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塔瑪·塔布爾拉比身材纖瘦,戴著眼鏡,神情友善,很難想象他是個身處權力前沿的人。但是,他的同事、以色列首席猶太法學博士的發言人齊夫·茂爾斷言,作為主管個人身份和改宗事宜的部門負責人,塔布爾拉比在保護國家方面所起的作用,跟防空力量一樣重要。在他位于耶路撒冷的辦公桌上,放著一份來自芬蘭的拉比的證詞,還有一份來自德國的克圖巴(ketubah,結婚證明)。塔布爾拉比的職責就是確定這類文件所屬的主體是否是猶太人。

誰是猶太人?這個問題對全世界范圍內的猶太人來說,正變得日益急迫。這看上去像是個宗教話題,但同樣與歷史問題、以色列政治和流散的潮汐息息相關。提出這個問題就意味著需要做出判斷:同化到底是像很多猶太人認為的那樣構成了致命的威脅,抑或僅僅是一個需要作出調整和適應的現象。圍繞著答案展開的爭論將影響到以色列的社會生活,以色列與身處該國之外的猶太人的關系,以及全球猶太社群的規模與面貌。
對塔布爾拉比這樣的正統派猶太人而言,解決辦法既簡單又古老:如果你母親是猶太人,那么你就是猶太人,或者,如果你按照哈拉查(Halacha,猶太宗教法規)的儀式改宗猶太教,那么你也就成了一個猶太人?;蛟S會令異教徒感到吃驚的是,這種傳統規定完全不涉及信仰和行為舉止。猶太人可以既是無神論者(很多都是:背棄宗教信仰在猶太人里是一個備受尊敬的傳統),同時又保持其猶太人身份。喬爾·羅斯是位于紐約的猶太神學院的一位保守派拉比,他把這種先天論的標準與美國國籍相類比:無論美國人對民主或憲法持何種態度,都不會影響到他們的國民身份。有些嚴格的拉比甚至認為,如果有一個孩子是通過捐獻的卵子孕育而來,即便其母親是一名虔誠的猶太人,那他(或她)本人也不能算是猶太人。
一些猶太宗教領袖在私底下都會承認,這一規定有著令人不安的種族主義底色。對此他們回應稱,這不會對他人造成傷害。或許如此,然而這在世俗世界中畢竟會讓人有點尷尬。比如,幾年前,英國強制要求那些由國家出資的猶太學校改換招生代碼,因為他們被裁定違反了種族關系法案。此外,哈拉卡(Halakha)的規定也日益對猶太人本身構成困擾。
在很多以色列人看來,拉比們本身就是問題所在。在以色列建國之初,基于一項為了擴大新政權基礎的妥協,世俗掌權者將婚姻和喪葬等事宜的裁斷權交到了猶太教的法學博士們手中。由他們來決定誰有資格參與并主持這類儀式——同時未來的新郎新娘也必須出示證明他們猶太人身份的文件。提供必要的文件和證人這件事有可能會很別扭和令人難堪:人們討厭對他們自己確信不疑的東西再提供額外的證明。移民的存在使得這個體系不僅讓人厭惡,而且也難以為繼。
例如,在1980-1990年代冒著生命和失去親人的危險從埃塞俄比亞移民到以色列的猶太人,其教義和血統是否屬于合格的猶太人,就遭遇到持續的質疑。“我覺得我是自己希望成為的那種猶太人,”忒拜卡組織的范塔胡·亞瑟法-達維特抗議稱,這個組織代表著人數多達13萬的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拔也恍枰魏稳烁嬖V我怎樣才算是猶太人?!眮碜晕鞣降囊泼裢瑯訒洺T獾劫|疑。在猶太法學博士們看來,有些美國拉比過于隨意,從而缺乏為自己的信徒提供證明的資格,因此常常會拒絕后者的證詞;很多來自海外的改宗者同樣被視為缺乏足夠的證據表明自己的猶太身份。很多以色列人擔心,這樣的歧視或許會影響到流散者為以色列國家提供的政治和資金支持。

以色列的定時炸彈
最大的問題來自20世紀歷史中發生的兩起重大斷裂事件所造成的沖擊性后果:大屠殺和蘇聯的崩潰。根據以色列的回歸法,任何人(抑或是配偶中的任意一方)只要祖父母中至少有一方是猶太人,就可以申請獲得公民權——這一原則特意以納粹黨1935年頒布、意在對猶太人實施迫害的紐倫堡法案為模本?;貧w法同樣也認可那些會被猶太法學博士們拒絕的改宗者。過去20年來的俄羅斯移民浪潮也就意味著,這兩種原則之間的分歧變得越來越不容忽視。
數十萬來自前蘇聯的猶太人有足夠的資格入籍以色列,但對拉比們而言,他們的猶太身份仍嫌不夠純正。很多人被哈拉卡規定的改宗程序所需的時長和知識水平限制所拖延(這一程序很少真正起作用,因為一旦違反守安息日的準則或其他宗教戒律,已經完成的改宗常常會被宣布無效)。由于以色列不向他們提供婚姻儀式的服務,這些以色列人及其配偶會到國外去結婚(另有一些伴侶因為不愿意去猶太教堂,也會這樣做)。以色列的人口開始劃分為三個部分:哈拉卡派猶太人、阿拉伯人和“其他”。供職于智囊機構以色列民主學院的法學家耶迪迪亞·斯特恩稱,這樣一種三元分化,“是一枚定時炸彈”。

一些以色列人希望通過簡化改宗程序來收納移民。開明派人士,比如露絲·卡爾德隆,國會中立派“擁有未來”(Yesh Atid)黨的成員,對此做出的回應是,盡可能將教會和政府分離開來。她的第一步舉措是聯合其他人提出一項議案,用市民聯會替代宗教組織來辦理結婚手續??柕侣⌒〗銚碛兴镜拢íq太人的經典文獻)專業的博士學位,她希望能將猶太身份的審核權從拉比們那里爭取回來。她說,面對以色列派系林立的議會,跟她持同一立場的政治家們已經不再愿意為了選票的考量而把發言的權利讓渡給那些右翼選民。
以色列人的長遠選擇變得非此即彼:或則選擇另外一種定義猶太身份的方式,或則選擇另外一種猶太人的國家——從而可以跨種族通婚,這一點迄今仍被以色列人視作流散者的悲哀,由此一來,卻會變成以色列人自身未曾預料到的獨特困擾。
漸趨歸化的流散者
對流散者來說,歷史同樣重構了“誰是猶太人”這個問題。在大部分東歐猶太人那里,整體主義的束縛已經讓宗教信仰變得危險,宗教儀式則遭到摧毀。連割禮都很少獲得鼓勵。在歐洲社會主義體系瓦解之際,很多猶太人的傳統已遺喪殆盡。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仍將自己視為猶太人。

在西方世界,自由也一樣在歷史與哈拉卡之間造成了鴻溝。皮尤研究中心(The Pew Research Centre)最近對美國猶太人做了一項調查,后者占據全球猶太人總數的一半。調查結果表明,信仰并不是決定猶太人身份的最重要因素:22%的美國猶太人認為自己是沒有宗教信仰的(要是把“猶太人”換成“基督徒”的話,這些數據將會失去意義)。即便對那些聲稱有宗教信仰的人而言,其中有2/3都不覺得需要信仰上帝才算數。令所有人都感到吃驚的是,該調查同時也發現,跨種族婚姻已經呈飛速增長之勢,而且如今在年輕人中間占據主導地位。除了正統派(大約占據美國猶太人人口的1/10)之外,剩下的猶太人中,有72%都選擇了族外通婚。
因此,難怪有些美國的拉比要開始重新考慮自身的定義了。自1983年的改革運動以來,父系有猶太血統的孩子們的猶太身份已經獲得了認可——但對除此之外的進步運動而言,僅有血緣因素還不夠充分。“猶太身份不應該僅僅取決于偶然(出身),”猶太教改革聯會(Union for Reform Judaism)的主席里克·雅各布斯(Rick Jacobs)說。在一些人看來,附帶的因素應該是信仰。反諷的是,正統派對于猶太身份的認定無視信仰,而更加自由開明的派別卻更加看重這一點。對另外一些人來說,猶太身份要比信仰和血統都更加寬泛。

安迪·巴赫曼來自貝思·埃羅欣教堂。這是一家位于紐約布魯克林的教堂,致力于不同教派的融合。他認為,“僅僅依據信仰來建構一種排他性的猶太人定義,這本身就是非猶太的”——這種努力本身就意味著將猶太人納入一種可以被識別的異教徒類型之中。他認為,只要忠于猶太人的歷史或文化就足以表明其猶太人身份?;谶@樣一種豁免,異教徒配偶和改宗者都會被接納?!妒ソ洝分械穆返戮褪峭ㄟ^婚姻獲得了猶太教信仰和猶太人身份,這正是一個令人心悅誠服的例證。
跨種族通婚在澳大利亞、加拿大、法國和英國猶太人生活中的增長也是一個屢見不鮮的事實,這四個地方容納著世界猶太人口的另外一大部分。歷史上看,英國的猶太社群比美國規模更小、更不活躍,也更加守舊;自1950年代以來,由于老齡化和同化等因素,他們已經日趨收縮。但是他們的心態正在發生改變。以JW3為例,這是一個位于倫敦北部的新潮社區。就其作為一個英國的猶太機構而言,借用該機構的領袖雷蒙德·西蒙森的話說,該社區的建筑“顯眼,自信而充滿活力”,“猶太”字樣通常會被標注在建筑物正面顯眼的位置。
西蒙森先生回避教義方面的爭端。在他看來,JW3的目標就在于,讓訪問者感到自己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種猶太人,而不用考慮自己的出身:“我們不會要求你拉開拉鏈或是出示你母親的結婚證明。”該社區的成人教育課程之一在一定程度上是為與異教徒通婚的配偶設計的,名為“偶發性猶太人”。課程主要內容是廚藝和藝術。“我的意思不是說,你光是聽聽艾米·懷恩豪斯或是尼爾·戴爾蒙德就能維持完整的猶太身份。”西蒙森先生說,但是,對于猶太身份而言,除了塔木德、以色列和猶太人的歷史之外,總還是會有另外的“接入點”。
兩種未來,更多的問題
盡管革新派和死硬派相互對立,他們卻分享著共同的基本目標:確保猶太身份的延續性。身為猶太法學博士的茂爾先生說:“我們的職責就是反對同化,這是2000年來不斷威脅著猶太教的敵人?!睂ψ杂砷_明人士而言,離散人群的歸化已令這些古老的戒律變得過時。而在那些恪守哈拉卡的人看來,這恰恰表明自由派的立場已經宣告失敗。
這兩種態度指向的是差異懸殊的未來。就正統派而言,他們具有強大的維持力和非常高的出生率,他們將在猶太人口中占據優勢份額(在英國,超正統派占據了猶太人出生率的40%)。他們會逐漸同那些不大嚴格遵守教規的群體分離開來,后者則漸趨消隱,亦即其總體人數將保持不變或逐漸減少。以色列和離散猶太人之間的聯系會變弱。就另一方面來看,猶太人正在趨向多元并實現相互包容,為那些對自己的猶太身份猶豫不定的人提供空間,身份的不確定正是當今的普遍現象。

由此,緊隨著“誰是猶太人”出現的,是另外一個同樣緊迫的問題:未來還會留下多少猶太人?以及第三個問題:何謂猶太人?在一些人看來,猶太人是忠于某種古老信仰并且具有某種古怪的生物特征的人。對另一些人而言,辨認猶太人的標準不那么正式:他們是一種分散的文明形態的成員,他們恪守某種種族傳統或是生性多疑;他們分享受迫害的經歷和悲劇性的世界觀(以及與此相對應的幽默感);他們對食物和文化具有特定的口味。
在以色列前部長尤?!へ惲挚磥?,猶太人是一個大家庭。他理想中的身份問題既不取決于血統也不取決于信仰,而取決于歸屬感。“這是個悲慘的笑話,”他說,“我們會說,在大屠殺之后覺得自己是猶太人的非猶太人就是猶太人?!彼J為自己的家庭應該提供一種完全世俗化的改宗儀式(“我不想冒犯上帝,她還有很多事要忙”)。很多猶太人并不信上帝,他把他的想法推進一步,因此又有什么必要去改宗呢?貝林先生是個異數,但或許不會永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