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思想在動蕩？

2007年，我主持做了兩本《情色》特刊。

多年后，我從書架深處重新翻找出這兩個尤物，細細地重讀，不禁拍案：膽肥！

封面性感。一期是玉指撫紅唇，輕輕一個“噓”暫停在唇齒間，一期是吸煙女子魅惑剪影，無語卻張力十足。

標題大膽。聽聽這些語境：50歲，才有資格性感；包養(yǎng)，是一種盈利模式；被她調戲得這樣銷魂；要調情，不要調戲；百年女人M史；出軌的積極作用；她的腹部一定有輕微的肉欲；用性對生命無常做極端反抗；痞女當?shù)溃话堰@個男人送給你；熄燈后，六國人民的床上戰(zhàn)爭；性感有一腿……這些文章被規(guī)劃在“上半身” “下半身”“姑奶奶公社”“大道消息”“情色主張”“先鋒”，著實出味。

一時之間，滿城說 “情色”，有人叫好，有人指責，反響之熱烈，始料未及。在我看來，眾說紛紜中，還是老友說的最為貼切：比起那些動輒就測男性生理指數(shù)、快感指數(shù)、做愛次數(shù)的時裝、美食、男女雜志來，這本專刊，既沒有提供更多純粹技術上的指標，也沒有津津樂道于生理性的描述與品評，而是嚴肅地對待性，將“人之大欲”以一種陽光姿態(tài)自然、健康地照在男男女女的身與心上，所關注和旨在描述的，其實是一種健康的性的還原狀態(tài)——我以為，這才是她的價值，性的獨立的思想價值。性的還原，便是還性以本來面目，還性以獨立的地位和權利，不再或者少依附于其他的社會屬性和商品屬性。

可惜。我們刊登的是法國預防艾滋病的公益廣告，可有人只震驚于一個男性的裸臀。我們致力于探討人性的豐富，引領知性的生命可能，可有人卻無法寬容毛姆的四分之三同性戀。我們的名字叫“情色”，可有人讀之為“色情”，罔顧開篇的正名釋義：萬物皆情色也。色是這個世界的萬象，情便是這萬物引發(fā)的一切愛愿。情在心中，萬物生動。帶著溫情、激情、熱情……所見所感之一切，莫非情色也。我們不因肉身的存在而罪，不因愛愿的萌動而恥。襟懷坦蕩之余，我也有些小促狹，說滿街的孩子可不能叫“愛的結晶”了，都得在身上標一紙條：試管嬰兒，科技產品。

在《百年女人M史》一文中，我們引用了《乳房的歷史》的一個觀點：關于胸部，嬰兒看到食物，男人看到的是性愛，醫(yī)生看到的是疾病，商人看到的是金錢。在針對《情色》特刊的N種評論中，我頓悟了“物種的多樣性”。

《被她調戲得這么銷魂》一文，爽利明朗地張揚了三十年代好萊塢巨星梅·惠斯特，她是銀幕上第一個旗幟鮮明提倡快樂性愛的女人，她把人們至今還藏藏掖掖的男女關系，男男關系，女女關系，男男女關系，女女男關系，全部抖摟出來。當時白宮的一個大員，煩她入骨，歇斯底里地說：你們有誰，幫我把惠斯特這個女人的煙給掐了？為此，行動小組還專門統(tǒng)計到惠斯特在銀幕上抽了幾支煙，抽煙的姿勢到底如何撩人。他們看來看去，居然還看到惠斯特說，“其實我不抽煙也行”，然后她拿起身邊一個年輕女人的手，吸了一口。據(jù)說這個行動小組的成員，都在暗地里淪落為惠斯特的影迷，而他們羅列的“惠斯特罪惡的吸引姿勢”，成為了派拉蒙、米高梅訓練女演員的教材——“吸煙要像做愛”。

《情色》特刊只有兩期，止于輿情。但情色（兩性）欄目一直延續(xù)至今。有同事自醫(yī)院看到一位老年男大夫，用報紙壓著一本雜志偷偷看，好像初中生課堂偷看武俠小說，隨意一瞥，看出是我們的“情色”欄目。

《情色》的另一個后果是我由此成為女性主義者。當年大部分眼光都聚焦在“情”與“色”上，選擇性忽略了我們在此的努力。兩期《情色》特刊中的“先鋒”欄目，濃墨重彩了李銀河的“我的理想就是所有的性都是自愿的、快樂的”，也同樣濃墨重彩了波伏娃的“任何東西，哪怕愛情，都不應該阻礙我們去充分地生活，探索整個世界，讓自己經歷更多的事情、更多的邂逅，即使有時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更多人與我糾纏李銀河的“性產業(yè)非罪化”，少有人提及女性要由他者變成主體、承擔自己。他們津津于薩岡的激情情史，忘記了她拒絕以犧牲自由為代價做欲望的犧牲品。我們還大肆宣揚了世界上最受非議的女權主義分子安德利亞·德沃金，她強調強奸不僅與性有關，而且與權力有染。她說自己不恨男人，恨的是男人施加于女人的暴力，無論這種暴力是關于身體、性，還是僅僅存在于思想和社會文化之中。但成見者卻笑她那么丑那么老，言外之意，你懂得。在《希拉里與莎朗·斯通的女權偶像》一文中，貝蒂·弗里單隆重登場，她的理想現(xiàn)在也成為了我的理想：一個平等的世界是由兩性共同創(chuàng)造的，而不是一個性別控制或統(tǒng)治另一個性別。

這是一個非常宏偉而艱難的理想。我們不難就這個理想達成字面的一致，卻在潛意識、意識、現(xiàn)實生活中屢屢碰壁。一個所謂的公共知識分子、一個所謂的為民請命的大記者，可以為一切弱勢群體說話，卻很容易在這個問題上站在強權的一面。

有一次做專題《欲望下的蛋》，采訪了幾個所謂的妓女，討論選題時，忍不住為之說了幾句話。男同事笑言：你激動啥，好像逮起來的是你一樣。他忘記了延安夫妻在家里看黃碟被破門而入他聽后也拍案而起。

100年以前，唐慧母女只能選擇相擁投井，100年以后，為妓女代言當不會有任何人被羞辱。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你生得出兒子、孫子，不見得你的兒孫就一定只生男丁，你作為男性加諸女性的一切暴力，會不會被別人的兒孫加諸于你的女性后代？你家沒有人從事性產業(yè)，可你能保證你的子孫不看黃片、不見裸照嗎？

賴斯在自傳里提到，她的降生，使得父親成為女性主義者。女兒的駕臨，讓我慶幸自己是女性主義者。

感謝《情色》特刊。

（由衛(wèi)娟，《齊魯周刊》執(zhí)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