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情追尋 詩意一生

陳正賓（1966年4月6日–2014年5月22日）：多被稱為陳三、三哥，喜歡自稱“鍋”（哥）。四川富順人。1985年考入中國政法大學，1989年畢業后去了深圳，幾年后回京流浪，開過餐館，做過木匠，設計過原創家具，干過室內裝修，最終奮不顧身地成為資深吃貨，開了懶人業余餐廳并若干分店，事業正當蒸蒸日上、進入佳境之時，心梗發作，去了天堂，卒年48歲。

他曾說過，他這一生只要活到60歲就足以，所以，他將率性而為，抽煙、喝酒、吃肉、熬夜、交友、摳女生（方言，追求女生的意思）、閑讀書，是毛病的一個都不戒！

于是他的一生，在事業、婚姻、情感中各種掙扎與折騰，各種破碎與重建。于是，他的放縱不羈讓他的肉身早早敗下陣來。可是，大家都說他一生隨心所欲，經歷跌宕起伏，為庸常眾生無能消受，雖然早走，但也值了。

我去參加他的追思會

我跟他只是認識，但聽人說過他的一些經歷，知道他是個有趣的人，曾有心給他做個采訪，一直不著急，想等合適的機會，可以閑下來深聊。可是，這永遠成為了遺憾。

他曾短信我希望借點錢，因為我確實沒什么積蓄，也因為雖然欣賞他，但沒熟悉到可以借錢的程度，就婉拒了他，心里一直存有小小的歉意——如果不是實在有困難，他大概不會向我開口的。

帶著這些遺憾和歉意，我去送別了他，并參加了他的追思會。

那個名為“三哥的三”的追思會，是他的一幫鐵哥們為他操辦的，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紀念。門口張貼著他笑容可掬的照片，從門口臺階開始，上樓梯，進小劇場，直到舞臺，全部鋪滿了紅色的玫瑰花瓣。他喜歡玫瑰花。

追思會第一部分，他的一批吃貨朋友們（主要是因吃結緣的朋友）輪流上臺講述與他的美食傳說，中間穿插一些幻燈片和視頻，播放三哥的照片。第二部分是大學同學講述他的大學傳奇，朗誦了10首他的詩作和2首紀念他的詩。第三部分是富順老鄉和哥們兒以及他的前前妻坐聊他的故鄉，他的童年，他對家鄉的一往情深。

追思會上有眼淚，也有笑聲，幾個小時下來，就算不太熟悉的人也已經大體了解到他的一生。一兩百人到場，都是他各種圈子里的朋友。有人說，他有一種奇特的魅力，就是哪怕你跟他才見過一兩次，都會覺得你已經可以是他的朋友了，你已經對他很重要了。所以他朋友很多，而且大家聽說他去世，都感到又心痛又惋惜。

就是因為這些遺憾、歉意、心痛、惋惜，我更多地通過他的文字、朋友的文字去了解他，并試圖把大家記憶中的碎片聯接起來，為他造一幅立體的像。畢竟，他是給世間留下美文、美食、美好木藝和美麗家裝的人啊！畢竟，他是那個風趣幽默的活寶啊！畢竟，他是愛過很多女人也被很多女人愛過的人啊！

“鍋先走一步”

我只看到他年輕時寫的那些詩，有點年輕時故作老成的嚴肅。之后的文字，無論是關于美食的、教子的，還是關于木雕和裝修設計的，無論是博客、微博還是微信，到處充滿了耍寶的戲謔。他似乎無法板著臉講話，瞪起眼睛幾秒鐘也就繃不住了。就算是關于心臟病、關于告別，他也繃不住。可是，他繃不住文字的搞怪，我們依然能感覺到恐懼和悲傷。

今年的3月30日，他發微信朋友圈一段文字，“耍——要想辦法多陪爸爸媽媽耍耍”，寫在成都陪父母看桃花時心臟病突發：

前天假公濟私忙里偷閑跑回成都陪爸爸媽媽上龍泉驛看桃花。

最近心臟一直不舒服，一直拖著想忙完再去檢查。但前天在龍泉驛還是把自己嚇了一跳。

爬山的時候，挺緩的臺階，才登幾步就心跳如捶鼓……擦！前幾天都誰在嚷嚷要捶鍋這面破鼓來著？怕驚著老爸老媽，忍住沒說。

中間打麻將，我打出一張五萬，老媽大喊一聲：五八萬！和了！我心猛地一跳！

一個下午幾乎坐著不敢動，中間上個廁所都勝似閑庭信步...稍快一點就心慌得厲害。

陪爸媽在小妹家晚飯，然后走回酒店。半站地走得我心跳如急鼓……心像要跳出胸腔子一樣！站在天邑酒店門口一步不敢動！

鍋就那樣站在天邑酒店門口一動不動地望著天邑酒店幾個霓虹燈大字心潮起伏……路過的人都看我一眼，然后再隨鍋的視線看看天，然后莫名其妙地走了。他們肯定在疑問：為何棄療？

鍋就那樣站著，滿腦子重復著一句話：子欲孝而子不在！滿心害怕恐懼得不能自持。我說過我就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大人，眼淚就那么掉下來了。

一直想做一個孝子，可我TMD連個順子都沒做到！難道老天爺連個懊悔的機會都不給我么？

我并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在白發蒼蒼的父母之前，不想死在疼愛我的姐姐妹妹之前。我知道自己是個混蛋，我知道自己其實心硬如鐵。我知道自己是個破鼓，再怎么捶還是破鼓。我知道自己能抗得住，就算只剩我一人，我也能安然地活下去。我只是不忍心留下親人孤孤單單。

給姐姐打電話。姐姐告訴我一個藥名：倍他樂克。可緩解心跳過速。成都的藥房很少，24小時營業的沒找到。只好打車到醫院，結果出租車把鍋扔在了成都婦幼保健院！站在醫院門前，鍋還是忍住心跳笑了……

結果就是醬紫（這樣子）：一粒半藥下去，心不跳了……心跳緩下來了！

鍋又開心了！

又覺得生活美好了！

又開始相信愛情了！

他應該去醫院了吧。可還是忙忙碌碌停不下來，直到有天夜里趕去醫院急診輸液。后來終于住院，定好了5月22日做心臟搭橋手術，21日心梗發作了，搶救手術后在等待復蘇的時間里，他再沒醒來。但他肯定預感到了自己的離去，提前寫好了一篇微信文章，他走的那天夜里，朋友黃天代發在他的朋友圈里，算是最后的告別。面對死亡，他又是那么出奇的淡定：

假如生活是一場旅行，那么我們可能大大低估了它的意義。鍋覺得，旅行不是按圖索驥的觀光，也不是走馬觀花的想象。鍋還覺得，我們能在旅行中發現自己，也能在旅行中丈量生命的勇氣。鍋經常覺得，那些萍水相逢的同路人哇，那些過眼云煙的山河水哇。是它們，在我們行走的路上，向我們傳遞著自由的能量。自由，才是鍋生活該有的歸宿，呢！

所以，對于鍋來說，生命本來就應該是一次“未設定”的行走。說走就走，走哪算哪。鍋還覺得，這也應該是一次與老天心照不宣的偶遇，我們帶上指引，揣滿好奇。我們將看到世界，也將體察自我。我們將在路上相遇，也將在相遇中找到初心，那是我們彼此開始的地方。

是滴哇，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最終的久別重逢。

假如旅行只能有一個目的地，鍋就在天堂等你們吧。其實，鍋有一個本本，誰曾跟鍋有過情節粗糙的風花雪月；誰曾跟鍋編造常識匱乏的文藝傳說；誰曾跟鍋越青山，穿古寨；誰曾跟鍋披風雨，歷花香；誰曾聽過鍋信手拈來的美食傳奇；誰曾仰慕鍋自學成才的木匠手藝；誰曾懂得鍋唱個肥腸面歌都那么業余；誰曾明白鍋其實最想做個自在從容的世間行者。嗯哼，鍋都一個一個記著呢。

是滴哇，這便是初心的溫度呀，也將是我們重逢的終點。

好了，各位。懶人業余餐廳九重天分店要開業了，鍋得先走一步，你們耍好吧！

我覺得，他是有靈性的人，對于死亡，有過強的預感。同學趙宇紅5月20日去看他，他看起來很好，從病房偷跑到樓下小花園抽煙，然后信誓旦旦地說手術后要開始全新的生活。她離開時，陳三拿出手機跟她合影，開玩笑說他要是掛了這就是最后的合影，說完倆人哈哈大笑。分手的時候，他堅持讓趙宇紅先走，他要看著她走。一語成讖，十幾小時后，他從這世界離開。

他，就是這樣的一面破鼓、一枚臭鍋！利利索索地離開，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哭哭啼啼。

雨人、夢蟲、浪木、菩提、石點頭，他是誰？

他在搜狐開設了博客，名叫雨人；還有個搜狐博客，名叫夢蟲；有個新浪博客，也叫雨人，但他的圖片水印和一些自稱，是夢蟲或者菩提工房；還有新浪微博，叫懶人業余餐廳、懶人璃墟面館；另外還有過浪木、石點頭的工作室名稱。一個人給自己這么多稱號，是否感到混亂？他大概只是在不斷地探索自己、定位自己。他到底是誰？是什么樣的人？

網友齊大福總結他為： 詩人、學霸、妄想從政未果的廚子、木匠、設計、詭異派藝術家、善人、情種、浪漫主義不靠譜實干家。

邱小石是跟陳三同在富順二中家屬院中長大的發小，2011年對他做過一個訪談，文章中這樣介紹他：

大家都習慣性親切地叫他“三哥”。

當年從中國政法大學畢業，1989年下海深圳；因為好吃開過餐館，干過廚子；因為從小喜歡用木頭做玩具，又當上了木匠，成了空間、家具設計師；因為一時興起，和朋友一起開窯燒瓷；因為荷爾蒙的滋長屢次離婚。在三哥身上簡直沒有什么不可能，職業是興趣所致，感情是隨時放下隨時開始，從來不缺勇氣與行動。

三哥就是一個孩子，隨性簡單，豪爽開闊，自由散漫，笑容里依舊透著無邪的天真，有著不可抵擋的感染力與這個年齡人少有的精氣神。

中國政法大學1989年畢業生、木匠、廚子、風流才子，兩次結婚，兩次離婚，好幾個女朋友，三個兒子……這些經歷很多人了解，但恐怕只有幾位老同學才能透過表象看到他內心深處。大學同學、舍友陳頡跟他接觸很多，畢業后也還過從甚密，這樣寫他：

回首他浪漫、流浪、貌似嗨皮至死的一生，我為他寫下挽聯：“笑待朋輩作先鬼，自在人間成耍仙”，熟悉他的舊友，都說甚好，不僅貼切，更是合乎陳三的調性和口味。

但是陳三心靈深處的底色應該實在是悲涼無助的，曾經有兩三年一直到畢業前換宿舍，在他的小書桌上一直貼著一句話“歌不足泣，望不當歸！”在精神的廢墟上成長、穿行、漸漸站立，哪里會有“最后的家”？哪里會是“葉落歸根的地方”？哪里是可以歇息“停靠的彼岸”？那種四顧皆荒漠、回首每悵然的心緒荒涼的寂廖無賴、那種超邁解脫無門的折騰逃避，這樣的精神底蘊貫通陳正賓的一生，應該是從少年時代即以注定！

他是如此渴望遠行，一生都在行走折騰！

無法有始有終，就但求過程不問結果。這樣的體認，讓陳三一生不寧！在現實屢遭碰壁之后，更是走向了極致，干脆破壞結果并打碎終點：活著就要掙扎、活著就是掙扎！從事業、婚姻、情感，莫不糾結而折騰。

英雄的身上都有自毀的因素，只能當自己英雄的陳三，在不斷自毀事業與情感，來抗拒庸常、力圖構建自己的遠方，一如和風車作戰的唐吉訶德！最終如其所愿，就只能把自己毀掉！

但這表面的勇敢背后又掩飾著多少不甘、不安，甚或恐懼、焦慮，還有那些應盡的責任與應有的擔當、應行的本份！一生不愿欠情的陳三還有多少情誼未還？一個月前痛感到“子欲孝而子不在”的陳三還有多少身前身后事沒有托付、無法割舍放下！似乎兼具才子無行與浪子率性的陳三，實則人間煙火、點滴在心，陳三，其實是逃無可逃了！

大學同學潘鳳煥這樣帶著羨慕告別他：

陳三以他特有的方式折騰了自己，熱鬧了人生，把極盡的精彩留給別人，然后轉身離去，雖說是天妒英才，命運使然，但誰能說這一切不是他自己的導演，自身默默的向往？

我欣賞那些有才能的人，欣賞那些不平凡的人，庸常的人會說“平平常常才是真”，這里面有真心有無奈也有不能，上天是不會把驚鴻一世賦予庸常之人的。

陳三，上天賦予你非凡的才情，不俗的人生，卻在你最光耀之時，召你離去，這或許是另一種非常人所及的獎賞吧！

三哥為自己代言

每人一團泥巴，堆起一個三哥。三哥走了，你們娃愛咋說咋說吧。可是，你們也要聽聽他認真的時候怎么說。

邱小石2011年那個訪談，算是三哥對自己人生的一次梳理，他要自辯，為自己帶鹽（代言）。鹽幫菜嘛，沒鹽不行。

因為我上面有兩個姐姐，下面有兩個妹妹，所以我對女性的尊重是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女性或者母親，是這個社會的延續，如果你發現這個社會女性得不到尊重，這個社會就有太大的問題了，離崩潰不遠了。

我是我們家唯一的兒子，按理說應該享受到寵愛，我媽也是典型的重男輕女，但是我媽的重男輕女太有意思，她覺得這個家早晚都是你的，全是你的，你用不著跟她們爭，而姐姐妹妹早晚要出嫁，所以在家里的時候就要對她們好，我媽就覺得她們嫁出去是吃苦，所以從小在家我先要讓我姐姐，再讓我妹妹，結果在家我就掛一空擋。

在那個年代，小時候家里管我吃管我穿已經足夠好了，那個時候父母和我們沒有多少交流，但我內心又很渴望那種親密的交流，后來我想大概是在那個年齡需要的溫暖缺失了。

我一直做一個場景一樣的夢，做了很多年。逆光中的女人，靠在門框上，看著我，這個畫面，任何形容美的詞都可以加上去，我走過去，跪在她的面前，臉貼著她的小腹，無所顧忌的痛哭，甚至我的臉都能感受到小腹的溫度……

我講過用系統論的方法炒回鍋肉，從選料，初級處理，后期深度加工，其實是一個很復雜的過程，怎么掌握好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其實就是政治學中最精髓的部分——平衡和控制。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誘惑，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去控制，去平衡。

我意識到這些方法很有用，可是我的生活搞得一團糟，太過于去追求自由的生活，失去了責任感。可是，從我生命的個體來說，我追求這種體驗，我有錯么，沒錯。作為一個社會人來說，又是有問題的。

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很自私的人，過度的放縱自己的情感，不加節制的發瘋似的去索取去體驗。

回到20年前，我也許不會去離婚。人就是太貪心了，恨不得這一輩子有N多拐點，一不行就拐，不停的拐。

有時候我也會反問自己，我為什么不是從一而終的人，我為什么老想著不同的體驗呢？有的人就很執著，一輩子就想找到一個喜歡的人一直走下去。在結婚最初的時候也想過就這樣過一輩子，但是走著走著的時候，就像旅游一樣，你在看到這個景點的時候就會發出我要在這個地方生活一輩子該有多好的感嘆，可是遇到下一個景點的時候又覺得這里也很好。

對我來說，生活完全就是一種體驗，沒有什么目的，這一輩子就是體驗，體驗到老了還在體驗。

最后會體驗一個巨大的東西，就是死亡。

很貼近過死亡，死亡對我來說也不算什么。我也不會有什么遺憾。

那首為他送別的歌

在送別他的追思會上，

有一首主題曲——《山丘》，是李宗盛在2013年7月6日推出的，55歲的他，十年來唯一的錄音室作品。十年前就想好的旋律，十年后才寫完歌詞。這個詞，是寫的李宗盛自己的椎心之感。陳三的朋友拿來做他的告別曲，每個人聽了，都說這就是給陳三量身定做的。許是因為，才子的經歷和心靈是相通的吧。陳三，就在這里了。

一生快意，至死方休！三哥，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