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無常到,方知夢中人,萬般將不去,唯有水東流。《射雕英雄傳》中周伯通說,報仇最好的辦法就是要好好地活,和仇人比誰的命長。那個寫了《九陰真經》的人,為了報仇躲進山洞。時間倏忽,等他出來的時候,卻發現他的仇人都死了,自己練就的武功白費了。是時間幫他把所有事情都搞定了。天下大事,交給時間,時間會平復一切的!
一個人就是在時間里一分一秒地活著,這就是人生,也是人生的全部。
一夜之間,我感覺自己成了擁有時間的“大富翁”,霎時對突然擁有的大量時間,不知怎樣安頓。我像窮漢得了一簍金錠,慌亂無措。
不要時間,就是不要生命。一個時期以來,我就想不要時間;想活在時間之外。然而,任何一個生命都影響不了時間,只能在時間中逐漸走向衰老枯竭。生命沒有辦法與時間抗衡,也不可能生活在時間之外,就像一條魚不能離開河床,見過一條在馬路上閑逛的魚嗎?
突然,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奢侈,可以鋪張浪費了!
時間的淤積改變了生活方式,讓我產生了強烈的不適應,以致生活凌亂,生命寥落,蹉跎委頓,有時自己像個植物人,大腦空空蕩蕩的,身體如行尸般走來走去。
我企圖改變這種形態,通過睡覺、看肥皂劇、吃東西、發呆、網聊、涂鴉、曬太陽、玩游戲、網上瞎逛來調節,但作用不大;總是有一個最無聊最漫長的下午,讓自己過不去。這個下午與幾十年前的那個下午相似。那個下午并沒有發生驚天動地的事情,也沒有刻骨銘心的挫傷與打擊,就是那種平平淡淡,讓我記憶了半生,揮之難去。
那是我小學畢業后等待上初中的日子里。我和媽媽一起在隊里承包了十畝玉米地,剝玉米(皮)。扒十畝地就會給一車玉米秸做燒火柴。我和媽媽在玉米地奮斗了七天。那幾天把我曬成了小黑孩,早出晚歸,中午不回家。我的手裂得七裂八瓣的,每個裂口都往出洇著血,疼痛難忍。最可恨的是那地壟怎么會那么長,扒一穗苞米,鋪子也不見少;扒一鋪子,那一趟子也不見少;扒一趟子,那十畝地也不見少。那漫長的下午,日頭總像火炭似的懸在天上,那真是世界上最漫長最窒息最難熬最可怕的下午……
還有一次是在北京首都機場候機。
2012年初秋的一天,我們一家三口人很早就從北京車公莊大街一家酒店里起了床,洗漱完就收拾行李到一樓吧臺結賬,之后,打的到醫院消化科取檢查報告單。一路上盡看到圍著繞行標志牌的下水道口。據司機說,北京這場百年不遇的大雨,造成190萬人受災,經濟損失近百億。大雨沖走房山的7戶人家,還有一家養豬場。路面、橋段,全部毀壞,造成了積水、山洪和泥石流……聽后有些提心吊膽,心想,反正病已經看了,還是早點離開好。還好,從車公莊大街到西直門附近交通很順暢。
醫生看完檢查報告,又問了一些我的飲食情況和長期用藥情況說,我想開的藥你都用了,那就這樣維持吧,這種腸胃的慢性病確實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治療。我特別提出現在吃的一種強力止瀉藥有沒有副作用,會造成藥物依賴嗎,醫生的詳盡回答使我的心放下了。
離開醫院在附近吃了早飯后,上午10點鐘我們出發到首都機場。到了機場,因為起飛時間還早,我們轉悠了幾個小時,看遍了一號候機樓的候機廳、餐廳、茶吧、商場、書屋、棋牌室所有能去的地方。妻子和我還在背景好看的地方互相照了相。突然,聽到廣播說:因天氣情況CA1137號航班延誤,請您隨時等候廣播通知。
開始,我想,也就是延誤個把小時到頭了。廣播中說呼和浩特白塔機場正在下雨,飛機降落不了。那只好等天氣吧!慶幸地是廣播沒有說“取消”這次航班。給兩個經常互發短信的老友發幾個“幽默段子”,一個小時很快就打發過去了,沒有聽到所乘班機登機的廣播。
妻子問我餓嗎,還不覺得餓。妻子說去餐廳吃點什么,那里的座位舒服些吧,我表示贊同。在餐廳,我們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慢慢地、磨磨蹭蹭地做著一切,為的是多坐一會兒這里的軟席座位!終于沒有等到登機的廣播通知,我們也不能不離開餐廳了,不然,服務員非趕我們不可!由于天氣原因,候機廳里滯留的旅客越來越多,座位很緊張。這時妻子主張去茶吧喝點什么。她變得越來越機智。我們三人坐定后,看了看飲品單子,選了最低價的48元一壺的滇紅茶點。將一壺茶喝得由濃變淡時,廣播通知CA1137登機了!雖然登機口做了變更,讓我們從二樓返到一樓,我們也不感到麻煩,興沖沖地排隊登機,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心想今天無論如何也回到家了。
在飛機上跑道前雖然又等候了半個小時,但還是起飛了!
四十分鐘后,飛機在城市上空盤旋著……飛機上的播音員突然說:因白塔機場下雨,飛機無法降落,航班將返回首都機場……
回到首都機場后,又滯留了六個小時。這六小時我們就坐在茶吧里,雖然,一壺茶漲到了168元,但我們決計在這里等到再次登機。為防備自己犯病,我加吃了兩次管心臟和管腸胃的藥,特別是保證別腹瀉。如果在候機室或登機、乘機時腹瀉,那可太恐怖了!來北京那天,當飛機已經下降,機上衛生間停止使用時,我的肚子突然有情況……于是,只好央求空姐讓我使用一下衛生間……那難堪、那窘迫簡直就想從飛機的舷窗跳下來!回程無論如何丑劇不能重演,不能!……這樣,一家三口一分一秒地挨著。茶吧里那個電子鐘每走一秒都像一把鼓槌兒敲擊在我的心上,我恨不得讓三千六百秒甚至是三萬六千秒一齊敲下來,以縮短我焦灼之心的長度……
從深夜到黎明,從早晨到上午。這要命的六小時像我前半生的六十年!太,太漫長了呀!我開始憎恨時間,我試圖躲到時間之外,拋棄它,無視它,一切重來。看宇宙的渦流,蒼茫的云海。黑洞,面無表情,埋頭饕餮著碩大紅日的光焰。三界輪回,翻覆瞬息,已越千年。上帝睡熟了,讓我脫離時間的隧道。
博爾赫斯曾說過:我希望時間會變成一個廣場。它可以容納很多意外。是的,我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意外的發生。
自從有了很多的時間,有點度日如年之感。早上起來,對著鏡子,打個呵欠,對著一排假牙發呆。上班時候,對著一支煙一杯茶,和財經報上狂瀉的股市感到乏味;吃午飯了,對著碗里的骨頭和桌上的骨頭,不知道該把碗里的放到桌上,還是把桌上的放進碗里。整個下午,我對著窗外靜止的樹葉發呆。街上有暴走族的摩托車隊和高速飛馳的鐵器撞擊路面擦出的新聞。到了晚上,我對著厚厚的購物雜志,或電視機里,不停地跟男人接吻的女明星發呆。午夜的鐘聲好沉悶,熄燈之后,我對著黑暗,以及黑暗中的虛空發呆……
又一個重復的下午,思緒格外雜蕪,季節的枯枝藤蔓伸向遙不可及的地方。家里安靜得可以聽到羽毛落地的聲音,我頭腦一片空白。沒有憂傷也沒有想頭。任憑時光流逝,沒有依依不舍的送別,更沒有望穿秋水的等待。電子鐘滴答滴答地跳動著,愈合的舊傷,被回憶慢慢地撕開。查詢舊電話本,那些名字漸漸模糊。看著短信息,那些日期漸漸遠去。面對時光的殘酷,我不想認輸。坐在時間的拐點,穿過深秋的思緒,無邊際地蕩漾。呆望著小區綠地上絢爛的紫荊花叢和紅褐色的磚地,靜靜地傾聽歲月穿過落葉落到地上的聲音。關上窗,把所有的詞語都關在外邊,一只蟲子在熒光屏上爬上爬下。我聽不見它在喊些什么。所有的一切,像一場電影,轉瞬之間,屏幕上已經打出“全劇終”的字幕了,而我還留在剛開始的劇情中。
這個下午,應該是去高老師那兒上京劇課的時間,可是老師電話說他去參加華北賽區少兒京劇選拔賽了,下周的課也不能上了。這樣一個空白的下午,如果是從前,我可以隨時跑出去開心。當我的身體沒有被外科醫生裁割之前,我會坐上公交車到舊城北門附近的“華清池”去泡澡。那是舊城遺留下來的唯一一個舊池塘式浴池,不論工作日還是休息日洗澡的人都很多,這里的服務也有老歸化城的遺風,且價格便宜。大池分為熱、溫、涼三種不同水溫的池,根據自己的愛好,進去泡上幾十分鐘,大汗淋漓,全身放松,別說有多愜意了!這里的搓澡工大多是幾個毛紡織廠下崗的工人,年輕、力大、活計好、態度溫和。一塊雪白的澡巾把你打理得一塵不染心花怒放。有的需要捏腰捶背拔罐的也不會另收錢。如果你要開雅間,兩個人或一個人一個屋找師傅修腳做保健按摩,那要另外買票。我曾多次花上三五十元到單間里享受過。這不是說大池不好,主要是大池搓澡的師傅全是裸著工作,我不太習慣,到了單間他們是穿個三角褲頭的。雖說只是那巴掌大的布,但讓人感覺上從容多了。
去的次數多了,人也熟識起來,每每就讓一個姓藍的小伙子給我修腳或按摩。長此以往,互相留了電話號碼,竟然成了朋友。不知現在小藍還在不在那里了。我想,在這座二百萬人口的城市里,再也不會見到他了。即使街頭邂逅互相也不會認識,因為,我們認識的是兩具毫無遮掩的肉體,如果用各色各樣的衣帽全身大加偽裝起來,那么識別是困難的!
我突發奇想,可不可以給小藍打個電話。算來,我手術后已經六個年頭沒有光顧那里了,他肯定不在了。你想,誰能連續做十年工資低廉的搓澡工呢?最后幾次去,他就說,有個表舅在口岸工作,有機會把他介紹到俄羅斯那邊去打工……在這樣一個下午,我竟然有給一個六年沒通音信的所謂朋友打個電話的沖動!
我打開手機通訊錄,一個人名、一個人名地翻著。大概存了有五百個名字,可是每看一個都是那么陌生,想不起此人在什么單位,做什么工作,與自己是什么關系,自己怎樣認識的,有過哪些交道和來往。一時都想不起來了。有時,我真想把這些想不起來歷的人名都刪掉,又一想,這也不用我背不用我抱的人名,還是留下吧,我還活著,說不準什么時候就用上人家!我終于找到了小藍的名字,按呼叫鍵時,手不禁發抖。呼叫三四聲后,自動服務回了一句:“您呼叫的電話號碼是空號……”
自討無趣。
那么去機關活動室吧?
我們機關有一個不錯的活動室。活動室在十七層主樓的附屬建筑小三樓里。這里有健身房、棋牌室、閱覽室、乒乓球室,還有醫療室、職工食堂、小賣部、物業管理辦公室。活動室平日大多是閑置的。健身房整天沒有人去練器械,什么杠鈴、綜合力量蝴蝶機、壓腿機、跑步機都在那兒靜靜地睡著,管理員還要每天打掃它們身上的塵土。棋牌室里有一臺麻將桌、兩臺棋牌桌,基本是給老干部和職工家屬預備的。每天下午三點會有老干部和家屬們湊上一桌麻將、兩桌撲克牌,到五點半食堂開飯的時候準時散去,很多人去食堂吃飯或買一些東西回家吃。閱覽室平時沒人去,只供分發報紙的人用。乒乓球室的常客有四五個人,都是退休人員,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打那么一陣,為了出出汗,活動活動筋骨,根本不在乎打得怎么樣。基本上都是自學、野路子隨心所欲,動作、規則都不講規范,只是告訴你,我們在運動而已。
我很想去和他們打上一陣子,一想那四張球臺、那紫色的塑膠地、那熒光頂燈、那中央空調,那幾張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打法,又覺得自己有點兒不配,也便興趣索然了。
花貓到我跟前叫了一聲,那是跟我討要一種“貓愛用”鮮封包食品。
花貓是兒子寄養在這兒的。他每次出差都是這樣。這只貓五年前是一只流浪貓仔,來到兒子家六樓門口再不想走了,兒子就把花貓養了下來。買貓糧、貓沙、貓板、貓籠,給它洗澡、就醫,一晃就長成了八斤半的漂亮家伙。每次出差前用籠子把花貓提來,他還要帶幾袋“貓愛用”,就是一種雞肉和蟹肉做的貓食品,一袋三百克兩元錢,每次只喂一百克。花貓每次吃完肉后都顯得異常高興,滿地撒歡,讓你和它玩“捉迷藏”和“捕捉游戲”。我本不想搭理它的,又一想,生為一只這樣好看的貓,每天只能被拘禁在十六層的樓房里面,外面的世界只能隔著窗玻璃看看。每每窗外有鳥叫燕子飛,花貓總是跳上窗臺向外面盯視,出神,心馳神往,很是可憐。有一回我跟妻子說,我能不能買一條長長的繩子,把花貓拴上,帶它下樓到小區里逛一逛。妻子說,遛貓是可以的,但遛慣了它就不在屋里待了,你就得天天遛了……也倒是,只好作罷,只好讓花貓委屈著了。
貓即如此,人也不比貓好到哪里,不是嗎。年輕且身體好時,想入非非,拴在工作上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如今時間有了,可健康又沒了,東不敢挪,西不敢走,生怕客死他鄉。
花貓又跳上窗臺了。那扇窗是敞開的,有層紗窗與天空相隔。我想可能有一天,花貓會不顧一切地從開著的窗戶沖出去。窗外地面是松軟的草坪,花木正葳蕤,它不會有問題的……考慮我這個貓主人能不能也一起沖出去?!
想來,什么生命也無法保持新鮮的。真想用一把鋒利的刀,像刮肋骨上的肉一樣,刮下一些記憶,剔除一些病痛,讓清凈重新回到身體,讓新鮮的血液澆注失血的心臟。在這樣一個下午,自己揮霍浪費著生命,而時間一直沉默,它不說話,不提醒,不催促。但到處都是它的影子。如果一切都能天長地久,哪還有雁歸雁來、花謝花開?哪還有日出日落、月缺月圓?哪還有白頭偕老、一生相伴?遺憾于時間的不間斷流逝,抱怨時間永遠不緊不慢。快還是慢,喜還是憂。面對時間卻無能為力。不過,時間有時并不可怕,它的行囊滿滿的,因為裝載了太多的夢想太多的寄托。美好,或者不美好,這都不重要。
毫無目的地來到綠地上。一朵薩日朗花悄然落下,是時間碰了它一下。我走近前去,俯身拾起幾枚凋謝的花瓣兒,撮一手掌塵土,攏起小小的墳塋。我合上手掌,仿佛已將自己埋葬。我將自己捏在手心,捏成一個等待的模樣。又像一個圣潔的修士,等待上帝賜予的圓滿。坐在時間里,我恐懼著身體的即將滅亡。我有悔罪的容顏,可上帝停不下災難的刀痕,一刀刀地,刻在我的臉上。我奄奄大限的生命,懷念著曾經抓在手上而飛快流瀉的那些歡與痛。
再返回客廳時,墻上的電子鐘報時了,這樣一個完好的下午被我揮霍了!鐘聲像個哲人開口教誨:我們若還活著,就有一個充滿感受、思索和行動的時鐘,用它來代替這個枯燥、孤獨、悔恨、無望之心,和帶有責備意味、冷冷地滴答著的時間。不管饕餮的時間怎樣吞噬著一切,一息尚存,就要抓到關于人的一種東西,以給俗世些微的念想和記憶,而不被時間的利刃到處割傷與徹底毀滅……
嘩啦一聲響——敞著的窗戶紗窗被花貓撞開了!我擔心的事在我眼前驟然發生——花貓像一支箭射向了藍天……
我機械地在窗臺上探出頭顱看花貓飛翔的拋物線!……它,終于如愿地沖出了時間巨掌。
人不如貓,我為自己分外害羞。但我怎能與兒子直言呢?
選自《大家》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