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教育的神話

每年各項諾貝爾獎的獲獎者名單出爐后，全世界的調查記者都發現自己的郵箱里塞滿了讀者來信：為什么又是猶太人？這個民族是世界上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在歐洲和美國的總人口里只占1%，卻收獲了迄今為止超過20%的諾貝爾獎。這個問題雖然看起來很蠢，但它折射出的卻是教育和經濟實力的不平衡，這就是個大問題了。猶太人已經在過去幾個世紀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種成功帶來的優勢在未來還會延續多久？

縱觀歷史，猶太人作為一個民族，在二戰后的西方世界可以說是在各個方面的成就都進入了全盛時期。根據一項最新的研究，拋開那些耀眼的諾貝爾獎，美國猶太人取得學士學位的人數比例是平均水平的2倍，取得碩士學位的人數比例是平均水平的4倍。這種教育程度的差異導致整個猶太族群在經濟上取得了非常顯著的優勢地位：美國猶太人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人在從事高收入職業，猶太家庭的年收入比美國平均水平要高出四分之一。

事實上在幾十年前，想要對這種現象進行調查還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畢竟二戰剛剛過去，猶太人已經被類似容易引發反閃族主義情緒的研究和宣傳給嚇怕了。但事實上，過去幾十年的低調行事，反而讓這類猶太民族“優越性”和“上帝選民”的說法在民間廣泛流傳。

猶太民族漫長而混亂的歷史一直伴隨著兩個核心主題：重視教育和遭受迫害。對于前者，教授塔木德猶太法典的拉比們一直以來確實是希望強制為猶太民族普及基礎教育，包括一些最為人熟知的儀式，比如猶太男孩的成年禮就是要公開誦讀《摩西五經》并受戒（不過這種基礎教育的普及對象在19世紀前只針對男性）。至于遭受迫害，人們普遍相信猶太人在流放他鄉的大部分歷史里，不被允許擁有土地，所以他們被迫從事資本投資，以保護自己的財富。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理論，它們有的甚至宣揚猶太人的基因優越性，認為猶太民族對自然選擇的過程加以干涉，鼓勵學習，并為知識分子挑選最好的妻子，還鼓勵他們多生孩子。

這些理論和說法聽起來很像那么回事，但如果認真推敲你就會發現它們在邏輯上站不住腳、也缺乏足夠的論據，往遠了說，羅織這些理論的人甚至都沒有真正讀過塔木德法典。這些理論最大的謬誤在于，沒有什么證據讓我們相信它們講述的那些所謂“史實”是猶太民族的真實歷史。拉比想要給猶太人普及基礎教育是一回事，猶太人愿不愿意接受這些教育又是一回事。事實上關于猶太社會的研究表明，即使是在最正統最嚴格遵守戒律的地區，也沒有證據表明猶太人在歷史上搞過大規模的基礎教育（更甚者，還有研究顯示那些所謂“虔誠而正統”的猶太族群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包裝出來的）。

12年前，Maristella Botticini和Zvi Eckstein在波士頓大學的自助餐廳里開始了對于猶太民族經濟史的探索，此后經過漫長的跨學科研究、會議討論和溝通，他們出版了上下兩卷《The Chosen Few》，以一種開創性的方式對這個歷史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解答。

這兩位作者以新的經濟學和人口學理論對猶太歷史進行了徹底的分析，揚棄了過去大量關于猶太文明的基本假設，創立了一套自己的理論。過去人們認為猶太人是因為在歐洲遭到迫害才開始大量從事商業活動的，但Botticini和Eckstein研究發現，事實上早在猶太人進入歐洲前一千年，由于國家滅亡，猶太人被迫脫離了農業社會，大批人因此有了選擇自己職業的自由。再比如，現在許多人相信猶太民族的受教育水平一直要高于其他民族，但事實上經濟學家發現歷史上猶太人從來就不是特別愿意為自己的“猶太教育”買單，他們更愿意融入當地社會，結果就是在10世紀前后，有近三分之二的猶太社區消失在了歷史黃沙之下。

Botticini和Eckstein還認真研究了古代的塔木德法典，他們發現成型于公元1、2世紀的那部分塔木德法典包含典型的農業社會元素，而考古學發現也證實了早期猶太社會里，受教育是少數精英階層的特權。兩千多年前的耶路撒冷，猶太人還處在農業經濟時期，法利賽教派的拉比和信徒們在所羅門圣殿里獻祭、誦經、祈禱和集會。后來在耶穌死后不久，撒都該教派起義失敗，猶太人被羅馬帝國逐出了巴勒斯坦，法利賽教派的領袖們（他們后來成了塔木德里的傳說人物）開始根據自己的需求對猶太教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造。幾百年后，他們的意識理念被編纂成了現在的塔木德法典，并宣揚在猶太人內部普及猶太教育。

這些都是廣為人知的歷史，Botticini和Eckstein另辟蹊徑，對此后猶太人口規模的發展和職業分布狀況進行了追蹤。公元70年到公元650年，全世界猶太人口的數量從至少500萬銳減到了約100萬。這并不讓人感到驚訝，遭遇征服戰爭，失敗的反抗還有大規模流放，都會導致人口銳減。但Botticini和Eckstein發現，只有“約一半的猶太人口死于戰爭和自然的人口衰退”。那么，還有200萬猶太人去了哪兒？他們認為這些猶太人在那幾個世紀的時間中慢慢選擇淡化自己的猶太身份，最后徹底脫離了猶太民族。原因很簡單，法利賽教派和塔木德法典把猶太教育與猶太民族的身份認同掛鉤，這意味著養孩子就必須花費大量金錢進行教育投資。除了極為虔誠的猶太教徒，對普通人來說，為了讓這筆投資值回票價，他只能期待自己的孩子將來的職業能從這種教育中獲得好處，比如做生意、賣手藝和放債。對那些不是特別虔誠，也不認為自己的孩子會從中獲得經濟利益的猶太人來說，猶太教育無疑成為了沉重的負擔，那么唯一的選擇就是離開當地的猶太社群。要知道，當時猶太人大多數是沒受過教育的農民，離開猶太社群在經濟上有很大的吸引力，而事實上近三分之二的猶太人選擇了這條路。

雖然聽起來有些離奇，但猶太人口的職業分布變化可以作為這種人口理論的佐證。1世紀，90%的猶太人口從事農業活動，到7世紀時，90%的猶太人口從事商業活動。這解決了之前關于猶太人受教育程度的關鍵問題：并非是猶太人普遍接受教育，而是無力接受教育的貧窮猶太人都不再是猶太人。

Botticini和Eckstein還發現了猶太傳統帶來商業成功的新證據。在猶太社群里，有一個獨立于當地法律體系之外的猶太教團法庭，用于解決糾紛。這種機制形成了一種互信，有利于商業文化和企業家精神的培養。此外，接受過猶太教育的猶太商人都會說希伯來語，這讓他們之間的跨國談判變得非常方便。事實上遭受迫害并不是猶太人從商的推動因素，經濟學家們指出，在反猶偏見下的社會環境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歧視因素阻礙猶太人繼續從事農業活動并在此領域獲得成功。相反，在商業領域，猶太人倒是常常遭遇壓制和歧視，比如 1290年，英國王庭多次要求猶太人停止放債和貿易，改行從事其他營生，但遭到了拒絕，因而下令驅逐猶太人（事實上即使到了美國內戰，尤利西斯·格蘭特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下令驅逐過他轄區內的猶太人）。

這些歷史給猶太民族留下了兩筆糾纏不清的遺產：一種薪火相傳又耗資不菲的傳統，以及要維持這種傳統而發展出的重商文化。要守護這種遺產的代價是異常昂貴的，當一個猶太家庭不再虔信猶太教條，或是商業失敗不再富裕，那么這個猶太家庭就注定會逐漸從猶太社群里消失。

這個讓人震驚的理論在今天對猶太社會和全世界都有著巨大的意義。美國最富裕的那批猶太家庭里，75%的孩子都會接受正統的猶太教育。對這些正統的猶太家庭來說，不斷上漲的教育花費不過是讓子女進入猶太社群精英圈子的入場券，而維持在社群的地位不僅僅意味著一大堆繁瑣戒律儀式，也是他們的基本需求。你經常會聽到一個正統猶太人在閑聊中抱怨25萬美元的年薪在他的圈子里“不夠看也不夠花”，雖然有些夸大，但事實相差并不遠。在紐約，猶太人的小孩從小學起每年的教育支出（包括猶太教育）就達到了1.5萬到2.5萬美元，到了高中，這個數字更是會上漲到3萬美元。雖然出了紐約城花費會少一些，但別忘了收入也會相應下降。

而對于90%的普通美國猶太家庭來說，不花那一大筆錢接受猶太教育的損失，無非就是長大了以后不會說希伯來語、不會看希伯來語圣經或是其他的猶太典籍罷了。

事實上到了今天，猶太社群的狀況跟“后圣殿時代”的猶太社會沒什么太大變化：最虔誠最富裕的猶太家庭讓他們的孩子接受猶太教育，而那些負擔不起高昂的金錢和時間成本的家庭選另外一條路。

1500年前，沒受過教育的猶太人甚至沒有權利稱自己是猶太人，今天，他們至少還能保留自己的民族身份。今天，雖然有79%的美國猶太人宣稱自己是積極的猶太教徒，但其中的絕大部分猶太人從來沒有參加過塔木德法典要求的猶太集會。Botticini和Eckstein認為，當今的社會環境改變了過去的經濟抑制因素，雖然少數精英團體依舊在將傳統薪火相傳，但一個猶太人即使脫離猶太教，也不會被剝奪自己的猶太人身份。

與此同時，現代社會普及基礎教育后，猶太教育中繁瑣復雜的宗教內容已經成為了沉重的負擔。過去少數猶太人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并非因為他們是所謂的“上帝選民”，而是因為他們的宗教教育在教戒律的時候還教會了他們讀書識字，這種優勢幫助他們贏得了大量工作機會。而如今，正如Eckstein所說：“神話已經破滅了，猶太人跟我們所有人都一樣，我們都會讀書識字，都有很多機會接受高等教育，而這才是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