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紀中期生活過的中國人,大概都留有印象:社會主義國家中,有一個對華友好的阿爾巴尼亞。60年代,中阿間建立了非比尋常的“特殊關系”——這種關系發展到70年代初期,一度變得家喻戶曉,被中阿最高領導人形容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堅如鋼鐵,純若水晶”。
中阿關系經過政治上的50年代“春暖”、60年代“夏熱”后,到了70年代初期,由于當時的阿爾巴尼亞主要領導人反對中國接待尼克松訪華和中美關系正常化進程的啟動而變得“秋涼”了。本文要說的是:1973年10月,自然界的秋季和稍后的冬季也先后降臨人間。
這年10月的一天深夜,阿爾巴尼亞第八任駐華大使什圖拉(早年的霍查秘書、外交部長、中央委員、阿黨高級助理)奉阿國內高層之命,由北京建國門外光華路的使館區,從東往西,急速驅車到復興門外的木樨地,徑向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叩門,十萬火急地緊急“求救”!
什圖拉大使為何迫不及待地深夜求救?他求救什么?
原來是這樣的:1973年10月中旬,阿爾巴尼亞勞動黨中央按照其第一書記霍查“重視過生日”的意愿,為這位“偉大領袖”65歲生辰大搞“祝壽活動”。其內容之一是:有組織的成百上千群眾,分時分批地擁向地拉那主干道上的黨中央大樓前“歡呼萬歲”。霍查則走出他的臨街一面的樓上辦公室,到陽臺上揮手致意,接受祝賀。
多年來,一向好大喜功、熱衷于在大庭廣眾面前發表演說的這位阿爾巴尼亞勞動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一場又一場地對著麥克風,不斷地向樓下“祝壽”群眾發表演講,上午講、下午講,上班時講、下班時還講,大講特講,講了幾天,講得太多,講得過頭了。演講人講得過長、嗓子沙啞還不太要緊;要緊的是激動起來,血壓一再升高,導致了心臟病嚴重復發,出現了大面積的心肌梗塞,動彈不了啦!
霍查的病情危急!阿爾巴尼亞最高當局緊張了,衛生部長慌張了,阿國的醫護人員束手無策了!勞動黨中央政治局只好向“患難之交”的中國求救。中共中央聯絡部、國務院衛生部迅即將“什圖拉大使的緊急求救”據實上報中央。此事首先驚動了統管全局、日理萬機的周恩來總理。周總理總是“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盡管他本人的健康也在惡化——此前的1972年5月,在例行的小便常規檢查時,發現患上了膀胱癌,周總理還是把阿方的最高領導人“急如星火”、“治病救人”的要求,一如既往、不折不扣地視為其案頭的第一要務去辦。

考慮到霍查還患有糖尿病、高血壓等病癥,于是周總理立即作出周到的決定:派我國著名的內分泌專家、全國人大代表、德藝雙馨的天津醫學院院長朱憲彝教授率領中國高級醫療組趕緊飛赴阿爾巴尼亞。參加這個權威醫療組的還有:著名心血管病專家、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的黃宛教授,首都協和醫院的方圻教授,北京阜外醫院的心臟科專家胡鎮祥,同仁醫院的眼科專家李榮德等。周總理還批示中聯部耿飚部長,指名讓我加入醫療組任譯員和秘書。外交部領事司及時為朱憲彝教授和我兩人辦理了外交護照。
值此霍查病情危急時刻,細心的、向來多把問題考慮周到的周總理,又在籌組應急的后續中國醫療組。他親自挑選相關的專家和得力的醫護人員參加,以便繼朱憲彝教授等“先頭部隊”抵阿后,隨時視需要再派“第二梯隊”趕赴地拉那。
中國醫療組攜必需的貴重藥物,選最佳路線,以最快速度,日夜兼程,在班機飛行中,專門“加降”阿爾巴尼亞首都。在地拉那機場,醫院組受到劉振華大使和包括衛生部長在內的阿高級官員迎接。
其時,我國數一數二的內分泌權威專家朱憲彝教授年已古稀。他不顧萬里長途的旅行勞累和中阿之間七小時的時差,按照周總理的指示囑托,立即率領醫療組人員投入了緊張的治療。中國醫療組發現,患者的病情果然十分嚴重,首先是心肌大面積梗塞。幾位不同專業的專家在看了病人和聽取阿方同行情況介紹后,各自提出了第一步治病方案。
阿爾巴尼亞核心領導層指示:阿方信賴中國醫療組,治療方案“以中國專家的意見為主”,阿自己的專家起配合、參與作用。阿也不派出本國的翻譯人員。在治療的前期,醫療組沒有固定的工作,日夜值勤,隨叫隨到。工作的地點則是地拉那南山別墅治療室、霍查的家里和我們食宿的賓館小樓院。好緊張啊,組內人人干勁十足,嚴格要求,認真細致,狀態均佳。
周恩來派出的中國醫療組畢竟體現了中國第一流的醫療水平和合作精神,在較短時間內,就有效地控制了病情,霍查的病情轉危為穩。從1973年秋冬到1974年陽春,其間霍查的病況雖有所反復、波動,但經過朱教授等中國醫療專家們的共同努力,已經進駐阿首都的第二梯隊醫護人員的出謀獻策和阿方同仁的通力合作,還由于患者本人積極配合和比較“聽話”——斷然戒煙,囑請中國方面停供“中華牌”特制香煙……從而較順利地克服困難,使其病情逐月有所好轉:心肌梗塞面積大大縮小,眼底出血制止了,高血壓有所降低,血糖和尿糖(服藥情況下)掌控到接近正常指數。作為長期患有多種慢性病的六十有半的老人,霍查的健康已明顯好轉,爭取下一步接近痊愈。

中國醫療組,包括稍后抵阿的“第二梯隊”,是一個好樣的工作團隊。大家以自己長時間的日夜辛勞,高超智慧,全力以赴,換來了治療上的“妙手回春”,甚至可以說延長了霍查整整十年壽命!我們的工作,不僅受到劉振華大使的密切關注,而且據我所知,還更多地受到遠在北京的周恩來總理的親切關懷??偫砀鶕覀儓蠡氐馁Y料,曾經在后方專門召開過有關醫療專家會議,研究如何為霍查治好病。其時,周總理的病情已加重了!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領袖家庭也不例外。就在這治病的關鍵時刻,1973年冬,一方面,阿爾巴尼亞最高領導人認定了中國醫生醫德好、本領大;另一方面,卻在他的家中出現“禍不單行,無獨有偶”的新的令人憂慮的事情。
在給霍查治病的中期,阿又一次通過其駐華大使再一次非同尋常地向中國外交部提出:阿有一“重要干部”病重,請中方迅速派出“外科”專家緊急支持。阿方未說“病重者”為誰,中方也沒有猜出來。我國內根據周總理新的指示精神,照樣有求必應?;舨楸救撕椭O熟周恩來的阿國其他高層領導人,沒有一位會意識到,中國總理是在抱病的情況下為阿解憂的。
中方立即從當年的首都醫院(即協和醫院)派出得力外科專家,時不我待地登程趕赴阿爾巴尼亞首都。下了飛機,見到病人方才得知:原來這名患病的“重要干部”,不是別人,竟是霍查的次子!原來真正做決定向中方又一次“求救”的,不是阿國外交部,而是他們的大病初愈的“偉大領袖”——此人同平常人一樣,亦有父子之情,舐犢之心??!
霍門這個年輕人,先患了闌尾炎,經阿衛生部長安排的本國醫生治療,非但不成功,反而出現闌尾穿孔,病情惡化。中國外科專家及其助手在第一時間趕到,手到病除,不僅治愈了霍公子一度危險的病癥,解除阿“第一家庭”的憂悒,還真正幫助了那期間惶惶不可終日的衛生部長,使之擺脫了面臨罷官、受到重處的危險境地。
中國醫療組從1973年秋到1974年春,在阿停留了近5個月,多次接觸了阿核心領導和病人家屬,阿方有過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態。現轉錄三段如下:
謝胡總理接見中國醫療組時,神情凝重地對劉振華大使、朱憲彝教授說:“感謝毛主席、周總理像‘及時雨’一樣派來了醫療組。這再一次證明了阿中友誼是患難之交。迄今(指中國經濟援阿從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初的數額),中方援阿近百個項目,幾十億人民幣,但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給阿的最大援助,莫過于為我們的領袖治病。他的性命是阿爾巴尼亞的最高利益?!敝x胡表示,醫療組在治療中有任何想法、意見和需要,均可找他本人和卡博(當年阿黨第三號人物、黨中央書記處書記)商談。
霍查夫人在為中國醫療組餞行的現場,即席致詞說:近5個月來,毛主席、周總理派來的醫療組以其高度的負責精神和超常的醫療技術,為我的丈夫治病,使其轉危為安,健康日趨轉好。你們遠離家人,甚至在團圓節日——新年和春節,都在家國以外的異域他邦度過。她說,我和我的家人會永遠記住,在地拉那的南山別墅,在我家的廳堂、臥室,同中國醫療組各位教授、專家度過的難忘的日日夜夜。在恩維爾的病情一度惡化時,我們大家一齊緊張;在他病情好轉時,我們都同感欣慰。我們中央的謝忱和我家庭的感激,均請大使同志和醫療組代為向中共中央轉達!
一號病人病情好轉期間,在感激中方的同時,也表了態,更多的是“政治表態”。恩維爾·霍查說,阿中雙方是一致的,甚至多年來“我抽的香煙都同毛一樣,是‘天安門牌’的。”(“天安門牌”實為“中華牌”)可是他只字不提致中共中央和毛主席的、反對中國接待美國總統的萬言書。
這就是發生在整整40年前中國、阿爾巴尼亞關系中的一個重要事件。筆者欣賞上述表態中的第一項和一定程度上的第二項,當然印象最深的還是周總理的領導風范和人格魅力在全過程中的體現。我始終認為,周總理是阿爾巴尼亞當年“第一家庭”的大恩人、大救星!
(作者為中國第十任駐阿爾巴尼亞大使)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