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致瓦萊里十六封信

在甘少蘇的《宗岱和我》（重慶出版社，1990年）里，作者三次提到梁宗岱與瓦萊里的書信來往。第一次的時間是一九五一年九月十七日，當時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正在風風火火進行，梁宗岱被當作惡霸被拘押：

到傍晚，還不見宗岱回來，我才真正明白：大禍已經(jīng)來臨了！[……]我還想到宗岱和朋友們的往來信件，其中還有沉櫻托人從臺灣傳來的信，如讓他們搜到了，豈不又是“叛國通敵”的罪證嗎？于是我急忙把它們找出來燒掉了。只是留下了極少數(shù)信件，那是宗岱視為寶貝的，如瓦萊里、羅曼·羅蘭和聞一多寫給他的信，我很細心地把它們秘密藏好。

第二次是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期間：

不久，大字報就貼到了我們家門外的墻上，宗岱的罪狀是“狂妄自大，好稱第一”[……】

朋友們早就建議宗岱把收藏的羅曼·羅蘭來的六封信和瓦萊里寫給他的十三封信拿去發(fā)表，但是他說：“這些信都是說我的好話的，發(fā)表不好?！?/p>

第三次是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八日紅衛(wèi)兵第一次抄家：

由英語系一個姓周的學生帶隊。

他們把宗岱幾十年來嘔心瀝血的譯著以及剛譯好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浮士德》集和二十多萬字的《蒙田試筆》都投進火中，還有羅曼·羅蘭的六封來信和瓦萊里的十三封來信以及兩位大師送給宗岱的親筆簽名的大照片，法國畫家哈烈為宗岱畫的一張全身速寫像，統(tǒng)統(tǒng)燒掉了。我們被趕到花園里，眼睜睜看著他們將這些“四舊”付之一炬，心里也像被火燒灼一樣刺痛！

梁宗岱視為“寶貝”的信件，很少向他的同事和學生出示，更不要說炫耀了。一九六。年代初，他曾讓盧嵐看過羅曼·羅蘭的信和他的復(fù)信底稿，開頭是：grande est ma joie de recevoir votre lettre（非常高興收到你的信）。簡單的開場白，因為字眼的位置變得活潑多彩，讓盧嵐一下子便記住，直到如今。

二〇〇三年，我們參與四卷本《梁宗岱文集》（中央編譯出版社）的出版工作，在編輯和校注過程中，發(fā)覺缺乏早期作品，妨礙對梁宗岱的全面了解，因此書出后，繼續(xù)留意搜集他的中學和歐游時期的佚文。在這過程中，出乎意料之外，除了佚文外，還發(fā)現(xiàn)在幾位同時代的法國和瑞士作家文字里，留下關(guān)于梁宗岱的記載，重新點燃了我們一個從不敢說出來的夢——在法國找尋梁宗岱寫給瓦萊里和羅曼·羅蘭的信件。中國有“文革”，法國沒有，中國有紅衛(wèi)兵，法國沒有，這些信件應(yīng)該仍然存在，除非兩位大師認為無足輕重，沒有保留。

希望是一回事，找尋又是另一回事。我們不是專門研究者，兩人各有寫作工作，無法全身去做，只能隨時留意。四年前，詩人何家煒到法國，閑談間建議我們整理手頭已有的梁宗岱佚文。我們拖了差不多一年才動手，寫成了（（梁宗岱巴黎文蹤》四篇（《書城》2012年6、7、9、10月號）和《梁宗岱瑞士文蹤》（《作家》，2013年10月）。沒有想到一寫不可收拾，產(chǎn)生了撰寫梁宗岱青年時代傳記的計劃，這正是法國諺語所說的“越食越開胃”（L'appetit vienten mangeant）。

既然寫書，就需要擴大資料搜索范圍。在已經(jīng)到手的法文文獻中，有一篇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瓦萊里——通過梁宗岱閱讀陶潛》（Paul Valery，lecteur如T’ao Ts’ienpar I’intermediaire de Liang Tsong Tal作者是日本恒川邦夫（Kunio Tsunekawa）教授。他是研究瓦萊里和東方關(guān)系的專家，他的文章非讀不可。想盡辦法，從各種學術(shù)雜志搜集他的論文后，卻發(fā)現(xiàn)再沒有提及梁宗岱，論文題目都是日本長日本短，但有一篇例外：《（鴨綠江>注釋緒言——瓦萊里與盛成》（Proleomdnes a une exegse du Yalou：Paul Valery et Cheng Tcheng）。文章與梁宗岱無關(guān)，可是里面摘錄了多段瓦萊里與盛成來往信件的原文，這證明了當年的信件至今猶存，梁宗岱的信很可能就存放在同一個地方。筆者喜歡參考學術(shù)論文，除了內(nèi)容相對可信，一長串標示原始資料來源的注釋，也包含了很豐富的信息。這篇也不例外，注解集中在文末，螞蟻卵般的小字，看得雙眼模糊，但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Valeryanum這個字。

瓦萊里的研究者有兩個神殿，一個是國家科學研究中心（CNRS），那里有瓦萊里《手記》（Cahiers）的整理和研究中心，另一個便是Valeryanum，筆者譯為“瓦萊里典藏室”。這是一個龐大的文獻檔案，凡是研究瓦萊里的人遲早都會來這里朝圣。說起來令人難以相信，這個檔案自始至終由一個人獨力完成，他叫莫諾（Julien Monod，1879—1963），本是銀行家，在岳父家族的東方財務(wù)公司（Societe financiere d’Orient）任經(jīng)理，家境富裕。

莫諾本人酷愛文學，一九二四年認識瓦萊里。一九二六年，作家路易（PierreLouys，1870—1925）遺屬拍賣私人信件，內(nèi)有瓦萊里來信。瓦萊里不想青年時代的隱私公開，十分煩惱，莫諾得知后全部購下，送回給他，兩人從此結(jié)為莫逆之交。瓦萊里不善俗務(wù)，請求莫諾幫忙，莫諾有求必應(yīng)，逐漸承擔日常雜務(wù)，最后連稿費、合約也包攬下來，甚至代復(fù)部分來信，一直到瓦萊里去世。莫諾的忠誠完全沒有條件，只有一個愿望，建立一個博物館，收集他崇拜的瓦萊里所有作品的版本、手稿、來往書信和相關(guān)評論，傳之后世。一九六三年，他去世前不久，把全部文獻（12000多種，一種可以包括數(shù)件或十數(shù)件）轉(zhuǎn)讓給美國博林根基金會（BollingenFoundation），因為美國人承諾連同其他法國文學文獻，全部回贈給法國國家圖書館。這個諾言在一九六六年實現(xiàn)，莫諾文獻檔案交給巴黎杜塞文學圖書館（LaBibliotheque litteraire Jacques Doucet）保管，成為著名的瓦萊里典藏室。

有了這條線索，第一個反應(yīng)是上網(wǎng)查看這家圖書館的電子目錄，里面有手稿部分，但很失望，沒有任何痕跡，盡管如此，仍不死心，有人讀過盛成的信，梁宗岱沒有？莫非目錄錯漏？唯一方法是親自到典藏室去找尋。于是花了一番精神，寫了一封長長的申請信，這是業(yè)余研究者踏入法國“研究圖書室”（Bibliotheque deRecherche）的敲門磚。挑了一個晴朗的初夏下午（只有下午才開放），來到拉丁區(qū)先賢祠旁邊的典藏室。這是一座古老的樓房，典藏室在三樓，沒有電梯，木板樓梯很陳舊，可是閱覽室令人眼睛一亮，鑲木墻壁，掛著大有來頭的真跡油畫，精致高大的書櫥，充滿了書卷氣味，好像回到二十世紀初葉的美好年代。這里面積不大，一張長桌子，只能容納八個人，使用者都要預(yù)先訂位。館員很友善，樂業(yè)敬業(yè)，很快批準查閱。但與其他二十世紀法國（的大群）作家比起來，梁宗岱不是熱門人物，館員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唯一能做的是自己在目錄卡片中尋找?？ㄆ褡訑[放在一個獨立房間里，一字排開，靠墻而立，數(shù)量好多。但因為按字母排列，只須按圖索驥?！皥D”就是Liang，Tsong和Tai，但找不到“驥”。眼看無計可施，想起日本學者的論文，于是改為查看盛成的資料，把論文注釋的編號填進找書單。

書很快找了出來，這是一本裝裱好的宗卷，硬紙封面，配一個硬紙?zhí)?，書脊寫著Etude pour Ma MOre（《我的母親》研究）。里面交替排列著信件、手稿、傳媒評論，按日期順序，訂裝成一冊。瓦萊里和盛成的信就在里面，有些是原件，有些是打字稿。翻閱了一部分，突然醒悟自己走了彎路。圖書館的目錄傳統(tǒng)上以文獻的標題為準，按時髦的說法，尋找這本宗卷的“關(guān)鍵詞”不是“盛成”，而是標題中的“《我的母親》”。根據(jù)這個原則，梁宗岱的“關(guān)鍵詞”應(yīng)該是“水仙辭”（Narcisse）、“陶潛”（T’aoTs’ien）以及他關(guān)于瓦萊里的著譯。不出所料，在館員的協(xié)助下，很快便找到了五種。

首先看到的是Etude pour Narcisse—Traduction en chinois par Liang Tsong Tal（《水仙辭》研究——梁宗岱中譯），主體是一份以隸書抄寫的《水仙辭》譯稿，中式直書，從右至左，沒有署名，字體很漂亮，說是書法家的作品也不為過。抄寫者的身份很快便有了答案，宗卷收入的第一封信是梁宗岱致莫諾信，日期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親愛的莫諾先生，

很高興接到尊函與瓦萊里大師的照片，謹致無限謝意。很早便從瓦萊里先生和報刊得知閣下對詩人的深摯仰慕。這種仰慕轉(zhuǎn)過來令我產(chǎn)生一種仰慕式的嫉妒，因為我也愛戴詩人，仰慕詩人。

拙譯《水仙辭》估計最早在明年四月出版，因為書信來往費時。大約兩個月前，我請代理出版的朋友找尋一種中國紙張，一種現(xiàn)在已很少見的紙，為閣下印制一冊獨一無二的孤本（un exemplaire unique）。希望他能找到。在此之前，我愿意抄寫一份手稿，能夠為閣下的瓦萊里博物館有所貢獻，即使微不足道，也是一種快樂。

如不介意，日內(nèi)將來拜見一次，談?wù)?此事與詩人的肖像照片。

此致敬意。

梁宗岱

第二封信通知莫諾寄出手抄稿，這時已是一九二八年二月九日，換言之，這件工作用了差不多兩個月時間。手抄稿不僅精美，而且最接近原始譯稿，里面一些句子以鋼筆涂改過，單行本采用了這些修改。雖然只是字斟句酌，但譯者的苦心經(jīng)營顯露無遺。這是筆者第一次在法國看到梁宗岱留下的筆跡，三百多行詩，總數(shù)四十八頁，已經(jīng)超過在國內(nèi)能見到的所有梁宗岱譯作殘稿的總和。

但更大的發(fā)現(xiàn)在后頭，宗卷夾有三封沒有訂裝的信件，其中兩種是梁宗岱寄給瓦萊里的。第一種是一張熱帶風景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話：“從科倫坡致親切的問候”，這是在歐洲回國途中從錫蘭寄出的，日期是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七日。由此推算，他在這年圣誕節(jié)前返抵香港。第二份郵件是一封長信，一九三五年五月十日寄自日本葉山，主要內(nèi)容是他在翻譯瓦萊里紀念歌德逝世一百周年的演講詞《歌德論》（人集《詩與真二集》，1936）時，遇到一個生字Polyphile，遍查辭典未得其解，于是寫信向瓦萊里求教。同時告訴他即將返國，準備應(yīng)聘到大學教書。

這兩封信令人興奮，證實了梁宗岱的信件仍在。迫不及待翻開第二本宗卷：Charmes，《水仙辭》中譯本初版（1931年），薄薄的一冊，放在一個硬套里。封面是瓦萊里給莫諾的題贈，不按法文那樣水平書寫，而是仿照中文書名直寫，兩者平行排列：

送給莫諾，他的中國化朋友（ami chinoise）瓦萊里

書中夾著兩張明信片，都是梁宗岱致瓦萊里的。第一張以梁宗岱本人照片制成，像中人身穿淺色西裝，蝴蝶結(jié)領(lǐng)帶，圓框眼鏡，在一座高山上憑欄遠眺，這是在意大利山區(qū)旅游的照片，梁宗岱作為個人肖像照送給瓦萊里：

送給保羅·瓦萊里大師

致問好及敬意

梁宗岱

《水仙辭》中譯已出版。接到樣書

即寄上。

右方是從右到左垂直書寫的中文題贈：

梵樂希詩翁惠存

后學梁宗岱敬贈

一九三一，六，十，于翡冷翠山中

第二張明信片印著佛羅倫薩博物館油畫（（耶穌向圣瑪?shù)绿m顯靈》，二十二日寄出，通知瓦萊里寄出《水仙辭》中譯本樣書：

親愛的瓦萊里大師，

我在同一郵件中寄上兩冊中文《水仙辭》。其余接著到來（大約一個月以后）。版本相當不錯，但是我今冬或明春回國后，將出版更漂亮的一本。

親切致意。

梁宗岱

第三本宗卷是《法譯陶潛詩選》，這里收藏了四冊，最重要的是編號I，使用銀色日本紙（Japon nacre）印刷，兩組常玉版畫插圖（黑白及褐色），這是莫諾向出版社訂制的獨一無二的孤本，相信至今沒有多少人有機會見過。有關(guān)此書的散頁文獻全部夾在此書，主要是莫諾和出版社的來往信件，另外有一張梁宗岱致瓦萊里的圣誕卡，日期是一九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從柏林寄出。

最后兩本宗卷是《詩與真》初版（1935），以及《詩與真二集》初版和《一切的峰頂》（均為1936年商務(wù)版），所有扉頁上都有梁宗岱給莫諾的題贈，但沒有任何附件。

每隔一天跑一次典藏室，花了一個多星期的下午才抄錄及校對好需要的資料?；氐郊依镒抡?，計算一下，典藏館總共保存了梁宗岱致瓦萊里的五種郵件，雖然多數(shù)是明信片，只有一封長信，但沒有令人氣餒，反而產(chǎn)生了新的希望。一方面，證實了法國人小心保存著梁宗岱的書信，另一方面，莫諾不是收信人，更重要的信件必定被瓦萊里另外保存。下一步要把目標轉(zhuǎn)向法國國家圖書館手稿部，那里是一座蘊藏豐富的“研究金礦”。

圖書館電子化是世界潮流，歐洲傳統(tǒng)保守，在這方面倒不落后。但是法國中央集權(quán)，國家圖書館收藏的資料堆積如山，不要說電子目錄遠未齊全，很多資料還來不及分類和人目錄，尤其是那些夾雜小種外語的文獻，超出了館員的處理能力。圖書館每年都會挑出一批，公開征求學者整理（有酬）。另一個難題是知識產(chǎn)權(quán)保護期，現(xiàn)在很多國家都改為作者去世后七十年，在這方面，國家圖書館最認真。雖然讓人閱讀及抄錄文獻，但不準影印或拍照，一些文獻加上了警告：若要發(fā)表，須經(jīng)圖書館批準。

幸好瓦萊里的版權(quán)二〇一五年便到期了，他的資料近年加速開放。倒回十年前，想查閱他的書信，不僅要過五關(guān)斬六將，還要很大運氣才能找到，因此學者的論文很少提及手稿部。為了不失望，我們等待典藏室工作全部完成才著手。這次很順利，在手稿部的電子目錄中，一下子便找到了“Liang Tsong Tai”三個字，位于“普通書信”第十九卷“Lebl—Ly”，從二七八至二九九頁。余下工作便是申請閱讀證，為電腦充電，吃好睡好，準備去抄錄。

筆者不喜歡新建的法國國家圖書館四方城，新派得像大商場，一道道電梯你上我下，一家家小店鋪（閱覽室）并排而立，掛著A—Y的招牌，只差沒有玻璃櫥窗。這一次不必為此生氣，手稿部在圖書館舊址，現(xiàn)在叫黎希留分館（Site Richelieu）。這是一大群古老的建筑物，路易十三時代是高官大臣的府邸小區(qū)，從十八世紀初開始改建為圖書館，數(shù)百年間不斷擴建和改建，你擠我擁，無論內(nèi)外，都沒有剩余多少空間，真正的摩肩接踵。但是一走進“拉布魯斯特閱覽廳”（Salle Labrouste），這座十九世紀下半期建成的地標性建筑物，你就離開人的世界，進入了書的神殿。

這里仿如一座大教堂，鑄鐵構(gòu)成的哥特式拱券，鑲嵌彩色玻璃的窗戶，大廳的支柱是十根纖細精美的鐵柱，被視為歐洲建筑的杰作。在高聳透光的大圓穹頂下，四周墻壁襯著巨大的壁畫，顏色淡薄深斂，柔和而厚實。大廳里一排排長桌子，四百一十個座位。旁邊有略為凸出的走廊式樓層，總共四層，以樓梯連接，擺著書柜。在這些墻壁后面，便是龐大的書庫，收藏著一百多萬冊圖書。一個人不知要復(fù)活多少次才能讀完？

這里一切擺設(shè)都是古董，書架、柜子、坐椅、桌子，都被時光打磨得油光水亮，但是保養(yǎng)得很好，椅子坐下去不會吱吱作響。作為現(xiàn)代科技的微縮膠卷閱讀機，仍然使用過時的幻燈式投影機，以射燈把膠卷影像直接投射到白色木板上。這類機器市面上已經(jīng)找不到，生產(chǎn)商柯達剛剛逃過破產(chǎn)的命運，也不知道誰負責維修，機器運行得跟新的一樣靈光。

每次坐在投影機前，等候管理員把膠卷找出來，心中就想起“禮失求諸野”這句老話。是喜？是哀？自己國家百般糟蹋，人家那么寶貝，要到萬里外的異國才找回相關(guān)的歷史見證，心中自然知道該謝誰，該怨誰。謄抄并非易事，當年使用墨水筆，字跡濃淡不一，加上年月侵蝕和紙張反復(fù)折疊，有些字句變得模糊，一次辨認不出來，要回頭兩三次才能確定，十分費神。但想到這些文獻的重要性，趕快揉揉酸痛的眼睛，繼續(xù)聚精會神盯著白板上的影像。

這里收藏著十一件梁宗岱致瓦萊里信函，加上典藏室的五封，總共十六件，除去信息較少的賀年卡和明信片，余下來的和瓦萊里十三封來信幾乎相等。讀著這些信件，梁宗岱和瓦萊里的交情從模糊的“印象派”，慢慢變成清晰的“現(xiàn)實主義”。下面是全部信件的主題：

1.22/06/1927：祝賀瓦萊里出席法蘭西文學院入院儀式，寄上一首十四行詩請求指正。

2.07/09/1927：陳述對瓦萊里解說《水仙辭》第三部分意境的感想。

3.08/09/1928：報告《水仙辭》中譯因合約問題，延期出版。

4.15/11/1928：寄上十二首陶潛詩法譯草稿，征求指點是否值得繼續(xù)翻譯。

5.20/03/1929：報告正在為《法譯陶潛詩選》尋找出版社，根據(jù)出版社的要求，請求瓦萊里寫一篇“信柬序言”（lettre-preface）。

6.06/08/1929：在瑞士作家瓦朗讓家里度暑假，向瓦萊里轉(zhuǎn)達居停主人的邀請。

7.25/08/1929：感謝瓦萊里贊揚他的《晚禱（二）》法譯。

8.13/11/1929：催促《法譯陶潛詩選》序言。

9.23/12/1929：感謝瓦萊里的序言，送上一件中國工藝品掛屏表示謝意。

10.18/12/1930：從柏林寄出的圣誕卡。

11.10/06/1931：從佛羅倫薩寄出以個人旅游照片制成的明信片，作為個人肖像題贈給瓦萊里，預(yù)告寄送

《水仙辭》樣書。

12.22/06/1931：通知《水仙辭》樣書已寄出。

13.07/12/193l：自歐返國途中，從錫蘭寄出的問候明信片。

14.15/07/1932：從北平寄出的第一封信，報告回國后情況。

15.20/09/1934：寄自日本葉山，解釋離婚案前因后果，以及個人寫作計劃。

16.10/05/1935：準備離開日本，請教翻譯瓦萊里作品中一個難字，報告打算回國后重返大學教書。

這些信每一封都帶著梁宗岱的文學腳印，盡管沒有瓦萊里的復(fù)信作對照，仍然可以想象他如何在瓦萊里的關(guān)懷下，一步一步完成文學的起飛，這里只談其中兩封。

第一封一九二七年九月七日，這一天早上，瓦萊里把梁宗岱帶到布羅涅森林公園散步，向他解說《水仙辭》第三部分的意境。他當晚便把感想寫下來，報告瓦萊里。《水仙辭》中譯完成后，他在（（譯后記》中把這封信翻譯成中文。這段文字很有名，被很多人引述過，用來說明他和瓦萊里的友誼，譯文前面有一段開場白：

去年秋天一個清晨，作者偕我散步于綠林苑。木葉始脫，朝寒徹骨，瀟瀟金雨中，他為我啟示第三段后半篇底意境。我那天晚上便給他寫了一封信，現(xiàn)在譯出如下：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把最后一句“現(xiàn)在譯出如下”改為“原文如下”了：

Le reflet de Narcisse dans lafontaine remplace par， ou mieux peut-etre， change en un ciel etoi1e a la venuede la nuit represente magnifiquementle moment transcendantal de la meditation ——“I’etat du calme supreme”，comme je I’ai employe pour traduire“presence pensive” en Chinois

ou lesilence dans I’atme est tel que I’on est apeine conscient de I’existence de soir？？.Dans cet etat pseud-inconscient， presquevacant， dans cette “absence divine”， onse perd et se confond avec tout ce quiI’entoure. Il est dans I’univers， I’universest en lui： I’univers et son Moi ne fontqu’un. Ainsi， Narcisse， en contemplantson visage dans I’eau， le perd de vue ala tombee soudaine de la nuit completelorsque les etoiles qui s’allument unea une dans le ciel eclairent la fontaineeteinte en s’y mirant. Ebloui ou etourdipar l'ap- parition inattendue de ceteunivers de lumiere， il s’imagine que tousces etres etincelants ne sont que sonpropre reflet transforme...

另一封是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五日，這是唯一有瓦萊里來信作對照的信件。這一年八月初，梁宗岱接受新結(jié)識的瑞士友人邀請，和畫家司徒喬一同到阿爾卑斯山度假。八月六日他寫信給瓦萊里，轉(zhuǎn)達居停主人的邀請。說也湊巧，同一天，瓦萊里在《歐洲評論》讀到梁宗岱的《晚禱（二）》法譯，立即寫了一封信給他表示贊賞。這封信原件已經(jīng)和其他信一起葬身紅衛(wèi)兵的無知烈火中，但梁宗岱之前拍攝了一張照片，“文革”劫難后在一本藏書里被人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梁宗岱紀念室。瓦萊里的信充滿熱情：

親愛的梁君，剛在《歐洲評論》（我相信是這本雜志）讀到你寫的一首短詩，這是一篇雅致輕巧（de grgtce etdefragilite）的佳作。

我抵擋不住由此產(chǎn)生的要稱賞你的愿望，盡管不知道你會在何處收到此信。

假期快樂，文思優(yōu)美。

瓦萊里

梁宗岱在二十五日回信：

親愛的瓦萊里大師，

大師的珍貴美言由雷惠蘭夫人轉(zhuǎn)送到這個溫柔僻靜的地方。

謹向大師致謝，盡管回復(fù)太晚。

每次重讀美言，都令我產(chǎn)生新的喜悅。

梁宗岱

敬上

這些差不多一個世紀前的信件，現(xiàn)在能夠重見天日，實在不容易。我們已經(jīng)在新完成的傳記《青年梁宗岱》（排印中，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中作了介紹，希望日后能夠把這些信函的原文和全譯，連同新發(fā)現(xiàn)的歷史文獻及梁宗岱佚文，集中一起出版，讓更多有心人分享。

二〇一四年七月三日，巴黎

劉志俠、盧嵐合著《青年梁宗岱》即將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