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事件”一周年之際,秦暉先生曾撰文《恐怖主義是人類公敵》。此后,每當恐怖主義勢力肆虐橫行,此文便被翻出,眾口交傳,一時風靡,可見常識的穿透力,逾十年而不衰。文中,秦暉著重批判了一個觀點:弱者對強者實行“絕望的反抗”,可以不擇手段。他直斥這是“可恥之論”,“一切關于為了所謂正義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說法都是邪惡的謬論”。其結論鞭辟入里,可擲地作金石聲:
“……正義與不義、善與惡之別,實際上就是擇不擇‘手段’之別、有限與‘超限’之別。于是‘不擇手段的善’本身就是個如同‘黑色的白’那樣的偽概念。有所不為謂之善,無所不為謂之惡。換言之,世界上只有不擇手段的邪惡,從來沒有什么‘不擇手段的正義’。”
我讀此文,則遲至2003年春。當時還在法學院讀書,正糾結于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之辯而不能自拔。那一句“只有不擇手段的邪惡,從無不擇手段的正義”,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將我從昏沉的辯證法中喚醒。自此我知,正義的價值,首先在于手段(程序),法治所追尋的正義,首先是一種程序正義;倘手段(程序)不義,無論結果如何,都無正義可言。
需要深究的是手段之所指,何謂不擇手段,正如何謂正義?什么樣的手段符合正義,什么樣的手段違背了正義?手段的義與不義之間,是否有一道明晰的分界線?
論及恐怖主義,這些問題則易于解答。因為恐怖主義是最極端化的暴力運動,施暴的對象是平民或非戰斗人員。如果說暴力原有一定的正當性,那么一旦施與無辜,正當性立即土崩瓦解、煙消云散;恐怖主義者所一貫標榜、張揚的高尚與正義目的,一旦漫過無辜者的鮮血和尸骸,其卑污的本質便裸露無遺。換言之,連無辜的民眾都要傷害,正可見手段之不擇。
然而,恐怖主義終究只是極端的案例,而且已經淪為眾矢之的,不管怎么批判,幾乎都不會引起爭議。假如擺在我們面前的案例并不極端,只道尋常,譬如說,為了影射現實的不堪,刻意美化歷史,甚至虛構歷史細節,這樣的手段,是否可以接受;為了激發公眾對權力之惡的同仇敵愾,而夸大維權者所受到的打壓和傷害,抑或僅將片面的真相公諸輿論,這樣的手段,是否可以諒解;為了瓦解一個謊言,不惜編織另一個謊言,所謂“以謠言倒逼真相”,這樣的手段,是否可以推廣?
如此發問,不免被視為迂闊。其實我從不反對使用權術。“守正以持經,權宜而應變”,“用權而不知守經,是為妄人;守經而不知用權,則是腐儒”。古代中國,君子與小人的斗爭,往往以君子一方告負,敗因之一,即君子只知守經,不知權變,問題在于,當君子像小人那樣玩弄權術,還是君子嗎?經權之間,能否達成一個平衡,可使經權并用,不損君子立身之本?
且說歷史。中國近代史上,曾有一人承負了“不擇手段”的惡名,此即孫中山。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病逝于北京東城鐵獅子胡同5號行轅。翌日,梁啟超答北京《晨報》記者問,成《孫文之價值》一文。他先揚后抑,聲稱最佩服孫中山三點:一,意志力堅強,經歷多少風波,始終未嘗挫折;二,臨事機警,長于應變,尤其對群眾心理最善觀察、最善利用;三,操守廉潔。隨即語鋒一轉,批評道:“我對于孫君所最不滿的一件事,是‘為目的而不擇手段’。孟子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這句話也許有人覺得迂闊不切事情,但我始終認為政治家道德所必要的。因為不擇手段的理論一倡,人人都藉口于‘一時過渡的手段’,結果可以把目的扔向一邊,所謂‘本來目的’倒反變成裝飾品了。”
最后梁啟超承認,現在這種社會,不用手段斷難生存,所以他同情孫中山,不過他還是堅持原議:孫中山的成功與失敗皆在不擇手段;令人惋惜的是,孫中山出師未捷身先死,目的尚未實現,世人只看見他的手段,而無從判斷他的真價值。
此時,孫中山尸骨未寒,梁啟超的批評還是相當委婉。1927年5月5日,梁啟超給女兒寫信,因屬私語,措辭便不再客氣:“孫文東和這個軍閥勾結,西和那個軍閥勾結……依然是不能發展。適值俄人在波蘭、土耳其連次失敗,決定‘西守東進’方針,傾全力以謀中國,看著這垂死的國民黨,大可利用,于是拿八十萬塊錢和一大票軍火做釣餌,那不擇手段的孫文,日暮途遠,倒行逆施,竟甘心引狼入室。孫文晚年已整個做了蘇俄傀儡,沒有絲毫自由。”
今日中國,尤其在大陸,孫中山已經從神龕退位,回歸人間,變成了爭議人物,好之者譽其為一代偉人,惡之者斥其為亂臣賊子,甚至將黑金政治、黨治國家的歷史黑鍋都扣在他一人頭上。
在我看來,無論如何爭議,孫中山還是當得起“偉人”之稱,假如這二字不曾過度貶值的話。如袁世凱的評價,“孫氏志氣高尚,見解亦超卓”,他最大的作用在于開歷史之風氣,最大的價值在于所繪制的高遠理想,以及為了追尋理想,鍥而不舍,堅忍一心,雖九死其猶未悔;同時,究其平生,操切、短視、不擇手段等劣跡,所在多有,如為了統一中國,他先后與日本、蘇聯合作,情愿出賣國家主權,割舍國家利益,以換取軍事與財政支持,這大抵便是“以背叛理想的方式來實現理想”。只是這么一來,哪怕理想化作現實,會不會變質了呢?
手段的限度正在于此。使用手段、權術、陰謀,未嘗不可,不過卻不能“不擇”,不能無所不為。論手段的義與不義,可以三點為界:一,是否侵犯私權;二,是否殃及無辜;三,是否與所宣傳的理念、目的、理想相悖。譬如,為了追求自由,而不惜采取專制的手段;為了維護自家權利,而不惜以傷害他者的權利為手段;為了統一國家,而不惜以出賣國家主權、利益為手段,此之謂不擇手段。
還有一個問題需要留意:不擇手段的背后,是不是已經喪失了選擇的空間?如公力救濟全然失效,民眾只能采用私力救濟,這恐怕就不是“不擇”,而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就此而言,手段之爭,不僅關乎正義,還關乎自由:在此,自由構成了正義的前提。
(摘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