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0年代,香港獨多三五十人的小型工廠。由于地價高昂,這些小型工廠大多設在工業大廈內,租用一兩個單位作為工場,以至于一座20層左右的工業大廈內,會聚集起幾百家工廠。也有一些小型工廠分散在居民住宅區,或在山坡上搭建簡陋房舍,這類工廠被稱為“山寨廠”。
“小而活”是小型工廠的特點和優勢。香港的紡織品市場季節性強、款式多、變化快,一種款式只生產很少的數量、流行很短的時間,一般在市場上露一下臉就不再生產了,人們的注意力又轉向另一種全新的款式。這種生產特性,唯有小型工廠才能適應。這些小廠有“船小掉頭快”的優點,極具靈活性,能夠根據各個時期產品的成本和價格的變化快速轉產。1950年代,在香港工業化大潮中,香港紡織業之所以能異軍突起,低成本是一個主要原因。在香港生產一件襯衫,其成本不僅低于臺灣、韓國,甚至比菲律賓和泰國還要低。
正是在這種大背景下,華僑紗廠迎來了它的發展期,招進了不少“養成工”。這些“養成工”大多來自九龍寨城,一般要經過三個月的培訓,以了解不同部門、不同工序的不同要求。“養成工”培訓合格后便成為“車工”,獨力負責看管機器,工資實行“計件制”,按個人完成的工作量計算;如果愿意加班的話,更可以賺取雙倍的薪酬;工廠還設有“勤工獎”,如果連續工作15天,就有資格拿到“勤工獎”。廠里還為工人晉升規定了一些條件,工作出色的“車工”可晉升為“指導員”,甚至可提拔為“管工”、“領班”或“工程師”,進入“高層領導”的行列。
招募了一批精兵強將之后,翔千輕松不少,把心思都放在了生產上,一方面抓產品質量,不讓一件次品流進市場;一方面加班加點,想方設法讓200臺布機24小時運轉。為此,他時常天蒙蒙亮就離開家門,月亮爬上了屋頂還在廠里奔東忙西,有時候脫不開身干脆就在辦公室和衣而睡。
眼看著華僑紗廠的財務報表越來越漂亮了,生產數、銷售額、利潤額多項指標不停地往上竄,翔千歡喜得睡夢里也笑出了聲。不料,命運又一次作弄了他,危機再一次無聲無息地悄悄襲來。
嘗到了小股東的滋味
華僑紗廠的快速發展,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他就是無錫榮氏家族的第二代傳人榮鴻元。
榮鴻元是榮宗敬的大兒子,父親去世后出任申新紡織公司總經理。全國解放前夕,因為對蔣介石強制推行金圓券表示不滿,在接受《大公報》記者采訪時,直言“這么做是倒行逆施”,“不是經濟戡亂,而是經濟造亂”,結果被關進了楊樹浦看守所,經“特種刑事法庭”審訊,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緩刑兩年。為了申請保釋,榮家不得不拿出大把鈔票,去打通庭上庭下那些“路子”。“有錢能使鬼推磨”,不久,榮鴻元就走出了黑沉沉的監獄大門。只是經過這一次磨難,他對國民黨政權心灰意冷,賣掉了上海的鴻豐二廠,將資金和一部分設備轉運至香港,隨后帶著家人離開了上海。
到了香港之后,榮鴻元還是干自己的老本行,開辦了大元紗廠。之后,榮家又不斷抽調資金,在香港新建了三家紗廠,榮家二房榮德生的次子榮爾仁,也南下來到香港。二戰后,最先落戶香港的華資紗廠共有六家,榮氏占了其中四家。不過,榮鴻元的大元紗廠經營并不理想,因為使用的都是上海運來的舊設備,剛開張時還能風光一陣子,隨著維港兩岸新工廠越來越多,設備更新越來越快,大元紗廠老態畢露,最終敗下陣來。
失意潦倒之際,榮鴻元想到了華僑紗廠。他知道讓華僑廠起死回生的,是一個名叫唐翔千的同鄉,他在香港一前一后經營過兩家工廠,就好像有“點金術”似的,在他手里都一下子擺脫了困境。
榮鴻元找到華僑紗廠,希望華僑出面收購大元,使自己的工廠可以交給唐翔千這個年輕人打理。由于翔千并不是華僑紗廠的大股東,所以沒有參與這次談判。當他知道這個消息時,華僑收購大元紗廠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新組建的公司改稱華僑紡織有限公司,從原先的200多人擴展到400余人,儼然成了一家中等規模的紡織廠。
公司雖然做大了,但翔千沒有一絲一毫的欣喜,反而有一種身不由己的失落感。董事會希望他交出華僑廠的權柄,去大元紗廠當總經理,想辦法使它扭虧為盈重現生機。令翔千尤為不快的是,這個決定還附帶了一個十分苛刻的條件:不能帶走一兵一卒。
想想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關鍵時刻卻沒法子作主,真所謂“共患難易,共富貴難”!翔千內心充滿悲哀,跳出是非圈子、自立門戶的念頭,又一次浮現了出來。
一定要研究游戲規則
翔千的郁悶與失意,周文軒看得一清二楚。周末,他特意在中環連卡佛美心西餐廳訂了兩個座位,約翔千出來吃吃飯談談心。
“翔千,對于華僑廠董事會這個決定,你沒有想到吧?”周文軒開門見山。
“吃辛吃苦換來這么一個結果,真正是無話可說!”翔千長嘆了一口氣。
“知道小股東是什么滋味了吧?”
翔千瞥了周文軒一眼:“你看你,幸災樂禍的樣子!”
文軒笑了:“跟你開個玩笑。”
“喝酒!”翔千舉起酒杯,和周文軒手中的杯子碰了一碰,隨后仰起頭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小股東的滋味很不好受啊!說到股份,當初真沒想得那么多!大家都是朋友,喝酒時都搶著埋單,股份少一點多一點能有多大關系?誰知道……”
“一頓飯錢才幾十塊錢,一百多塊到‘南天門’了,我們這個圈子里的人,誰會把它放在心上?可如果是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呢?就不可能這么淡定了。你去管大元紗廠,公司賺進六位數、七位數的鈔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翔千停下了手中的刀叉,憤然問道:“為了錢,就可以連朋友也不要了嗎?”
“在商言商嘛!康德的道德律令,只是一個軟約束。”
“你希望我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翔千喝下一口酒,斷然答道:“我做不到。”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文軒連連擺手,“我是說,他們并沒有違反游戲規則。生意場上本就有各色各樣的人:最高境界,追求的是‘商道’;稍微差一些的,講究的是‘中規中矩’,在陽光下賺錢,損人利己的事,他們不會去做;再低一個層次的,就是‘唯利是圖’了。‘唯利是圖’雖然是個貶義詞,但這些人也有一個底線,就是違法亂紀的事不做;至于坑蒙拐騙、言而無信,那在生意場上屬于最低層次,與‘最高境界’屬于兩個極端。一個人的手指有長有短,你怎么能要求人家都像你那樣呢?”
“老兄說得也有道理!”
“我們生活的世界很現實——地分東西南北,人分三六九等。期望每一個人都變成正人君子,那不是癡人說夢嗎?你既然人在商場,就要研究商場的規則,學會利用這一套規則。也只有這樣,才不會今天被人算計,明天又上了什么人的當,吃了虧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吞。說心里話,你氣你惱的那些人,還沒有到下三濫的地步,他們只是非常聰明地運用了規則,而你卻缺了一點‘規則意識’,當初討論董事會章程時,沒有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琢磨。”
“吃一塹長一智,在同一個地方我絕不會跌倒兩次!”
“說得好!干杯!”周文軒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有一個機會,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翔千笑道:“做生意不會嫌錢多,就只怕機會太少。”
“如果你不希望在華僑廠任人擺布,不妨和我們兄弟倆一起干。”
周文軒、周忠繼昆仲經營的華南染廠、永南布廠已經具有一定規模,他倆一直想把紡、織、染、成衣等聯結成一條完整的產品線,建立起一家集團公司。今天約翔千出來吃飯,就是想把這個話題議論一下。
“在華僑廠,你始終是小股東,受制于人。所以我勸你另起爐灶,辦一家新的紗廠——專門生產高級棉紗的工廠。”周文軒呷了一口酒,“資金方面,我出一半你出一半,我做董事長,你當總經理,具體事情你管。廠名我也想好了,叫中南紗廠。你看怎么樣?”
關于紗廠問題,其實周文軒與翔千已探討過好多次,而且有一個共識:如果一味依賴外來的紗,隨時有可能遇到供應不足甚至斷貨的危險。也就是說,如果本地紗廠不能成為主要供應商,那么,棉紡業老板很難放膽擴展。因此,新開一家紗廠并將產品定位為高檔棉紗,無疑是上佳選擇。
“我聽你的,文軒兄!”翔千緊緊握住了周文軒的手。
翔千很感激周文軒。他知道周文軒既有公司產品線的考慮,也有拉自己一把的考慮——周文軒肯定知道,自己心里的那個“結”,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把它解開。
每年可以賺二三千萬了
那次飯局之后,翔千雖然在華僑紗廠還掛著個名分,經營上的事情也少不了要出面對付一下,但他的心思已放在中南紗廠的籌建上。他與周氏兄弟一共出資150萬,雙方各占50%股份。用這筆錢,翔千買來了30臺新布機,形成了6000個紗錠的規模,并聘用了200多個工人。廠房選在荃灣,雖然上下班的路遠了不少,但租金比中心城區降低了好多。
翔千一如既往,依然每天第一個到廠,每晚最后一個離開。他喜歡到各個地方兜兜轉轉,和領班、技術人員、工人一起商量、琢磨,看看能不能把一些細節做得更好。定下了解決方案之后,還時常會十天半月后殺一個“回馬槍”,看看落實得怎么樣,使得眾人不敢有絲毫懈怠。
“唐生對生產樣樣精通,每個問題都不放過,每個細節都要管,根本糊弄不了他。”有一次,一位與周文軒相熟的領班向他“嘆苦經”,引得周文軒哈哈大笑:
“翔千就是這么個人——身教重于言教!這也正是我最欣賞的。”
中南紗廠第一年就有了盈利,翔千于是與周氏兄弟商量增加紗錠,從6000錠增加到8000錠。原來租用的廠房,也已經不夠用了,新增加的機器和工人都需要地方,董事會決定自建廠房。
添設備、招工人、建廠房,每一樣都離不開錢,只是工廠運行才一年,即使有一些盈余也屬于“小錢”,要解決這一攬子問題,翔千手里的流動資金顯得捉襟見肘。
這時,翔千又想到了“借力”——向銀行貸款。大凡把企業做到行業前三名的老板,都是“借力“的高手,懂得利用別人手里的錢,懂得杠桿帶來的好處。
在香港銀行業,翔千朋友多,口碑也好。當初在中國實業銀行做事時,經他手進出的錢絕對是個天文數字,筆筆有根有據,來去清清爽爽。自己開廠做生意后,也是有借有還,說好明天付錢就不會拖到后天。也正因為如此,只要翔千開口,銀行都會爽爽氣氣借錢給他。
那么,找哪家銀行貸款呢?翔千首先想到的,是香港上海商業銀行。
香港上海商業銀行的前身是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香港分行,新中國成立前為該行在境外的唯一機構,亦為銀行外匯業務的重要樞紐。1950年,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香港分行改組為上海商業銀行,滬上金融泰斗陳光甫于1954年出任董事長。翔千年輕時就被陳光甫“一元開戶”的故事深深吸引,對其頗有好感,再加上這家銀行近期推出的信貸政策也較為誘人。
翔千遂找到香港上海商業銀行的朋友,以機器和廠房做抵押,貸到了150萬。之后,他又找到香港浙江興業銀行,貸了50萬。有了錢之后,中南紗廠的擴建計劃,在第二年就順順當當地完成了。廠址在新界南部葵涌444號299地段,那里是荃灣新市鎮的一部分。一直以來,葵涌是香港工商業重鎮,有許多公司在此設廠和辦事處。
中南紗廠成立第三年,已經發展到了1.2萬個紗錠的規模,此后更是一路凱歌,每年增長10%~20%,到了1970年代,中南紗廠已擁有6萬多個紗錠,所有設備都來自德國或者日本,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紡織機械。經過了多年擴張,中南廠工人超過了1000人,年利潤二三千萬元,進入了香港大型紡織廠的行列。
一個銅錢掰成了兩半爿
從五洲布廠、華僑紗廠到中南紗廠,當翔千為事業而四處奔忙的時候,淑圻在家里也累得腰酸背痛。
本來,淑圻并沒有這么辛苦,一家三口寄住在娘家,開門七件事有母親操心,燒菜做飯、洗洗涮涮則有保姆操持。可這種舒坦的日子沒過多久,翔千就發現問題了:丈人丈母對英年太寵了!尤其是丈人,一聽到英年的哭聲就坐不住,以至于小家伙一天到晚被人抱在懷里。看到岳父母這么寵孩子,翔千當著兩位老人的面也沒說什么,唯恐老婆會不開心;可他又擔心老人對孩子百依百順會慣壞他,于是說服淑圻帶上孩子搬回了家里。
不久,翔千第二個兒子圣年出生了,之后,女兒英敏、小兒子慶年都陸續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一家六口吃喝拉撒不是一件輕松事,這使得大小姐出身的淑圻嘗到了“家庭主婦”的苦澀的滋味!
每天天蒙蒙亮,她就急急忙忙起身,拎上籃子去菜市場轉一圈。這是她每一天的“必修課”。在一番討價還價后,拎著一籃子魚肉菜蔬回家,接著把孩子一個個叫醒。在爐子上煮泡飯、蒸包子的時候,還要騰出手來幫最小的孩子穿衣起床、刷牙洗臉。這些瑣瑣碎碎的事情,基本上與翔千沒有多大干系。無錫人家信奉“大男子主義”,男人家做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會被人笑話,他們甚至連孩子也難得抱上一抱。翔千有時候看淑圻忙不過來,也會搭一把手,幫孩子穿穿衣服,或者刷刷牙齒,只是孩子們見他過來就直皺眉頭,因為他出手太重,幫著刷一次牙齒,嘴巴里要痛好半天。
從幼稚園到小學,淑圻天天接送孩子,風雨無阻。他們放學回家后,淑圻是他們的家庭教師,做功課時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她會耐心地解疑釋惑。她就像是全能老師,不管是語文數學還是音樂美工,沒有什么問題能夠把她難倒。這么做倒也省下了一筆費用,因為請家庭教師是很花錢的。
那時,翔千每個月交給淑圻500元,這個數字在當時已經不低了,而且淑圻父母也時不時給女兒一點錢貼補家用,但一家六口的日子依然過得緊巴巴的。在扣除了房租、水費、電費,以及孩子的學費、書費、雜費之后,用于柴米油鹽的錢已所剩不多。淑圻也只能量入為出,什么東西便宜買什么,能不買的東西就盡量不要買。孩子們的衣服,破了補,補了再穿,老大穿下來給老二,老二穿了傳給老三,老三再給老四。鞋子也是這樣,一個個穿下去,直到布鞋露出了腳趾、球鞋穿破了底!
平日里,最讓淑圻害怕的,就是孩子生病。醫生出診一次要價60元,差不多是全家人一個星期的伙食費。傷腦筋的是,孩子年齡小抵抗力差,天天風里來雨里去,很容易患上傷風感冒。每次,只要看到哪個孩子病懨懨的,淑圻就心驚肉跳,摸摸額頭燙乎乎的,馬上去買退燒藥。一二頓藥吃下去寒熱退了,她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如果高燒不退甚至病情加重,那就只能打電話叫醫生了。
結婚前,淑圻過的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根本不用操心錢財的事情,如今卻一個銅錢要想辦法掰成兩半爿使用,因此她免不了要在翔千面前嘮叨幾句。翔千倒是好脾氣,聽到淑圻的埋怨也不生氣,“好好先生”般勸她幾句:“我知道你的難處。有什么辦法呢?只能勒緊褲帶,能省一鈿是一鈿。現在這個廠剛剛起步,牌子還沒有做出來,將來生意會好起來的。”
淑圻知道翔千是一個非常要強的人,之所以這么說也是出于無奈。她相信身邊這個男人,相信他一定會讓企業走出困境,讓家人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