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思·理查茲的搖滾生活

幸存者的故事主導著我們這個時代的敘事。這種敘事一般會畫一道弧線，從過量到絕望再到贖罪，這樣一來就能讓我們通過代理的方式，在一種勸誡或是教益性的故事框架內體驗到窺淫者的快感。作為所有幸存者中最著名的一位，基思·理查茲的《滾吧，生活》打破了這個傳統，其中有著數不清次數的過量，卻很少出現絕望，幾乎沒有贖罪。基思全做到了：他度過了一段絕佳的時光，還活下來向人們吹噓。

《滾吧，生活》具有一般搖滾樂文化中常見、在滾石樂隊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的那種大男子氣概。這既是本書的優點，也是它的缺點。它讀上去常常像是一份關于另外一個時段的歷史記錄：在那個逝去的世界里，女人永遠都是“妞兒”或“賤貨”，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是搖滾樂的常規配備。

這是一部關于各類毒品的回憶錄，盡管不曾對其予以露骨坦白的描述。相反，它幾乎未曾對造成過量的毒品加以分類：海洛因，可卡因，安非他命，摩洛哥大麻，牙買加大麻，還有必不可少的美沙酮，這只是書中提到的一部分——經常只是順帶提及。例如下面這段，描述的是他在1970年代的日常早餐：“我會吃片巴比妥酸鹽以便醒來……來一針吐諾爾，這樣勁兒會來得快點兒。接著喝杯熱茶，然后決定要不要出門。之后再來點鎮靜劑或安眠酮……當藥效在大約兩小時后慢慢衰退的時候，你會感到非常柔和，你已經用過了早餐，可以開始工作了。”

當然，這里所謂“柔和”只是相對而言。畢竟，這種東西是讓人擺脫消沉、開始新的一天的——盡管過程有點緩慢。在讀《滾吧，生活》的時候，有必要銘記于心的是，令基思感到柔和的東西，對其他人則意味著昏迷。即便經常嗑過量的約翰·列儂也曾嘗試迷醉一番，最終卻如理查茲所說，“悲慘地昏倒在我家廁所，抱著馬桶。”

沉迷于麻醉品成了1970年代早期的一出死亡游戲，當時海洛因——通常還摻上可卡因一起注射——成為理查茲和他的伴侶安妮塔·帕倫伯格的選擇。

帕倫伯格本人對于麻醉品似乎更加無所顧忌。她最初是布萊恩·瓊斯的女朋友，理查茲曾對后者的死無動于衷。瓊斯是個孤獨的人，天性就不適合名人的生活，于1969年被賈格爾和理查茲從樂隊開除后幾周溺死在他家的游泳池里。他在書中被描述為一個“愛抱怨的混賬”，他的死正好發生在“他的生活已經完全無路可走”的時候。

理查茲對——無論他自己還是別人的——死亡的態度是滿不在乎，他視之為一種最好能通過“調整自己的步伐”加以避免的職業風險。這是從一個整磅整磅吸入可卡因和海洛因的男人嘴里說出的話。他堅持說，那可是最好的海洛因和最純的可卡因，毫無疑問幫了他大忙，就跟每次他觸犯法律時隨叫隨到的那群頂尖級律師一樣。

《滾吧，生活》中很多段子其實都已經在別處出現過，最容易想到的，是兩本跟隨滾石巡演的人撰寫的編年史：斯坦利·布斯的《滾石的真實歷險》和羅伯特·格林菲爾德的《滾石巡演派對》。在我看來，當理查茲開始講述他創作出的偉大音樂以及給他帶來啟發的那些音樂家時，本書的敘述才顯得尤為生動。

他特別詳盡地展示了和弦結構之類的細節，而對大多數搖滾音樂人回憶錄里的這類細節，我都是匆匆翻過，去看下一次吸毒經歷或是賓館里的亂象。他精彩地總結了戰后英國郊區生活的那種令人窒息的乏味，以及從進口唱片中聽到原始布魯斯和搖滾樂時獲得的那種心靈凈化效果。和瓊斯及賈格爾一起，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傾聽那些唱片，然后就開始用一種真正的宗教信徒才有的那種熱情去復制他們聽到的聲音。“那是一種狂熱。本篤教士都不如我們。你恨不得所有醒著的時間都用來琢磨吉米·里德，馬迪·沃特斯，小瓦爾特……任何與此無關的活動都是一種罪惡。”

不止一次，你會覺得理查茲愛他的吉他更甚于他的“妞兒”們。他有時寫到吉布森和芬達吉他時會毫不掩飾地賦予它們一種色情的誘惑。在這方面，他恰好與音樂伙伴賈格爾構成兩個極端。他與后者維持著一種心理治療上稱之為長期機能障礙的關系。他坦言，他已經有20年都沒進過賈格爾的化妝室了。

人們不難發現，理查茲的舊傷很難在短時間里痊愈。書中最佳的段落描述了《給我庇護》在1969年的創作過程。這或許是滾石樂隊最黑暗、最具啟示錄意味的歌，但它并非孕生于當時呈螺旋狀上升的政治動蕩，而來自理查茲的直覺——事實證明這種直覺是對的——賈格爾在拍攝唐納德·卡梅爾的電影《表演》時與帕倫伯格搞在了一起。

然而，理查茲同賈格爾的關系卻比他們各自與別人建立的所有關系都更持久。無論是理查茲的毒癮，還是賈格爾同紐約54號迪斯科舞廳那幫人鬼混，都沒能拆散他們。滾石樂隊同樣也以他們倆中的任何一個都想象不到的方式存活下來，并茁壯成長。如今已到領退休金的年齡，可他們卻成功地引領起一波全球規模的搖滾懷舊熱潮——他們的上次全球巡演是有史以來收入最高的一次。他們的職業生涯完美地遵循了搖滾樂的軌跡——從反叛到被主流吸納，再到社團化發展；從意義到空洞的奇觀。

雖然理查茲如今已身為祖父和一名移居海外的避稅者，但他在公眾的固定印象中卻仍是一名搖滾狂徒。“人們喜愛那個形象，”他沉思著說，“他們想象出了我，他們創造了我……上帝保佑他們的好心。我將盡我所能去滿足他們的需求。他們希望我去實現他們無法做到的事。他們必須承擔自己的工作，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是保險銷售員……但是，在他們內心深處，有著一個狂怒的基思·理查茲。”這位基思已經有30年既沒有發怒過、事實上也沒有再寫出任何一首偉大的歌曲了，但這都不重要：他還在這兒講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