄人員找來剪刀和火柴,把他們批的字剪下來,當場燒掉。證據就這樣被毀滅了。”謝富治對孫宇亭說:“到中央檔案館查檔案這件事,你應該承擔責任。”孫宇亭還“沒有想好措辭,沒有想到坐在一旁的嚴佑民把話接了過去。他說:這件事沒有什么不對。前前后后的情況我都知道。事情是他和趙雪瀛辦的,是經過我批準的,責任由我一人承擔。謝富治說:你承擔得了嗎?嚴佑民說:應該承擔。”就這樣,1968年3月12日,嚴佑民被關進秦城監獄。
當然,此一事非彼一事,只是供讀者思考這一問題時參考而已。也許有人會說,既然在《毛澤東年譜》中沒有記載此事,就說明沒有此事。那也未必,因為年譜并不是事事都記載的。例如,從1976年7月11日到27日,就沒有一條記載。在這17天中,不可能沒有任何人去過毛澤東處。
總之,這一則傳聞中的張玉鳳回憶是否屬實,還是個沒有澄清的問題。筆者認為不應輕易肯定,也不應輕易否定,特別是個別人的談話都不足為憑,最好是由權威機關正式辟謠,或者由讀者自己去判斷。
(作者為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原副部長)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