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當今的德語中,Reclam幾乎成了有價值而又廉價的書的同義詞。人們信任它,不管是專業學者還是業余讀者,都愿意將它的書目作為個人閱讀的書單。簡潔明快的裝幀風格,內容又有著專業的品質保障,這樣的出版物,從十九世紀以來引領著世人從“藏書”走向“閱讀”的歷程,以至于幾乎整個德語文化界都受其影響。用出版社早期員工流傳的一句話說,在那個時代(指十九世紀初的德國),這種角色,即便沒有雷克拉姆出版社,也會有其他同道者爭相扮演。這與出版行業的整體發展,印刷技術的升級,以及資本流通、社會階層變化等諸多因素都息息相關。
雷克拉姆出版社的創始人安東·菲利普·雷克拉姆(Anton Phillip Reclam),出身于一個商人世家,祖上可追溯到十七世紀法國薩沃耶地區一個胡格諾派家庭。安東的父親卡爾-亨利希·雷克拉姆(CarlHeinrich Reclam)放棄了父輩經營珠寶的事業,舉家遷到普魯士,之后又來到薩克森,來到當時德語世界最重要的文化之都、已在歐洲大陸知識文化界享有“書城”美譽的萊比錫。
安東·雷克拉姆繼承了父親經營的書籍貿易。起初他們不過是擁有幾家不大的書店,他們為萊比錫書商引介法文書籍,同時也從法語區直接進貨,在自己的書店零售。當時的萊比錫,已經有了所謂“有教養的讀者群”(gebildetes Leserpublikum),除了德文書以外,各種外文書籍亦有廣泛的消費群體。一八二八年,安東抓準商機,由專營法文書,轉而開始引薦其他語種圖書,包括意大利文、英文、俄文、捷克文等,同時也經售一些拉丁文、希臘文的稀見版本。當年,安東將家庭經營的書店搬遷到Grimmaische大街,地處萊比錫書商云集的中心地帶,擲重金購置一座辦公樓,取名“文學博物館”(Literarisches Museum),以其豐富的藏書聚集人氣,成為萊比錫的人文沙龍。青年時期的托馬斯·曼曾是這兒的讀者,他后來寫道:“他(當時年僅21歲的安東。雷克拉姆)是怎樣的一個純精神的孩子,這所謂的文學博物館不僅僅是一座博物館,而是充滿無限生命力的精神場所,是閱讀、討論、批判的地方,所有的思維活動都在此展開,美麗的萊比錫的所有虛偽或虔敬的、傳統的或叛逆的、作家或者普通民眾,都只需花一點錢,便可來此閱讀德文或者外文的各種報刊,也可以使用大借閱室里所有的書籍,暢快地思考。”
一年后,安東購置了印刷機器,并將“博物館”更名為“文學博物館出版社”。不久又更名為“安東·菲利普·雷克拉姆出版社”。一八三。年,雷克拉姆出版社正式開始運營,就此關閉了閱覽室和圖書借閱服務。但這并不意味著之前在這里聚集的政治、人文熱情,就此流散到別處。相反,出版社頭幾年經營乏善可陳,倒是出版社主人和他的許多知識分子朋友共同主導的一系列政治活動,吸引了其他更早在萊比錫立足的書商和文化圈的注意。
當時,萊比錫人是一八三。年波蘭民族起義最主要的支持者之一,是相關政治活動的中心。一八三一年,名望更大的布洛克豪斯出版社(Verlag Friedrich Brockhaus)率先組建了一個由文化機構和知識分子組成的“支持波蘭民族解放聯盟”,他們發行報刊和宣傳冊,許多知識分子在出版社旗下的雜志上撰文討論時局。雷克拉姆是“聯盟”中最活躍的一員。直到半個多世紀之后,它以自己的出版影響享譽世界之時,人們仍然沒有忘記,它的創始人一開始就給自己作了定位:知識和教育的先驅,政治和公民生活的批判者和向導。
雷克拉姆在政治上的活躍,很快引來了遠在維也納的哈布斯堡家族權貴的不滿。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哈布斯堡家族決定全面封禁雷克拉姆的出版物在奧地利發行。尤其是聲震一時的雜志《萊比錫火車頭》,這是德語世界第一份售價低廉的政治期刊(廉價,也成為這個出版社自始至終最重要的關鍵詞),奧托·馮·科文在回憶錄中將其評價為“沒有其他任何一份政治刊物,在反抗權威、樹立公民自由言論的方面上,比它的影響更大”。除了撰文的作者群本身的影響力之外,主編威廉·亞歷山大·赫爾德(Wilhem Alxander Held)的個人影響也不可忽視。同時,“廉價”這一對于任何出版物而言最至高無上的也是最便捷的推銷手段,使得它很快成為德語世界讀者最多的刊物。
讀者群體的壯大,很快帶來了多重的影響力。僅僅是發刊之后的六個月,雜志發行量已超過兩萬。然而好景不常,在第二十五期刊物發行之際,雷克拉姆便不得不宣布停止發行。他們最終向權威低了頭。主編威廉t赫爾德也被取消了在萊比錫的合法居留權。從一八一五年維也納和會重新確立歐洲秩序,到一八四八年革命,這三十多年間,在法國和英國被稱作“修復時期”(Restoration),在德國被稱作“彼得邁爾時期”(Biedermeier)或Vormgrz時期。這是歐洲政治界和文化界無比動亂的時期,是浪漫派退出舞臺,現實主義、實證派逐漸重新掌權的時代。是政治權威重新對自由主義實行壓制的時代。雷克拉姆出版社和它的《萊比錫火車頭》也從一個側面完整地反映了這個時期歐洲大陸知識分子的政治活動。
二
一八六七年,也就是出版社成立的第三十七個年頭,一個德語出版史上重要的事件,改變了這個原本經營慘淡的小出版商的命運。是年十一月九日,一項關于文學遺產和版權的法律正式通過并開始施行:任何一位德語作家,在去世三十年之后,其作品版權將不再屬于他個人或家族,而屬于全人類。一九三四年,這個三十年被延長至五十年,而在一九六五年又增至七十年。對于當時云集萊比錫的書商們而言,德語文學史上,迄今為止最為群星閃耀、最為豐富多彩的時期——從“狂飆突進”和魏瑪古典主義到耶拿浪漫派甚至晚期浪漫派,或者簡言之“歌德時代”——的絕大多數作者筆下的文字,一時間全部變成了世人可以共享的財產,這意味著,任何出版社都可以合法地印刷、經營這些作者的作品。
雷克拉姆出版社抓住了機會,很快出版了全套的歌德文集、席勒文集,并由此正式建立起“萬有書庫”,而其中一八六八年出版的《浮士德》全集,直到二十世紀中葉,仍是德語學界最受歡迎的版本之一。當時,萊比錫有超過二百家重要出版商,初版書籍的首次印數平均為七百五十冊,而雷克拉姆當年的《浮士德》第一卷,首印就有五千冊,不到兩周就售罄,于是很快又印了五千冊,又在兩個月內售完。于是第三次印了接近一萬冊。一家出版社,同一本書在三個月內賣掉兩萬冊,這在當時幾乎是天文數字。而這不過是雷克拉姆出版社之后半個多世紀輝煌業績的一個開端。
《浮士德》的成功,并沒有讓雷克拉姆忘記之前經營“世界文學”的傳統。到一八七。年,出版社銷量前三位的分別是《浮士德》的兩卷和萊辛的《智者納坦》,緊隨其后排在第四位的是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早在啟蒙時期,就有不少德語學者開始系統地翻譯莎士比亞,到了“狂飆突進”時期和德國浪漫派那里,翻譯莎士比亞成為一種潮流,一種知識挑戰,甚至’是一種讓人著迷的再創作。除莎士比亞之外,拉辛、莫里哀、高乃依、塞萬提斯、普希金也很暢銷,甚至荷馬、維吉爾、埃斯庫羅斯、奧維德等希臘羅馬的古典作品也開始熱賣。這其中最大的讀者群,除了學生、教師和相關學者,則是大量所謂“新興中產階級”的普通工人。正像同時期維多利亞英國的工人們爭相閱讀狄更斯的精彩故事,德語區的商人和工人們也在工作之余以閱讀小說作為消遣。不同的是,由于雷克拉姆這類出版社的存在,這些讀者比同輩的英國讀者更多地涉獵其他語言的文學,更有一些“世界文學”的視野。而這種實踐中的“世界文學”,和歌德早在半個多世紀前提出的Weltliteratur觀念遙相呼應。
一八六九年,雷克拉姆出版了卡爾·馬里亞·韋伯(Carl Maria Weber)的歌劇《普列喬沙》的唱詞,開始涉及音樂出版。自啟蒙時期以來,音樂書籍始終是萊比錫各大書商重點爭奪的領域。在十九世紀中葉,維也納、巴黎、柏林、倫敦等工業都市作為音樂家活動中心的重要性已遠遠超過有著巴赫和門德爾松傳統的萊比錫。然而在音樂書籍出版領域——不論是音樂學經典論著還是當下樂評,不論是音樂家作品還是音樂教育書籍——萊比錫始終處于最中心的位置。而這一地位,直到東德時期的末期(1980年代)才徹底喪失。
一八七三年,雷克拉姆翻譯出版了《貝奧武甫》、《古德倫》等中世紀史詩,出版社開始著手中世紀文本的整合編輯工作。雷克拉姆現今的書目中,中世紀作品已多達四百余部;一八七七年又出版了全套柏拉圖對話集,以及康德的“三大批判”,雷克拉姆開始涉足哲學書界;一八七八年,出版社迎來了出版第一千種書目的時刻;一八八二年,開始出版法學書籍。直到一八九六年,出版社創始人安東去世之時,“萬有書庫”已經擁有超過三千種書目,編輯部和印刷部門共有超過二百名員工,并在萊比錫書商最密集的Graphischer Viertel地區擁有兩處共計一萬五千平米的辦公樓。在世紀之交的歐洲文化之都萊比錫,雷克拉姆出版社已經在文化界享有盛名。二十世紀初,連托馬斯·曼都公開宣稱,自己最大的希望,就是今后自己的文字能進入雷克拉姆的“萬有書庫”。這是一代文豪對一個出版商的品位和定位最有力的肯定。
三
如今的萊比錫,在出版、印刷業以及其他很多方面,顯然已不如法蘭克福、紐倫堡、慕尼黑或者斯圖加特重要了。跟二十世紀初不同的是,如今的人們,來到德國旅游,不再有暇光顧這座歷史文化名城,它的名字似乎有些暗淡無光,不消說法蘭克福、慕尼黑、德累斯頓,就連海德堡、魏瑪、耶拿那些小城市,都有更大的吸引力。那么,在二十世紀初它是怎樣成為盛極一時的文化中心,又是怎樣在二十世紀下半葉逐步走向衰落?
自從古騰堡(Gutenberg)發明并最早使用活字印刷技術以來,德語區最重要的書籍印刷和出版行業起初都集中在萊茵河和美因河流域,其中最重要的幾個中心便是美因茨、法蘭克福和科隆。中世紀末期,德語區(包括神圣羅馬帝國內和疆界附近的一些小邦國)最重要的文化中心是萊茵河區域,或者說所謂“西南區域”。一三八六年,海德堡建立了德語區第一所大學,自十二世紀博洛尼亞大學和十三世紀的巴黎大學之后,在十四和十五世紀,歐洲大陸和英國很快建立起了數十座以之為模板的大學,赫赫有名的海德堡大學、科隆大學和牛津大學都位列其中。
海德堡大學的建立更加穩固了“西南區域”在德語區文化領域的中心地位。在文盲率極高的晚期中世紀,書籍的主要使用者,除了王公貴族和教會人士,幾乎只能是學者、教師和學生。中世紀晚期,大學的建立,使得以書本印刷為基礎的文化流通呈輻射狀聚集在少數一些城市,這些享有出版之利的城市有幸成為“文化中心”。
靠近海德堡大學城,并處于萊茵河商圈中心地帶的法蘭克福,便是十五世紀以來德語區最早的文化重鎮。隨著印刷技術的不斷改進,以及書籍需求的不斷增長,這座城市很自然地成為當時印刷出版業的中心。一五六。年至一六三。年,每年兩次的法蘭克福書市成為超過兩百家出版商展示自己的機會。參展的書商來自三十多個國家,八十多個城市。最早,書市側重于“市”,跟一般商品集市沒有區別,目的在于直接銷售書籍。而在一六一八年,也是著名的“三十年戰爭”打響的第一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馬克西米連二世下令,所有書商不再在書市中直接零售書籍,而是只列出樣品和目錄,供參觀者觀賞,交易過程則在書市之外。法蘭克福書市也轉而變成了“書展”,這也是現代“書展”和其他類似展覽會的雛形。
一七一0年,萊比錫人調整了書市的時間,使得萊比錫書展和法蘭克福書展的時間相重疊,人們首次面臨了“二選一”的難題,而人們選擇的結果卻讓萊比錫人感到滿意。人們更愿意來到遠離萊茵河、在薩克森西部的萊比錫,而漸漸拋棄了歷史更為悠久的法蘭克福書市。人們選擇萊比錫的原因很簡單:自從十七世紀中葉,第一座不屬于皇家或貴族的平民歌劇院在這里建立以后,各種大小劇院、音樂廳、咖啡廳、酒館、文藝沙龍和娛樂場所在此聚集起來,這里沒有皇宮,沒有城堡,沒有主教座堂,但是卻有無數遠道而來的自由叛逆的藝術家、知識分子。這也是為什么半個多世紀之后,歌德把這里稱作“小巴黎”的原因。
從十七世紀下半葉到十八世紀中葉,是啟蒙的世紀,也是萊比錫正式走向文化重鎮和出版業之都的重要時期。一六四六年,德國近代哲學創始人萊布尼茨出生于萊比錫,他不到十六歲就在當時已經遠近聞名的萊比錫大學注冊入學,主修神學,兼修古典語文學和哲學課程。十七世紀末葉德語文化圈是萊布尼茨的時代,啟蒙時期許多最重要的著作家,這一時期都活躍在書城萊比錫,其中有哲學家克里斯蒂安·沃爾夫(christian wolff),也有被稱作啟蒙時期“文學教皇”的戈特合德(JohannChristoph Gottsched)。
與此同時,音樂史上的巴洛克時期,也正當此時。巴赫在萊比錫的托馬斯教堂兢兢業業,幾乎是默默無聞地度過了其后半生。直到門德爾松來到萊比錫擔任布商大廈樂團音樂總監之時,才出現了音樂史上經典的“門德爾松發現了巴赫”。在此之間,在這座城市,有貢獻有名望的音樂家、藝術家太多,連巴赫這樣的巨人也在不經意間被埋沒。也正是在這樣一種文學、藝術、音樂、哲學甚至包括啟蒙晚期新興的各門自然科學同時在此繁榮發展的前提下,在十九世紀初,雷克拉姆出版社創辦了,并加入了這藝術與文學的龐大潮流之中。
四
一八九六年一月,雷克拉姆出版社的創始人安東·雷克拉姆平靜地離開人世,享年八十八歲。長子弗雷德里希·亨利希·雷克拉姆繼承父業,接管了“萬有書庫”的全部業務。安東去世之時,“萬有書庫”已在近三十年內出版了超過三千七百多種書目,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十年里,他和兒子亨利希一起為“萬有書庫”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和貢獻,曾在德語學界聞名一時的(《世界歷史大人物百科全書》對亨利希有如此評價:“這個杰出的男人,是德國精神在革命與修正、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對立中存在的典型,他是他那個時代的古騰堡:他帶領人們以全新的方式進入古老的精神世界,未來幾代人的命運將由他改變。”
進入二十世紀,剛從“萬有書庫”的成功之中獲得在書城穩定地位的雷克拉姆出版社,很快在半個世紀之內,接連經歷了三次災難。災難之后,進入五六十年代,十九世紀那個在書城萊比錫艱難求生存的致力于“傳播文學,繼承偉大文化傳統”的中小型出版社,早已面目全非,它搬遷到了位于西德的斯圖加特,現如今,兩德合并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在萊比錫它的誕生之地,已經很難找尋它的蹤跡。
一九一四年它迎來了第一次災難。這一年是充滿悖論的一年,“一戰”爆發使得“萬有書庫”的出版品種較前一年有大幅縮減,戰爭導致人力資源缺乏,通貨膨脹,使得出版社運營困難重重。但與此同時,一大批新的經典作者進入他們的視野,而且瓦格納的全部作品版權保護期已過,音樂作品是“萬有書庫”的一個重要領域,他們又有了新的業務。
然而一九一七年,在德國大規模發生的通貨膨脹最終給雷克拉姆帶來了無法承受的經濟壓力,創辦五十年來他們首次調整了“萬有書庫”的書價,起先是二十五芬尼,隨后是五十芬尼,然后更多。到一九一八年戰爭結束時,“萬有書庫”已經被迫經歷了七次價格上調,這在半個多世紀以來奉行“以廉價書傳播文化”觀念的雷克拉姆家族看來,幾乎是無法承受的打擊。
一九三三年納粹上臺,這是它的第二次浩劫。為了繼續生存,雷克拉姆不得不將許多猶太名字從剛剛整理完畢的書目中劃去。奧爾巴赫、海涅、施尼茨勒、奧爾海默、亨利希·曼、斯蒂芬·茨威格,這些文化史上永遠不可能被抹去的名字,卻在納粹統治下的德國,從各大出版社的書目中被粗暴地抹去。原先“為了國家公民的知識和教育”原則被“為了元首”所取代——很快在雷克拉姆出版了一套“元首語錄”。這是在專制和獨裁恐怖下,幾乎所有出版商都經歷過的劫難。
一九三五年,托馬斯·曼逃亡瑞士之前,他在幾封信中囑咐友人將他收藏的雷克拉姆書籍保存好,一部分通過安全渠道寄往了瑞士,另一些則保存在費合爾(Fischer)出版社一些值得信賴的朋友那里。一部分重要的猶太作者的書籍,就這樣得以躲過焚尸滅跡般的銷毀。然而這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則流于消亡。
一九四三至一九四五年間,盟軍對德國的大轟炸是它的第三次毀滅。僅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的一次對萊比錫的空襲中,雷克拉姆出版社大樓幾乎被完全炸平,資料庫和檔案室里的七千五百多種書目被徹底焚毀。三代人的努力化為灰燼。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時,萊比錫地處蘇聯紅軍占領的東德,在戰火中殘存的出版社為蘇聯軍方接管。
“雷克拉姆從不向各種新鮮的野蠻妥協,它總是在浩劫之后換一種面貌繼續在文明中存在下去,即使是在一九四五年之后,即使是遠離了精神故鄉,承擔著政治割裂,它仍舊存在了下去。”一位編輯在雷克拉姆的一百五十周年紀念儀式上如是說。
作家斯蒂芬·赫爾姆林(stephanHermlin)在一九七八年寫道:“當我回首過去三十年的所有出版社的作為和影響之時,我必須承認,沒有哪一家能夠比新雷克拉姆出版社做的更多……如此簡單,如此嚴肅,如此純粹:他們沒有一本壞的書,沒有任何一次不負責任的出版,他們承擔的是人文和人性的繼承與發揚,是知識和品位的重新確立。他們做的太多了。太多了。”
一九一四,一九三三,一九三九,這是三個對當時所有的出版社、文化機構或者任何什么文明的象征帶來毀滅的年份。無數的出版商和作家選擇了流亡或者躲藏。而雷克拉姆則加入了另外一方陣營,他們選擇了堅守。他們從一開始就選擇了堅守。
那些經受同樣災難的出版社:布洛克豪斯、斯普林(H.Sperling)、因澤爾(Insel)、費合爾、韋伯(J.J Weber),沒有哪一家在戰爭期間比雷克拉姆經歷更少的困難和打擊,然而它們總有辦法生存下來。它們面對獨裁權威,不得不妥協一些,但它們不曾忘記自己的原則和尊嚴:大量的反納粹文學、流亡文學,甚至直接訴諸民主和自由主義政治的書籍亦由它們印刷出來,在歐洲大陸被占領地區知識分子中間傳播。即便在戰時,萊比錫和柏林等一些大城市,仍有一些新的出版社建立起來。比如一九四五年在柏林建立的“人民與科學出版社”(Verlag Volk undWissenschaft),同年在萊比錫創辦的“書與人民出版社”(Buch und Volk Verlag)。
在一九四五年,萊比錫仍有超過三百家出版社,到一九四八年,只有其中的三十七家獲得了它們重建所需的運營執照。盟軍推翻了舊的獨裁,蘇聯帶來了新的極權,美國對東德出版社的毀滅不負責任,也沒有重建的義務,但美方同時卻采取一系列鼓勵措施,將書城萊比錫大批出版界人士引向西方。那些無法忍受黑暗的出版商們,打點行囊去了法蘭克福,去了西柏林,去了斯圖加特,去了慕尼黑……雷克拉姆也是其中一員。
如今的雷克拉姆總部坐落于斯圖加特,至今它仍舊不斷為自己具有一百五十年歷史的“萬有書庫”增添新的書目。如今的讀者們,有著無以計數的新的選擇,信息爆炸的時代,雷克拉姆和其他的出版社則又面臨了全新的危機和挑戰,而這種危機屬于所有紙質書出版社。
五
我第一次認識雷克拉姆的“萬有書庫”時,除了聯想到另一家德語出版社“蘇爾坎普”(Surkamp)的“彩虹書庫”外,更聯想到在中文出版界,商務印書館成套出版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翻閱資料,得知商務印書館早在一個世紀以前就出版了整理國文經典的“萬有書庫”,沒有直接證據表明這兩套書庫的源起是否來自雷克拉姆的啟發。然而在日本的另一家舉世聞名的出版社,旗下的“巖波文庫”的創立,則是直接來自雷克拉姆的影響,這家出版社便是日文出版界最負盛名的巖波書店。
一九二七年,巖波書店創始人巖波茂雄直接以雷克拉姆的“萬有書庫”為藍本,推出了日文版的“世界書庫”,出版社由世紀初主要出版日文和東方經典,轉而開始出版大量的西文經典學術書籍的日文譯著。我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于日本留學的知識分子,無一不受到這套文庫的影響。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日本,或者在現今的中國大陸,這種“萬有書庫”的概念,已經改變了許多青年讀者的閱讀方式和思維方式。他們在拓寬眼界的同時,放慢了思考的節奏,放下了急功近利的浮躁,丟開了一切外在于閱讀本身的目的或利益,他們沉浸在這一堵堵的“彩虹墻”里,觀察這個世界,觀察這個社會,或者之前的某個社會。他們比較,同時看著未來。
我參觀法蘭克福的應用藝術博物館,其中一層展廳專門展覽六十年代德國家具布置。其中一個“典型的起居室”讓我印象深刻,在書桌對面是一面掛滿了東西的墻,有音箱,有一層層的CD盒,有一臺老舊小巧的電視機,有桌燈,還有一堵“彩虹墻”。上面擺滿了“蘇爾坎普”出版社的書籍。整面墻精簡而舒適,讓人仿佛回到了那個時代的法蘭克福,那個時代的西德社會:屋外是嘈雜的車水馬龍,是嬉皮士和重金屬搖滾,是波普文化和滿大街的自由青年,是政治和文化的混亂交響;屋內則是安靜,“彩虹墻”上的每一塊“磚”消除了“趨勢”和“潮流”的喧騰,起居室里,人們品味著時代的復雜和豐富一
他們的時代和以前的時代,都是如此的豐富,只有一種與之相關的生活方式,才能讓人完整地體驗到整個時代的精彩。這大概是“萬有書庫”之概念最隱蔽的任務。
雷克拉姆出版社獲得的成功、遭遇的劫難,書城萊比錫的興衰,整個德國、整個民族兩個世紀來的知識分子們,他們活躍過,逃亡過,整個文化史的地圖——那個不曾有過的德意志疆界——不斷變更:波西米亞或許如今屬于捷克,十九世紀末卻是德語區的文化重鎮;西里西亞如今屬于多國交界,而在啟蒙時期(甚至更早)它是德意志文化中心之一;哥尼斯堡如今遠屬別國,卻不能遮蓋它在康德時期輝煌的歷史。文化的疆界不同于現今的地理與政治疆界,它內在于整個文化史進程之中。
我后來才得知,按規模分類,雷克拉姆只能算是“中小型出版商”,而如今的德國出版界,已經形成了幾個大的傳媒出版集團。一些重要的出版社,如費合爾、布洛克豪斯都隸屬于一些集團。雷克拉姆僥幸不是,它一直獨立。它雖然曾多次向權貴低頭,但它的延續至今,便是它最終極的原則和尊嚴。翻閱很多關于出版社和雷克拉姆家族的資料,都沒有找到介紹家族中任何一位成員的資產、物質生活或是與出版社收入相關的記錄。留下來的只是幾代出版家與文化人交往的佳話,他們如何與赫爾曼·黑塞討論小說,或者與雨果·馮-霍夫曼斯塔爾商談出版事宜,這些故事拼湊起來就像“文學博物館”,供人們品讀與討論。他們從室外的喧騰中脫身出來,坐在一堵“彩虹墻”邊上,消磨一整個下午。
這是一個出版社為一個時代所能做的全部:讓更多的人們坐到這堵墻旁邊來,聽聽這堵五顏六色的墻有什么好說的。
二0一四年六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