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隸制對于麥昆來說并不是什么陌生的東西。他的父母在西印度群島長大,奴隸制給那里的歷史打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霸谀愫苄〉臅r候,就會感覺有什么東西還壓在你的背上,讓你感到羞恥?!睂@種感覺,他卻回憶不起有任何憤怒的情緒。
“憤怒?不,你學習歷史以后,會感覺受到了傷害。不過憤怒?沒有過這種感覺?!睂溊碚f,認為奴隸制讓人憤怒的觀點有些奇異?!皶茏匀坏馗杏X到痛苦和受傷害。但我不覺得這些情感會轉化為憤怒。當然了,我會對不公感到憤怒,而奴隸制是一種巨大的不公。但我很少會以這種方式來思考奴隸制?!彪m然麥昆的表述讓人有些困惑,但你還是能從他的字里行間發現他不愿意讓憤怒成為一種應激反應。
跟很多藝術家一樣,麥昆用一種獨特的視角觀察這個世界。作為一個在工人階級家庭長大的1980年代郊區小孩,“我沒遇到過跟我有同樣身世的藝術家。你見過有哪個黑人在做我正在做的東西嗎?”他的父親一直勸他“務實一點”,即使麥昆已經開始在電影界嶄露頭角?!八€是很固執,時常對我的朋友說‘我不知道史蒂夫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丙溊サ牡谝徊孔髌贰缎堋肥莻€10分鐘的默片,兩個裸體男人一言不發地瞪著彼此,然后相互拳擊。

麥昆從來沒有產生過取悅主流趣味的想法,即使如此,他那些不妥協的作品還是變得越來越受歡迎。1999年他贏得了特納獎,后來被授予了大英帝國勛章,2011年又被授予二等勛位爵士。他的第一部長片《饑餓》2008年上映,講述了鮑比·桑茲在梅茲監獄絕食的故事,這部片子的票房一般,但引發了廣泛的討論,而麥昆贏得了英國影視藝術學院獎。他的第二部獨立電影《羞恥》,是一部不以性感為賣點的性癮電影,卻收獲了超過1000萬英鎊的票房。麥昆最新一部片子拍攝時間只用了35天,預算只有1000萬英鎊,而且沒有發行商敢接手。結果《為奴十二載》僅在美國就收獲了超過4000萬美元的票房,幾項金球獎和奧斯卡提名,無數人預測麥昆將成為第一個贏得奧斯卡的黑人導演。
我跟麥昆在阿姆斯特丹有過一次長談,他16年前決定在那里定居?!耙驗檫@里不是倫敦,不是洛杉磯,也不是紐約。”他跟一個荷蘭影評人結成了長期伴侶,兩人生養了一男一女。麥昆看起來比照片更好看,他的表情非常微妙,仿佛時刻在變化,你很難抓住一個固定的感覺。他的聲音非常生動,在江河的咕嚕聲和悲劇男中音之間切換,跟他吃午餐的每一分鐘我都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同一個人。不過他的談吐非常優雅,富有耐心,你完全不會感覺到這是他第無數次跟人談起自己的新電影。
《為奴十二載》根據麥昆妻子推薦給他的一本小說改編,講述了美國早期一個自由的黑人被綁架到南方成為奴隸的故事。它的作者所羅門·諾瑟普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寫了這本書,他本來是一個在紐約經營生意的成功商人,卻被人販子藥倒了以后賣到了南方,12年后他逃出生天,寫了這本回憶錄,記述在路易斯安那州種植園里的恐怖回憶。
麥昆的電影無情地揭露了奴隸制中的私刑、強奸和奴隸主階層的殘暴和由于道德敗壞而導致的瘋狂,這些東西甚至嚇得觀眾連眼淚都流不出來。麥昆說他聽到得最多的話是“我從沒想到奴隸制居然是這個樣子的!”
“這就像健忘癥一樣,你不愿意正視它,因為你知道它會帶來巨大的痛苦。這是一種瘋狂。我們能夠面對二戰、大屠殺和其他苦難,但這個不行,奴隸制歷史的真相太過丑陋,人們沒辦法坦然接受,更不愿意主動去回憶這些東西?!?/p>
在《為奴十二載》引發震動之后,麥昆發現自己被卷進了不曾期待過的成功之中。44歲的他,如今是好萊塢的紅人,是可以把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邁克爾·法斯賓德和布拉德·皮特招募到自己麾下的金牌導演。聊到這些他從沒想過的東西,麥昆略帶嘲弄地笑道:“感覺我已經成了幕后大佬一樣?!彪S即他又一本正經地說:“你知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只想拍電影。所有這些名人生活,閑聊,酒會,你知道的,是在出賣靈魂,這一點也不有趣。對我來說,沒什么比電影更重要。至少對我來說,生活的意義在這里。”
麥昆是一個難纏的采訪對象,業內早有風聞:一個電影批評家在參加完他的記者發布會后,評論他是一個“混蛋”,舉止表現很不禮貌,“回答問題時都帶著一種不耐煩的情緒,仿佛只有他是天才,問這些問題的都是傻瓜”。喜歡麥昆的人認為他不過是不喜歡跟蠢人打交道。
批評家經常注意到麥昆的電影經常會給人體大量特寫鏡頭,比如鮑比·桑茲骨瘦嶙峋的身體、《羞恥》中受性強迫癥折磨的人體、《為奴十二載》里奴隸身體上的鞭痕。麥昆不認為這些鏡頭承載了什么特別的東西?!懊總€人都是用身體拍電影的,我的意思是人體是電影的血肉,我不明白這些評論家想要表達什么?!逼鋵崋栴}的根源在于他認為批評家的意思是他的電影風格做作。他是個自謙到有點自卑的人,因為怕被人看作自大,5年前他還否認自己是個導演,那時別人問他在做什么,他總是回答:“一些小工作,瞎拍故事?!?/p>
他的電影同時也在探索權威的本質,人在妥協與反抗之間的選擇。我很好奇如果他在諾瑟普和桑茲的境地里,他會作何反應。“我想除了反抗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對我來說,沒什么比自由更重要,就是這樣?!彼幕卮鹑缥宜?,但我還是好奇?!拔也恢?,可能是跟我的童年有關。或許這才是關鍵,跟童年的很多事有關,沒錯。”我相信他的話?,F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很少遇見像麥昆一樣如此決絕地把童年拋在身后的人。

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監禁是麥昆三部電影中共同的主題,因此我試探性地問了問他,在成長過程中是否有什么認識的人被收監。他的回答是沒有。他有沒有意識到電影里的這些監禁主題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我不知道。老實說,你是個記者,這應該是你的工作。我的工作是拍電影?!钡f這話的時候他看起來有點刻薄。“我想有時人們會給我預設立場。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為什么人們會問另一個人‘你有沒有被關進過監獄?’”我反駁道:“但我沒有啊?!薄安?,你有。”事實上我問的是他童年時是否有認識的人被關進監獄,因為他電影的監禁主題明顯有很大的個人影響在里面。過了一會,他突然開口:“我收回我的話,我很抱歉,你是對的,你沒有這么說?!?/p>
“人們經常會有身處困境的無力感,其實通常只要你做些努力,情況就能好轉。你有能力打破這些藩籬,事實上你有的,情況沒那么糟……”麥昆突然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我在抗爭,就算現在我也還在抗爭。我從沒有回頭過,因為這很難,我從沒想過回到我生命中的某個時期。我會本能地抗拒這種想法,因為這是一條非常艱難的道路,很多人會受到傷害,我的朋友們。所以我討厭跟任何人聊起這些狗屎?!?/p>
麥昆在西倫敦出生,父母來自格林納達,在伊靈長大,他讀書的學校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孩子,而他是其中的酷小子,因為長得很魁梧,所以是足球隊的主力?!澳菚芸鞓?,我們整天傻笑,我完全不做家庭作業,就是玩和笑?!碑斘覇柕剿L輩的關系時,他輕松地回答道:“長輩們很好,不是什么問題,我也不是惹麻煩的孩子,我很乖的?!钡斘覇柶鹚娜松惺裁磿r候最感到無力時,他的語調變得陰暗了起來:“后來學?!叮媸翘愀饬??!?/p>
13歲的時候,一部分有上大學潛力的孩子會得到特殊照顧。有一個3C1班,“這個班里都是,怎么說呢,智力正常的孩子?!边€有一個3C2班,“這個班里都是那些學習不好的孩子,他們以后可能干體力勞動,水管工和建筑工什么的?!丙溊ケ环值搅?C2班,他用溫和的語氣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或許我本來就不夠聰明?!彼坪跸铝撕艽鬀Q心繼續這個話題:“這種不公平,我真是太他媽的討厭這種不公平了。全是狗屎,伙計。這真的讓我非常憤怒?!?/p>
15年后,他帶著獲得的榮譽回到學校展示時,新任校長承認學校過去曾經存在制度上的種族歧視,但對麥昆來說,這又能帶來什么安慰?“這很可怕,讓人惡心,這個狗屎教育系統,真讓人惡心。它改變了很多人,傷害了很多人。真是惡心。一想到學校我就感到痛苦,有那么多小孩,那么多美麗的小孩,他們本來有能力變得更好,他們配得上更好,但是被剝奪了這種權利,因為沒人相信他們可以,沒人給他們機會,沒人愿意花時間。有很多美麗的孩子,有才華的孩子,像垃圾一樣被扔在一邊。對我來說,學校是個可怕的地方,沒人在乎我,沒人在乎我們。在13歲的時候,你就被貼上了‘否’的標簽,你死了,卻還有整整一個人生要過?!?/p>
他不愿意去想象如果他不會畫畫,他的未來會是什么樣子,事實上繪畫才能挽救了他。麥昆申請到了切爾西藝術學院,毫無疑問,大學生活給了麥昆站在更高的地方觀察社會文化全貌的機會。從切爾西畢業以后,麥昆去了哥德史密斯學院,趕上了英國年輕藝術家大潮的尾巴,那會達米安·赫斯特和特雷西·埃敏已經開始頻頻上頭條了。麥昆搬到了阿姆斯特丹定居,他說當他的女兒開始上學時,他感動得流淚,“這里的學校太美了,跟我見過的完全不同?!卑⒛匪固氐]有私立學校,這個城市的方方面面都透露出一種平等主義的面貌。
他極不情愿地回顧了過往傷痛,似乎更引發了一種對于自我認識的禁止,但還是能從他的作品中窺得一二,雖然這三部電影都是講述在極端處境中求生,但沒人知道為什么這些人會做出這些行為。故事主人公的傷痛總是非常私密,從不與人分享,甚至都不能從對話中導出,所以除了最后的結局,我們其實并不知道更多的情況。麥昆電影的特點是用大量的細節告訴我們到底在發生什么。所以我們在《饑餓》里能看到犯人是怎么用爬滿蛆蟲的糞便在牢房的墻上畫畫,在《羞恥》里能看到一個性癮患者在廁所隔間里自慰,現在,我們能看到一個奴隸被絞死時候,其他奴隸因為恐懼而閉眼工作,但我們沒法感受他們內心的活動。對于視覺藝術家麥昆來說,觀眾能看到的東西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