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毯上的中國電影

國有的中影集團的片場位于北京城外20公里，灰底，無窗，周邊污染嚴重。在這里，姜文正在拍攝他的新片《一步之遙》，內容是一場發生在20年代上海的舞蹈比賽。他和身著亮片服飾的舞者們站在臺上，400多個打著黑領帶的群眾演員則站在特意搭建的高迪風格的看臺上。姜文穿著T恤，戴著3D眼鏡，不停地在舞臺和看臺之間跳上跳下，向大家發出指示。他曾舉著一塊寫著“性感”的白板，告知舞者們應該如何表演。攝影機在舞者之間推拉搖移，記錄著他們的旋轉和觀眾的反應。

既做導演又做演員的姜文，是叱咤中國電影業幾十年的巨星之一。在2010年的大熱電影《讓子彈飛》中，他曾嘗試要開辟新的片種：中國西部片。片中，一個土匪在一個偏遠的中國縣城當上了縣長。這種罪犯當上領導人并蒙蔽群眾的電影并不討政府的喜歡，但卻非常受到大眾的歡迎。如果《一步之遙》這部3D電影進行得順利的話，它將于2014年底在中國和世界各地上映。片子在成本預算上也很有突破，按中國電影的標準，其5000萬美元的預算絕對算是頂級大片。影片請來了百老匯的編舞和美國的舞者，美國3D專家基思·克里埃也在化妝室旁的暗處注視著屏幕?！爸袊且墒聝旱牡胤?。”他說。

去年，中國取代了日本，成為僅次于美國的全球第二大電影市場，總票房收入達到了170億元（28億美元）。有人認為，中國五年之內就會超過美國。囊中闊綽的年輕人喜歡在外面玩兒，而電影院在中國人的戀愛和消費中又占據著極重要的地位。巨大的IMAX屏幕和花哨的3D電影風頭正健，大城市的電影票價跟美國也相去不遠。到處都在蓋新的電影院，2012年每天都有10個新的放映廳建成。現在，中國共有18000塊銀幕，是五年前的四倍還多。2013年的電影《西游·降魔篇》的票房超過了12億元（2億5000美元）。

大部分中國電影都以賠錢收場。只有四分之一的電影能進入院線，正版DVD則因為盜版的橫行而毫無市場。不過好萊塢和其他地方的電影也同樣不好賺錢，根據英國電影學會本月的報告，只有7%的英國電影能有盈利。中國人喜歡電影，也喜歡豪賭，所以有大量的資金被投進了電影市場。比如說，中國首富王健林9月就宣布，他將在青島建造世界最大的電影片場區，預估投資為82億美元。

好萊塢也在嘗試進場。雖然每年只有34部大片和幾部外國獨立電影能獲準進入中國，而且外國制片商只能從票房中得到一小筆分賬收入，通常少于25%，但外國人還是拼命想要把片子賣到中國。有些電影甚至有特別的中國版，比如在中國放映的《鋼鐵俠3》中就有額外的4分鐘鏡頭，其中有中國演員出鏡。

為了在中國站穩腳跟，好萊塢制片廠們紛紛投資中國電影，或者參與制作。姜文的《一步之遙》得到了索尼電影的支持，夢工廠也和上海文廣創建了合資企業“東方夢工廠”，將拍攝兩部針對中國市場的動畫電影。雖然在中國拍電影的風險很大，但市場的誘惑也是巨大的。

中國電影業中的美國影響并不新鮮?！拔覀兊臇|西都是從好萊塢學來的。”中國最大的獨立制片公司博納影業集團的總裁于冬說。在某些方面，中國的電影業像是1930年代的好萊塢，行業的各個方面都被制片廠控制，從人才挖掘到影片制作到電影院業務。在美國，這一局面在1948年被最高法院的判決所拆解，但在中國，這種模式被稱作“一條龍”。中國最大的制片公司之一的華誼兄弟的業務包括了演員、制片、發行和影院。

不過，中美之間的不同之處比相似之處更為顯著。中國電影在技術上不如好萊塢成熟，即使是大制作也顯得很業余。一位女觀眾為了看3D版的《狄仁杰之神都龍王》而特意從單位早退了幾分鐘，結果看完之后卻說，“我都睡著了?！逼幸恍┒温涞奶匦袷?0年代的游戲畫面，劇情和對白也沒好到哪兒去。

中國電影業也沒有好萊塢的浮華魅力。于冬狹小的辦公室在一座骯臟的寫字樓的18層，屋里因為他吸煙而煙霧繚繞，樓下還不時傳來汽車喇叭的聲音。這里沒有好萊塢的氣氛，因為明星們都逃離了污染嚴重的北京。他們把出席夜店開幕式當作上班，人家給錢才會去。

真正的大區別則在于權力的分配。在美國，權力歸于制片廠，在中國則是國家說了算。政府能決定要拍什么電影，還能在電影業的每一個方面都插上一腳，從制片到放映。中影集團既制作電影，又發行中國和好萊塢的電影。政府會獎勵那些拍他們喜歡的電影的獨立制片商，比如大盛國際傳媒的《飛越老人院》就拿到了300萬元的獎金，因為該片弘揚了孝道。國家還在法定節假日阻止好萊塢電影上映，以幫助國產片。

好萊塢一直是全球的造夢者，但中國政府希望自己國家的夢想能自產自銷。中國共產黨2011年的一份公報中明確宣布，要“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和“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去年上海文廣和夢工廠簽訂協議時，當時的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在洛杉磯出席了儀式。

政府在培植本國電影產業上有兩大野心，一在國內一在全球。在國內，它希望人們看到發揚中國價值和文化的電影，而且希望他們能自發地去看這種影片。黨曾經強迫人們去看主旋律電影，但連它自己也意識到這樣的效果并不好。在國外，政府則想要通過電影使中國顯得更有吸引力。舉辦奧運會也是這種努力的一部分，但電影首映會顯然可以搞得更頻繁一些。不過中國似乎做得有點歪，比如20年前，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曾經得到戛納的金棕櫚獎，但在國內卻一度被禁。政府希望能改變這種狀況，最近開始在很多地方舉辦活動推廣中國電影，包括紐約、斐濟和柬埔寨。

和辦奧運會一樣，政府并不習慣于讓創造力隨便發揮。1930年代時，以上海為中心，中國曾有過繁榮的獨立電影工業，較少受到外來的干涉，但除此之外，政治風向一直定義和限制著中國電影。1937年日本占領上海后，私人制片廠遭到了取締。中共1949年執政后，它認識到電影可以為己所用，從此政府制片廠的電影里就充滿了農民和宣傳內容，流動的放映機被送到偏遠地區，使成百上千萬人可以看到電影。工作單位會發放電影票，每個人都必須去看。1970年代，獨立電影重新登場，并開花結果?，F在，一些獨立制片廠已經能在官方系統以內運行。

“中國的制片人是全世界最好的，”于冬說，“他們要同時跟中國政府和市場周旋。”中國并沒有以性和暴力為基準的分級體制來保持兒童和年輕人，但在這個國家要拍電影，必須先得到廣電總局的批準。制片方要先提前報批劇本，拍完以后還要上報剪輯完成的電影。審查部門會審查諸如暴力、性、毒品以及對黨有批評的內容——換句話說，所有能吸引觀眾的內容。要獲得成功，電影人必須預知審查部門會反對哪些內容，并把劇本寫成他們不會有意見的樣子。公然的政治評論是不可接受的，這也是有這么多古裝片的原因。

審查官員們經常會對劇本提出大量的修改意見，并要求在成片中刪掉某些畫面。有些電影人接受這種要求，有些則表示憤怒。中國著名女星趙薇的導演作品《致青春》拍的是1990年代的大學故事，最后刪掉了一段關于自慰的畫面。她認為自己還算是幸運的，畢竟有些電影好幾年都上不了。2013年4月，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發給導演馮小剛一個獎，而他在獲獎演說中抱怨了審查制度的“折磨”。有時候，審查官員在批準一部電影后還會再改變主意，比如昆汀·塔倫蒂諾的《被解放的姜戈》就曾在上映后又緊急下線。

中國的制片人往往保持安靜，以避免引起審查部門的疑慮。本報記者曾前往一部電影的片場，該片獲準開拍前曾改過20多版劇本。一位劇組成員說，即使在電影開拍后，審查官員仍然沒有罷休，還想要把結尾的高潮部分刪掉。有些制片人聽說有記者來了以后大受驚嚇，唯恐他們電影的名字被曝光。

有些人則認為審查比以前寬松了。比如說，雖然《致青春》中的自慰鏡頭被刪去，但一些墮胎的情節則得到了保留。審查部門認為驚悚片《無人區》“過于陰暗”、“過于脫離現實生活”而讓它兩年多都沒能上映，但在電影作出重大的修改之后，影片終于在2013年12月上映了。好萊塢票房大片《饑餓游戲2》講述了一個極權政府犧牲年輕人以娛樂大眾的故事，結果卻驚人地在中國進入了院線。在線視頻網站如優酷等則拍攝了他們的原創短片，稱之為“微電影”，可以不遭受審查部門的限制，但這可能是出自疏漏，而非進步。

除了審查之外，政府也通過補助來確保人們拍他們想要的電影。越來越多的錢花在了主旋律電影上。2009年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60周年的《建國大業》是一部好萊塢式的巨制，片中出場的明星實在太多，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把其中一些明星的鏡頭刪掉。

然而，盡管出力甚巨，政府還是沒有真的從電影里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成功的電影并沒有發揚中國文化和價值，而是改編自好萊塢的作品。去年票房大獲成功的《泰囧》令人聯想起好萊塢影片《宿醉》，《小時代》則像是《穿普拉達的魔鬼》和《欲望都市》的合體（不過沒啥欲望成分）。在三四線城市，《小時代》尤其的成功，因為這些地方的居民渴望財富和時尚，同時又希望角色能更像是他們身邊的人物。大盛國際傳媒的制片人安曉芬說，這部電影吸引了壓力大勞累過度的觀眾?！拔覀兘o了他們兩個小時的夢?！币晃浑娪叭苏f，審查部門的頭頭曾在私下稱當前的中國電影是“垃圾”。

中國電影在海外也不太成功。《泰囧》在中國拿下了1.92億美元的票房，在美國卻只得到6萬美元。連臺灣和香港的觀眾都對大陸電影沒什么興趣，覺得它們情節生硬、表演粗暴。耗資巨大的反映南京大屠殺的電影《金陵十三釵》曾意圖走向世界，還請到了好萊塢巨星克里斯蒂安·貝爾，但最終卻令政府失望了。該片在海外票房一般，沒得到什么獎，也不受評論界的優待。

對國外觀眾來說，太多中國電影都顯得既太眼熟又太“外國”。《北京遇上西雅圖》是一部浪漫喜劇，講述一個有婦之夫的女友到西雅圖生子卻在那里找到了真愛的故事。這種劇情對中國觀眾來說又時髦又貼近生活，但在外國人眼中，它毫無驚喜，又太像好萊塢名作《西雅圖夜未眠》。要走出海外，中國電影人仍然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