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案真相
“楊乃武小白菜冤案”是所謂“清末四大奇案”之一。但正因為關注度過高,真相反容易被遮蔽,尤其是經小說演義乃至當代影視傳媒的渲染之后。
近人日記、筆記中很多都談到了此案,如《翁同龢日記》、《清代野記》、《春冰室野乘》《異辭錄》等,而記述最為詳實準確的,當推先以詩人著稱后以漢奸殞命的黃濬所著《花隨人圣庵摭憶》。黃氏在書中廣為搜羅公私記錄,并有考辨,楊案真相灼然可見。
楊案的大致過程是這樣的:清同治十二年(1873)十月,浙江余杭縣民葛品蓮突發寒熱,延醫無效,很快亡故。葛品蓮之妻葛畢氏頗有姿色,人稱“小白菜”,按傳統眼光看,頗涉輕狂,尤其是在上一年,葛品蓮夫妻賃居于新科舉人楊乃武處時,曾與楊傳出緋聞。當時葛氏計劃捉奸,然而潛聽數夜,僅聞楊教其妻讀書。為避嫌,二人遷出楊家。任何時代,桃色新聞總是傳播最快的,加之葛品蓮心懷不忿屢屢向外人談論,故這段暖昧不明的情事已然是全城皆知。現在面對兒子的突然亡故,葛母想起往事,疑有隱情,遂赴縣衙喊冤。縣令劉錫彤帶仵作(古代的法醫人員)親詣驗尸。南方氣暖,這時葛的尸身已有“發變情形”,“口鼻內有痰血水流出”,仵作失察,認作是中毒所致的“七竅流血”,報稱服毒身死,縣令當場訊問死者家屬和近鄰,均不知毒從何來。官府即將葛畢氏帶回衙門審問,因楊葛的所謂奸情早已傳遍,又有仵作的驗尸結論,縣令先入為主,認定葛畢氏因奸殺夫,被當事人否認后馬上動刑,致葛畢氏誣服,供稱系楊乃武授其砒霜,謀斃本夫。楊乃武到案后不服,上報革去其舉人功名后,在刑訊逼供之下也被迫畫供。為了坐實罪名,縣令誘迫一個小商人說謊,說楊乃武在他手里買過砒霜。官府據此判決楊乃武論斬、葛畢氏凌遲處死。清代的死刑案件需要逐級審核,在這個過程中,楊乃武屢屢翻供,但都未能扭轉定讞。楊乃武又在獄中自寫供詞,申訴冤情,讓其家人持供詞到最高監察機關——都察院鳴冤,加上地方百姓議論紛紛,此案遂震動京師。拖到1875年,時為光緒元年,但光緒并未親政,國家最高統治者實為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面對洶洶輿論,朝廷特旨委派浙江學政胡瑞瀾審辦。但胡瑞瀾于年底結案,奏稱:“此案原擬罪名,查核并無出入”。在京浙籍部分官員和紳士不滿這一結論,聯名上書都察院,幾位言官更激烈抨擊,清廷乃命刑部直接插手,于1877年春開棺驗尸,“驗明葛品蓮尸骨,委系無毒,因病身死”。冤案平反,先后審理此案的官員均遭重譴,如浙江巡撫和復審的浙江學政均系朝廷大員,被一并革職,余杭縣令則被流放充軍,而且不準贖還。
實際案情如此,另外流傳甚廣的一些說法,如小白菜不安于室,與包括縣令之子在內的多人有染,縣令之子爭風吃醋,有意陷害楊乃武云云,均無實據。至此,這起轟動朝野的大案,“凡三次上控,歷四年而始白”。
冤案昭雪的幾個因素
這一驚天冤案為什么能夠得到最終平反?
首先,不能不談到舊時代對命案的高度重視,而清朝尤其如此。清朝死刑為五審制,一個死刑判決,需要縣、府、省、督撫再到中央逐級審查復核,程序既嚴格又復雜,最后由皇帝親自裁定。我們在《史記》和《漢書》中經常看到,一個酷吏就可以隨意誅滅一個家族,這種現象在清朝絕無可能。地方官員權力大大削弱,這固然說明了中央集權的加強,但最大程度地避免了枉縱,也是司法的進步。
其次,要注意楊案審理過程中朝局的變化。此案發生后,光緒帝新立,但因年幼,母后臨朝,近于一種“孤兒寡母”之局,最高統治者要使朝綱整肅,不能不有立威的辦法。當時言官彈劾辦案諸臣,說這些人藐法欺君,“此端一開,以后更無顧忌,大臣倘有朋比之勢,朝廷不無孤立之憂”,正好抓住了慈禧的心理,促使她下決心把此案徹底清查,并嚴辦瀆職大臣。
還有一些因素也是不能忽略的。比如傳統社會里地域觀念的深入人心,冤案發生在浙江,故浙藉官紳幾乎同仇敵愾;言官對官僚集團的巨大威懾作用,清朝的言官是可以“風聞言事”的,即他們以批評官員為職責,卻不必要求言必有據。這種制度決定了整個官場決不會是鐵板一塊的利益共同體,既有利于皇帝操控,對民眾也應該有相當的好處;人們對科舉功名的重視,楊乃武有舉人的功名,所以地方官員對他的刑訊逼供更容易造成轟動效應,激起天下士子的公憤,使輿論早早就對官方不利了。
以上這些因素,或多或少都被過去討論楊案者所論列。但近讀《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錄》,其中收錄了當時媒體關于楊案的報道,意外發現,原來,我們討論楊案時,漏掉了一個嶄新而又其重要的角色,這就是《申報》。哪怕是資料極為翔實的《花隨人圣庵摭憶》,對《申報》的作用,也無一字提及。顯然,在晚清社會中出現新聞媒體這樣一個利益超越官與民兩極的新事物,當時人們還未給予足夠重視。這樣一個新事物越出了中國民眾的經驗,故而它對社會生活的影響,也必然是潛移默化、逐步增長的。
《申報》的“攪局”
用現代報業的標準衡量,最早的中文報紙是外國人于晚清時期在香港創辦的。繼之而起者,則有1861年創辦的《上海新報》和1872年創辦的《申報》。《申報》的主人為英商美查,報館設于租界,受治外法權的保護。《申報》最早關注楊乃武案始于1874年(同治十三年)1月6日,這時楊案已經發生,《申報》把它作為一個社會新聞,發表了題為《記余杭某生因奸命事細情》的長篇報道。報道系根據傳聞寫成,詳細描寫風流書生與不守婦道的女子如何勾搭成奸,又如何合謀毒死親夫,頗有獵奇色彩。數日之后,該報又于13、14、15日連續披露此案疑點,及縣、府審案過程中楊乃武遭刑訊逼供、報省復審時翻案等情。由于《申報》發行量大,流傳面廣,其報道便使原來僅限于浙江本省人和部分官員所知的此案公諸天下,引起了社會的廣泛注意。
楊案過程漫長,在長達近四年的審理中,《申報》一直追蹤報道。如前文所述,此案初起時,《申報》由于創辦未久,通訊網受到限制,報館中人對新聞的理念可能也有偏差,他們對楊案采取的是一種迎合市民口味的獵奇的視角,但隨著案情的發展,《申報》對新聞的處理越來越規范,越來越與現代新聞理念契合,即以追求事件的真相為天職。他們除了及時轉載《京報》有關此案的上諭、奏折等公文外,另陸續發表了四十余篇報道和評論。《申報》還有一個讓中國民眾耳目一新,筆者認為是劃時代的舉措,這就是它公開揭載了楊乃武家屬的幾次鳴冤上告狀。在傳統社會里,平民百姓想發泄一下對左鄰右舍的不滿,在街頭巷尾粘幾張匿名揭貼都是不被允許的,而現在,楊乃武的家屬卻是直接控訴官府,何況還鬧得舉國皆知,這不是反了嗎?只要想到這一層,就絕對不會低估《申報》刊登民眾告狀信對中國社會的意義。可以說,由于《申報》的“攪局”,由于新聞傳媒對受眾特有的全面覆蓋,不論具體辦案,還是發表意見的官員,都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輿論壓力。這種輿論壓力與過去所謂的“清議力量”有本質的區別,因為傳統的清議力量,其傳遞者是士大夫,而現在的輿論壓力,卻緣于社會的各個階層。
《申報》在報道中完全開放的態度也特別值得贊賞。報館中人自己撰寫評論,同時也接受社會各界的自由來稿,只要言之成理,有一定代表性,就不吝篇幅。在報道楊案的過程中,《申報》既刊載了很多批評官方的言論,同時那些站在官方立場的稿件也能順利登出。這種客觀、獨立、不偏不倚的態度,既符合媒體的身份,更對社會有益,因為成熟的媒體,絕不應該有意識地去擴大不同族群、不同利益體的矛盾與對立。
《申報》關注楊案,其目光已超越一個單純的案件,背后更有以此案為契機,推動中國司法變革的深意。比如,有的文章以西方國家的審案方式作對照,對中國官方習以為常的秘密審訊進行了批評,認為“審斷民案,應許眾民入堂聽訊,眾疑既可釋,而問堂又有制于公論”,“惜乎審辦此案,仍然秘密而不令人觀瞻,上難副朝廷秉公為民之深忱,下難解浙省旁觀眾人之疑惑。……謠言又將大起矣。何也,因其秘密而不使人皆知也”,“吾因此案不禁有感于西法也。西國之訊案有陪審之多人,有代審之狀師,有聽審之報館,有看審之萬民。”
通過觀察《申報》在楊乃武案中的表現,我們很容易得出兩個結論:第一,《申報》的確已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報紙。過去我們的《京報》、《邸抄》,也有幾分現代報紙的形式,但精神實質何啻天壤,正如《申報》曾經論述的,“邸報之制,但傳朝廷之政事,不錄閭里之瑣屑”,“故閱之者學士大夫居多,而農工商賈不預焉。”第二,自從有了像《申報》這樣的新興報業,中國社會已無法回到從前,重要的是官員已不可能率由舊章,完全如過去一樣地“牧民”了。
社會適應一種嶄新的角色,必然需要一個過程,對官員來說更是如此。1874年《申報》曾在評論中對左宗棠通過巨賈胡雪巖舉外債有所非議,左大怒,與人函中謂:“江浙無賴文人以報館為末路”;1875年11月,浙江巡撫對《申報》刊登《浙巡撫委派委員赴粵購買軍火》的報道大為不滿,派人上門指責《申報》館,認定其泄露了軍事機密;另據《中國報學史》,“江南提督譚碧理曾命人與《申報》交涉,禁止刊載他的消息。”1882年1月,因《申報》議論教育,更有江蘇學政黃某特發告示,張貼于《申報》館門前,威脅要“移文咨各省大憲”,“按律嚴辦”。這些無一不是官員不適應身邊這一嶄新角色的表現。
很有意味的是,楊案主角楊乃武后來與《申報》結下了更深的緣份。據《清末四十年申報史料》所載:1878年(光緒四年),《申報》主人美查聘請楊乃武擔任《申報》主筆之職。這未必不能視為舊式士子向現代知識分子轉型的一個小小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