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種挑地方的旅行家,任何時候去任何地方都可以。我曾連續四個周日的晚上在仲冬季節的日內瓦過夜,是個神智正常的探險者都不愿意受這個罪。
事實上,在全世界的約200個國家中,除了阿富汗和伊拉克(我老婆覺得這倆地方太危險了),我只對一個國家毫無興趣——以色列。
我的這種態度讓朋友們吃驚。作為一個猶太人,特別是像我這樣一個滿世界跑的猶太人,即使不打算近期去朝圣,起碼也要把這個地球上唯一的猶太國家列入日程表嘛。更何況特拉維夫還有那么贊的食物(聽上述諸君說的)。
但是,作為一個非常世俗化的猶太人,以色列對于我與其說是一個國家,不如說是個曖昧的政治負擔。數十年來,我努力與我的猶太身份保持著盡可能遠的距離。生為猶太人就應該與祖國保持某種關系,這種想法對我來說非?;闹?。
2011年秋天,《我是猶太人嗎?》一書的作者、我的朋友西奧多·羅斯建議我去耶路撒冷看看。我想,去就去,誰怕誰,就定了機票。隨后而來的12月,我在耶路撒冷——這個星球上最神圣的地方——待了6天。在有五百年歷史的石頭城墻環繞著的老城里,作為可能獨一號的異教徒,我在宗教歸屬感和個體主義之間走著鋼絲,觀察著周圍信仰各色宗教的人們,不去管我自己對宗教是什么想法。
我發現,耶路撒冷老城的地理布局和建筑非常對我的胃口,置身其中讓我感到很舒適。40英尺(約12米)高的城墻里的老城與其說是個城市,不如說是個大雜院,建筑的布局毫無秩序可言——也可能存在著某種秩序,但在我的理解范圍之外。我擠進隱蔽而擁擠的市場街,經過炭烤羊肉串店(店名?就叫“串兒店”,廚子說的),然后通過一條不太好找的樓梯拾級而上離開哈巴德街,來到一個空蕩蕩的屋頂。我愛運動鞋鞋底在溜光的石頭上打滑的感覺,還有大馬士革門附近賣鼠尾草的巴勒斯坦婦女周圍草本植物苦澀的氣味。
在這里,現代和中古的界限搖擺不定。窯洞般的建筑里開著網吧,市場里的小攤出售各式各樣的毛絨玩具——公羊、獅子和驢(《怪物史萊克》里的那位),端著機關槍的以色列士兵在古老的城樓上四處張望。觀光和朝圣的人們出沒于各個不同的社區,拐個角,就會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置身猶太區一個新建筑的面前,如果路牌沒騙我的話,這是一座重建的猶太教教堂。靜悄悄的亞美尼亞人社區則讓我感到緊張,那些緊閉大門的庭院后面據說有一個秘密街道網,一個我永遠也沒機會去一探究竟的地方。
我住的是一家名叫“奧地利人招待所”的旅館,樓很大,建于19世紀中葉,外墻很低調,除非你是特意來找,否則很難發現。從約瑟夫一世到音樂家尼克·凱夫,形形色色的人都住過這家“招待所”。我的房間在二樓,地方很大,鋪著黑白格子的地板,像是跳棋的棋盤。房子里配有簡單的木制家具,Wi-Fi信號也很足。站在窗邊,西邊教堂的尖塔幾乎觸手可及,還能看到金色的圓頂清真寺,白天反射的陽光能亮瞎人眼,晚上就著月光也清晰可辨。每次我把鑰匙插入房門,在窗邊俯瞰街景,我都感嘆自己的運氣真是不錯,因為這地方是一個德國醫生推薦給我的,我們是在特拉維夫機場打車拼車時認識的。

耶路撒冷老城帶給我的問題是:我已經走不出去了,不是因為我不識道,而是住在這兒沒法集中思緒。游蕩在曲折的街道上,我根本用不著地圖或旅行指南告訴我什么在哪兒,只要在路邊發現了世界著名的地標就駐足觀看。 圣墓教堂?原來在這兒!離那個名叫“串兒店”的烤肉鋪不過幾步之遙,就是基督耶穌上十字架的地方,一點也沒有西歐基督教堂那種憂郁而矯情的文藝復興風格。這里擠滿了騷動不安的訪客——波蘭人、西班牙人、希臘人、烏克蘭人,他們用領巾摩擦“涂膏禮之石”,因為據說耶穌下葬前曾被放在這石頭上。人們在圣物旁點燃蠟燭,又立即吹滅。為什么?這是傳統,他們說。但具體什么傳統就沒人細說了。
旁邊就是路德會救贖主堂,它是迄今為止我最喜歡的一座教堂。這座建于19世紀末的教堂有著不可思議的優雅和簡潔,除了細小、參差、色彩明麗的彩色玻璃窗,淺灰色的石拱上幾乎沒有任何裝飾。我還在此地用不熟練的阿拉伯語參加過一次禮拜天的晨禱。
“所有語言都在神光的照耀下”,一位名叫拉菲克的老者對我招呼道。這話的意思是:聽不懂也沒事兒,該明白的你自會明白。

我不知道我期待過什么樣的異域體驗,但禱告一開始,我就像是穿越到了愛荷華州的迪科拉,那是我最后一次參加路德派禱告的地方。除去語言上的不同,這兩個國家的路德教堂驚人地相似:從容,本真,腳踏實地。在那一刻的耶路撒冷,無論是偶爾走音的管風琴手,還是身后嗓音如笛的唱詩班婦女和長椅上吵鬧的孩子,都帶給我某種奇妙的安慰。
我也常繞路去看一些東西和路邊的人們。維亞多樂羅莎大道上有用中文普通話禱告哭泣的女人,搬運拋光的木質十字架的陰郁男人,在哭墻邊祈禱的正統派猶太教徒,還有戴白色圍巾、金發碧眼的女人,閉著眼睛仰視太陽,滿臉狂喜。
有些信徒試圖向我解釋他們的信仰。在奧地利招待所附近,兩個穿長袍的穆斯林想教我向上帝(而不是耶穌)請求寬恕。穿過猶太區,在一個胡瓦會堂華麗的圓屋頂環繞下的廣場上,我遇到了一位名叫大衛·斯特恩的拉比。這位來自加利福尼亞的先生想讓我戴上經文護符匣,我以前在立陶宛戴過一次這東西,我告訴這位拉比,如果他堅持的話,我也許可以為他再試一次。
“你信仰上帝嗎?”他說,“這么說吧,你相信有比人更高的力量嗎?”“對不起?!蔽抑荒苷f。他解釋道,總之,當你祈禱的時候,經文護符匣可以在意念和心之間建立精神性的連接,這事兒非常莊嚴神圣。我覺得還是沒被說服,所以就拒絕了。我們握了握手,然后我就走了,有點失望。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只能跟旅游產業里最底層的家伙們打打交道,很郁悶。我不想大老遠來了趟圣城,結果只跟售貨員、小攤販、發小廣告的還有導游們聊過天。在耶路撒冷,我遇到一個叫約瑟夫的導游,這哥們兒滿口爛牙,體態肥碩。他在猶太區和我搭訕,然后帶著我穿過曲里拐彎的巷子(這里到處都是黑導游),到了拉姆班會堂,結果這地兒我剛來過。我如實相告,不料他大為光火,覺得受到了冒犯。我只好跟在他身后,盡可能客氣地向他解釋,我不是有意讓他難堪。
一兩天后,我竟然又在街上撞見了他,于是像好哥們兒一樣熱情地打了招呼,聊了幾分鐘不知所云的廢話,然后又分道揚鑣了。再之后一天,我們又一次偶遇,這回他告訴我,在耶路撒冷,你如果在街上連續遇到一個人三次,就得請他吃冰淇淋,或者讓他請你。我開始喜歡這哥們兒了,準備入鄉隨俗,誰知沒等到我掏錢,這位黑導游先生就突然離開我,徑自拉生意去了。
約瑟夫的表現算是給我提了個醒,是時候該離開老城了。除了導游和宗教狂熱分子,我也該找別的什么人聊聊了。
老城和新城的差別非常明顯。穿過那些16世紀修建的城門——旅游景點雅法門、繁忙的大馬士革門、歷史上著名的錫安門——我就進入了現代世界:人行橫道,交通信號燈,19世紀的建筑風格,敦實的公寓大樓,綠色的公園,市政辦公樓,沙拉三明治連鎖店,手機專賣店,嶄新的輕軌交通網。世俗力量是這個世界的統治者,雖然大學生還是戴著圓頂小帽,女孩也穿著長裙。耶路撒冷的新城像是一座被人遺忘的加利福尼亞猶太城市。
我四處逛了逛,才發現這只是表面印象。這兒實在不是加利福尼亞。在不遠處的山上,能看到蜿蜒的、氣質陰森的西岸隔離墻。走近再看的話,這里就更不像加州。離開雅法街僅一個街區,我猛然就走進了正統猶太區,放眼望去,幾乎找不到一顆不戴帽子的腦袋。在一個叫Mea Shearim的地區,標牌上用英文和希伯來文寫著:“警告!衣著不整者禁止穿過該社區。”我覺得我身上的深色毛衣還算莊重,可惜我沒有圓頂小帽可戴。這地方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不速之客。
即使在世俗地區,我也能碰上類似的麻煩。有個周五,我搭輕軌去了耶路撒冷西邊山上的猶太大屠殺紀念館。在此地昏暗的光照下,我發現這家紀念館的記錄詳細得可怕,這讓我有點焦躁不安,生怕在這里看到什么失散多年的親戚的身份卡。
不過,我把在新城度過的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了吃東西上。一家名為Moshiko的店有一種類似油炸鷹嘴豆餅的東西,做法挺簡單,就是把二三十種佐料(鮮黃瓜、腌黃瓜、卷心菜等)都夾在圓面餅里吃。我還想找找更精彩的玩意兒,于是我找到了Adom,一家有石拱基座的紅火餐廳。幾杯以色列產的紅葡萄酒下肚,我要了一盤烤牛雜配洋薊、圣女果和奶油花椰菜??诟泻?,量大,很豐盛。

本地的酒吧我已經去過一些了,比如Shoshana和獅巢,但那些地方擠滿了以色列大學生和頭戴無檐帽的毛頭小子,讓我覺得格格不入?!坝械叵戮瓢蓡??”我問道。“真正火的酒吧都是地下的?!敝x利說著,就給我畫了張地圖,推薦了一些牛逼的酒吧,其中有“烏干達”,那里DJ的風格是伊基·波普和1980年代的新浪潮;另一家叫Sira,音樂風格接近收音機頭和德文達·班哈特,讓我想起了柏林和布達佩斯。
在這個我曾經最不愛來的城市里,我找到了一些讓我舍不得走的地方。
我一般會在凌晨1點離開Sira,回老城里的旅舍休息。路上我還被士兵盤問過,耶路撒冷的安保措施很嚴密也很高明,不像美國運輸安全管理局,只會拿個探測器,在你身上掃一掃。這一切對我是新鮮的,對他們卻很平常。不過,我也和這里的大多數人過著一樣的生活——白天焦慮,晚上狂歡,在夜店里,一點也不孤單。
在耶路撒冷的最后一個早晨,我心神不寧地起了床,在老城逛了逛,又出來到了新城,結果經過猶太區時又碰到了那個約瑟夫。他還是那副熱情洋溢的樣子。我們像老朋友一樣打了招呼,我把他介紹給了我的朋友波琳(她剛從紐約飛過來),他們倆握手時,約瑟夫湊近說:“你是個幸運的女人!”然后降低聲音,用近乎耳語的語氣,指著我說,“這家伙是個好樣的。”
將近一個星期里,我掙扎著想要知道,自己對那些虔誠的猶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對這座城市積淀了上千年的宗教文化到底是什么感想,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那是別人的體驗,不是我的。不過,約瑟夫老套的客氣話卻打動了我:在這里,我不是什么猶太人、非猶太人、美國人或者游客。在耶路撒冷,我的身份是“一個好樣的家伙”。
然后我和波琳分了手。她去新城,我去機場,約瑟夫去拉客。真希望他能遇到一個愿意請他吃冰淇淋甜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