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梅主義詩歌,就是對世界文明的眷戀”——這是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詩人布羅茨基所引用的曼德爾施塔姆對詩的斷言,后者是布羅茨基心目中真正的大師。和半生流亡、周游世界的布羅茨基不同,曼德爾施塔姆除了年輕時游學德國和意大利,后半生卻在蘇俄境內的一次次流放中度過,最后死于遠東海參崴的苦役營中。“從星期二到星期六,/只有一片荒漠橫貫。/哦,這漫長的遷飛!/七千里路,一箭之遙。//一群燕子,從水路/正向著埃及飛翔,/翅膀不觸及水面,/一連四天懸掛在天上?!比绱撕甏蟮慕虺霈F在曼德爾施塔姆的詩里,像是在夫子自道,講著他詩思的遼闊與迅捷,精神如何孤絕地超越現實的囚拘。
讀陳丹燕《我的旅行哲學》,我不止一次想起曼德爾施塔姆,即使他們的際遇絕然不同。即使和她的同代作家、比她年輕的作家相比,陳丹燕也是一個幸福的人,她走遍了大半個地球,以確證幸福的必要、自由的可能程度。然而重要的不是腳也不是金錢和簽證,心里龐大的自由才是她成就這一切的動力。她和我們大多數國人一樣,來自那個“收聽短波都可能被判刑的年代”(這句話在書中出現了兩次),周遭一切充滿了不可能,但當她毅然起意,她的腳便一點點踏平國與國的疆界。
最初這個“意”,當是“對世界文明的眷戀”,我們可以看到早在陳丹燕遠赴愛爾蘭和日本十多年前,她已經熟讀喬伊斯和川端康成;更難得的是當她腳步完滿之后,她依舊懷抱這種眷戀,時刻在良辰美景中呼喚出這些作家的幽靈,同時也是在呼喚自己早熟的青春,出來和漂泊中的中年或者另一個青春(比如說她的女兒和讀者)對話。“眷”者,不舍也,陳丹燕依依不舍的,除了這個世界豐盛的細節之外,還有那些早已超越疆界互相安慰的心:那些在互聯網時代之前便能通過筆墨惺惺相惜的孤獨者。
“未之思,夫何遠之有?”孔子的友情倫理,成為了陳丹燕旅行哲學的決定論,心動則身動,世界不存在遠這回事。《我的旅行哲學》第一章里令人眼花繚亂的記憶跳接,在一些生命關鍵詞下迅速展開互相呼應的琳瑯時空,并非如網上某些名勝集郵式的旅行家那樣是一種炫耀,恰恰相反,那是一種謙卑:舉天下之大而藏身其中的謙卑。正如她在新西蘭南島躺臥冰川融化后的大地時所思:“自然的永生和自己生命的短促在我心中引起的不是感傷,而是安心。這是一種生命會前赴后繼地與自然相伴的安心,形而上的安心?!笨臻g之遠足可以包容一切須彌與芥子,又反過來撫慰了生命之短。
形而上,這里“旅行哲學”的意味便明顯不是一般文化類暢銷書意味的“哲學”,而是一種戎馬倥傯間生命的頓悟與省思,就像我在曹操曹丕的戰地詩、古羅馬古波斯那些將領的遠征記中所見,驟山驟水的行程、生死一線的征戰之間,人類的虛無感恰恰只能從自然的無常中獲取安慰——籠罩在一時一刻的無常之上的,是宇宙始終的恒常。她說:“一個富有意義的世界,其實就是由這些大地上星羅棋布的傷痕組成的。”說的是一樣的道理,沒有遺憾與傷痛的旅行只是游覽,能留下傷痕才留下意義的旅行,可以成為歷練、生之涯的一段激流。
因此全書中我最印象深刻的,是第二章“我們為什么旅行”開篇處那個近乎短篇小說的大馬哈魚的故事,它的生死繁殖被包裹在老朋友的閑談中,它的血腥又被包裹在老店陽春面的寂靜中,編織其間的還有我們的父輩與兒女的過去與未來的悠長歲月,我們自身的種種有限和惦念。于是我們反復上路,如大馬哈魚慷慨投身宿命,不回答生命中過多的為什么,只是只身去完滿這一個問題,好好發問,好好填充懸疑的蛛絲馬跡,直到答案自己從編織的花紋浮現,就像阿罕布拉宮那些神秘的摩爾人紋樣。
這種獨特的書寫方式,和游記無關,本身就是漫游,而且充滿文學的、孤獨的突襲。孤身上路是必要的,不是為了人的艷遇,而是為了與整個世界的艷遇。當你眷戀世界文明的時候,世界也在眷戀著你。因為你沉默,你成了最大的耳朵,你會像里爾克《給俄爾甫斯的十四行詩》所寫:“在耳蝸里建起一個圣殿”,敞開接納這繁復而井井有條的來自歷史和自然的諸神進駐其間,而最終你得以在此萬神殿里遭遇的,是你自己。這就是世界對你的眷顧、賞賜。
也許,回到最樸素的層面來說,陳丹燕用如此濃墨重彩又凝練如詩歌的文字想要傳達的訊息,是你沒有任何借口不上路,不去尋找,無論尋找的是什么,地圖上總要有你眺望和惦念的一個點。她要引起的也不是你的艷羨,孤獨并不需要艷羨,她旨在提醒你的孤獨——這也是為什么世界上最偉大的旅行書名為《孤獨星球》的緣故。有道者不孤,道也是道路,星球上滿布的傷痕構成了我們的道路,而行走其上又使道路回到道:言說與道理。如此說來,對“旅行”的“哲學”“講述”,容納了“道”的三層含義,而如此復雜的奧義,卻只取決于你的行走。
“只要你走出家門,開始旅行,你就已經把自己心中柔軟的部分交給了無常的未來。只要你與這個世界交換了感情,就會被本與你不相干的那些痛苦累及。這就是旅行者的命運。”這是全書中我最心有戚戚焉的句子,來自陳丹燕在“九·一一”事件后對到過倒塌雙廈的女兒的安慰,雖然我沒有見過雙廈,但也曾在日本地震后如此為我熱愛的彼國的山水凡人流淚。雖然我只行走過不到陳丹燕三分之一的國度,然而這些無常的痛苦已經把我們“累及”、“相干”,就像喬伊斯的命運、川端康成的命運、曼德爾施塔姆的命運如此跟我們休戚相干一樣,這豈不也是旅行者的另一種幸福?因此我們成為孤獨的家眷,能在默聽世界的神秘訊息時思念起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