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把她約出來吃頓飯,聊聊天。
作為少女時代的閨蜜以及日后多年的朋友,在我們倆時疏時密的交往當中,一直放不下的,是在我這頭。當然,她也會給我打電話,偶爾。我不計較,我知道為什么。我只是擔心,特別擔心她哪天會扛不住。
有一天我們吃完飯,我送她回家,她忽然幽怨地低聲說:“我要早知道選擇比努力重要,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我聽了心里一酸,把目光轉向別處。她極少說出這樣的肺腑之言,我不能讓她看見我眼中泛起的淚光,她的要強和自尊容不下別人的同情。一個越是不輕易袒露自己的人,內心越是柔軟敏感,缺乏安全感,就像蝸牛一樣時時躲在自己的殼中。
那天我們已經好久沒見面,我去她打工的公司接她。遠遠地,看見她向我走過來,頭發剪短了,很精神。走近了,我發現她的頭發染成一種奇怪的黃色,那讓她特別顯老。多年來她一直疏于也不善于打扮,她只是用那種不合適的顏色遮蓋日漸增多的白發,而經年累月的操勞奔波、體力透支在她45歲的臉上留下醒目的皺紋和斑點,還有滄桑。
從上初中我認識她以來,她總是一副笑笑的樣子,直到現在。對一個母親早逝、從小失去溫柔呵護的女孩子來說,母愛無從談起。她不說,我也沒法問,只知道她父親領著她跟哥哥,再娶了同樣帶著倆孩子的一個女人。
十幾歲的她乖巧活潑,聰明伶俐,逆來順受,放學回家總要做完一大堆家務事才能寫作業。她學習很好,在學校循規蹈矩,從來不用家長操心。這樣的一個女兒,即便不是親生,想來繼母也不會過分苛待。
我還記得那時我們的一張合影,兩人背對背坐在公園的一棵大樹下,她的圓臉紅撲撲的,閃著青春的光澤,眼睛對著鏡頭,笑得瞇成一條細縫。那時我常常去她家找她玩,問她數學題。不過后來我們都沒考上大學,再后來彼此相繼成家生了孩子,各忙各的了。
她老公跟她是同班同學,跟我鄰班,瘦大個兒,少言寡語,看起來老實本分。婆婆在她生孩子不久后突然去世,給他們留下一處房子和院子。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同齡人當中有自己一套房子的人不多。她有了房,有了老公的疼愛和初為人母的幸福,我們都挺為她高興的。
繼母不替她分擔撫養孩子的辛苦,并且在她結婚后就不再允許她回去,仿佛是終于卸掉了一個大負擔。她見不到父親,連打電話都是偷偷瞞著繼母的。
國家出現下崗工人那年,她跟老公首當其沖。夫妻倆開始到處打工,但因為都沒有什么技術和特長,拼命工作也只是勉強維持度日。
慢慢聽到她的怨言,老公跟一幫酒友無節制地喝酒,兩人吵架,打架。老公變成天天酗酒,掙的錢還不夠買酒,更別說補貼家用。老公徹底失業。
有一年她開了家小食店,賣點粥和包子之類的早點面食。我去看她,見她一個人又做飯又當服務員,里里外外忙亂,說老公在家睡覺,不出來幫一把。有一段時間她在家政服務公司當清潔工,大冬天出去給人家擦玻璃,手凍得又紅又腫,都是小裂口。還有一年她給人站柜臺賣手機,老公也在一個手機店給人當保管,她無限憧憬地跟我說,等賣幾年手機摸著門道,可以自己租個柜臺,再往后慢慢攢下錢,自己也能開個店。
可惜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老公依然靠酒度日,能掙到錢也好,失業也好,反正家里的一切開支都是她打工的收入。她像個守著“家田”的農婦,沒白沒黑地春種秋收,用微薄的收入支撐起整個家庭。那是一個女人拼命的掙扎,也是一個女人用韌勁在苦捱。
這樣的日子她一過就是二十多年。
在她面前,我們遑論奮斗。如今勵志故事泛濫,那些長篇累牘的、所謂曲折艱難的拼搏故事,最后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他日所謂成功后可炫耀的談資。言外之意似乎你之所以不成功不富裕不成名得利,就證明你沒志氣沒勇氣懶惰不夠努力。這在她半生的經歷上得不到印證。
每次給她打電話或見她,都是首先聽到她的笑聲。只不過,我知道,有的笑容是苦的,有的笑聲里含著掩飾的蒼涼。四十多歲的女人,沒做過臉護手護美甲足療,更不用提香氛SPA之類的身體護理和心靈減壓;從沒買過上千塊的服飾;從沒見她戴過一件含金或帶鉆的飾品。我不提倡做虛榮的物質女人,然而身為女人,對自己的呵護也要有所體現,不是嗎?
小城里出現了公共自行車,她很高興地跟我說,從她家到單位正好一租一還,時間還是一個小時之內,免費,除了第一次交押金。以后她就有了免費自行車。我笑答,還不用找停車子的地方。她脆脆地笑出聲,為這么一點點得到。許多人擁有很多卻未必快樂,她每天打拼僅僅是為好好地活下去。她的簡單快樂感染了我。我們找地方又說又笑地吃了一頓飯。
一個人到中年的女人,每天睜開眼就要面對生計的艱難,一家人的日常開銷、兒子上大學的費用、兩人年年要交的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她沒有一刻的輕松。
這樣捉襟見肘的生活,她老公早已厭棄和心灰意冷,以至于變成一個沒有擔當、自暴自棄的酒徒。那天,她在公司加完班,拖著疲憊的身體進了家門,已經得了酒精性肝硬化的老公呆坐在電視機前,拿著一只茶杯酗酒。她瞬間失去理智,又氣又急地奪過杯子摔在地下,放聲大哭,心碎得如一地的玻璃碴拾不起。上大學放假的兒子此時正好從外面回來,見此情景不用問已經明白緣由,走過去給父親直直地跪下,哭求道:“爸,你不要喝酒了,爸,求求你以后不要喝酒了……”
但是,痛哭的妻子和跪在地上的兒子并沒有讓那個男人從此放下對他來說已如毒藥的酒。這個從學生時代起就一直好強上進的女人終于說出一句哀痛怨憤的話:“我命不好啊,我選了這么個男人……”
我知道,她不是后悔這一紙婚約帶來的諸多辛勞,她只是在拼命努力的時候,沒有支撐,沒有分擔,一個人,走得太艱難。生活給了她一杯五味雜陳的雞尾酒,她嘗到了什么,什么就是生活的味道。別人的感受,那是別人的煙火。
我逗她:“你身邊其實一直有個男人默默地愛著你,為了他你也要好好的,他才是你的依靠。”她訝異地睜大眼睛,臉上竟現出隱隱的緋紅。我拿過她的手機,點開相冊,翻出一個高大健朗而陽光的男孩。她的兒子。
選自散文集《指尖流光·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