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我從小對她就有一種既神秘又親切的感覺。神秘,是因為她是歷代古都,紫禁城這名字中的禁字便令人產生神秘感。親切,那是因為與其相連的中南海是毛主席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我第一次接近故宮是在“文革”初期,那時全國有無數的學生涌往北京。我站在金水橋上,望著天安門下緊閉的城門。那年月進不了故宮。據說里面有許多皇帝留下的“四舊”,都是些封資修的玩意兒,不許看。御花園更是帝王將相靡爛生活的場所,看不得。可我內心知道,故宮里有許多珍奇的寶貝。那時的故宮文化就如此對立地投影在我不成熟的心靈中。我貼身領受了故宮文化的態度,這種態度用紫禁城的英譯名最能說明:Forbiding City。禁字不再是神秘那般簡單,它和禁止,禁區,禁忌,禁錮,禁令一起,使人有了恐懼感。
我第一次進故宮是1980年新婚蜜月。在太和殿前寬闊的廣場上我張開雙臂,昂首向藍天:“故宮我進來了!”那時游客可以近距離接觸皇帝的寶座,那精美細雕的做工令人嘆為觀止。我試圖坐上一坐,最終卻沒敢。鐘表館和珍寶館是輪流開放的,我們看了鐘表館。御花園里玲瓏剔透的太湖石與飛檐雕柱流水環廊相映成趣,使人留連忘返。太爽了,1980年的故宮使人頓生文化自豪感。“文革”前后的故宮使我領悟:文化是一種態度。
兩岸關系改善后,北京故宮有了參照物,那就是臺北故宮博物院。嚴格講,它不是故宮,而是一個博物館,由于其中的絕大多數展品原存于北京故宮皇室中,故冠以故宮之名。最近這四五年,我隨讀書會幾乎年年去臺北故宮,我們隨文物鑒定專家蔡國聲老師去觀賞南宋特展,隨玉器大師汪哲先生去看玉器史展,隨邵捷老師去領略《富春山居圖》合璧展。臺北故宮博物院傳遞出特有的文化態度。在布館上,她既有按器物分類,又有按歷史朝代分布,時空交錯,全面展示物華天寶。每一位講解員都自然流露出內心的自豪感,對每件展品都如數家珍,充滿情感。同時,他們又十分謙虛好學。蔡國聲老師講解時,陪同的中年講解員掏出紙筆認真記錄。在那里,我們遇見過馬未都先生,他身后有好幾位故宮人員都在做筆記。這也是一種文化精神,使我深受教育。不得不提的是臺北故宮精美的月刊。它圖文并茂,深入淺出,既專業精到,又讓人喜聞樂見。特別是對于各類特展文物的剖析考據開人眼界,令人信服,這月刊值得收藏。臺北故宮絕非白菜紅燒肉那么簡單,它以無與倫比的文化態度,將兩岸的文化之根極其完美地展現于世人,它生動地告訴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后人,文化是一種態度。
由彼及此。今年我曾兩次去了北京故宮,確切地說,北京故宮已很難稱她為博物館了。她已成了一個旅游廟會。沿著故宮中軸線,由南往北黑壓壓一片,各色導游小旗眼花繚亂,大嗓門的講解此起彼伏。一位年輕的女導游,甩著馬尾辮高喊:“大家往這兒看,這就是還珠格格趙薇第一次見皇上的地方。”不遠處,一中年男導游,手扇遮陽帽大聲問:“你們為什么要到故宮來?來故宮就是為了做一回皇帝!(眾笑)做皇帝就必須知道,晚上太監們是順著哪條道裹著寵幸的宮女奔向皇帝臥室的。(眾大笑)”笑聲里,故宮的歷史文化就被聚焦和定格在大眼睛還珠格格和奔忙的太監身上了。
現在北京故宮每周一下午閉館,過了十一點,大喇叭就通知:“請大家抓緊參觀,十二點鐘將進行清場。”那天,我和妻子十一點十分趕到石鼓館門前,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已在忙于關門拒客了,離清場還有整整五十分鐘,有兩位導游在苦苦哀求:“票都買了,就讓進去看了吧。”幾個工作人員的態度是一致的,表情也相同,鐵面冷語:“別看了,里面沒啥好看的,進來了也白進。”我憤怒了,嗓門也大:“你們怎么能這樣對待……”我止語,下面兩個字不是“我們”,而是“國寶”,他們似乎不懂石鼓文是中國書法的源籍祖典,如果他們懂,那簡直就是……唉,文化真是一種態度。
其實北京故宮有許多非常值得看的東西。進了午門,不用再買票,東面的文淵閣就有三個瓷器館,絕對可以與臺北故宮媲美。西面的武英殿有書畫館,連續舉辦歷代書畫精品展,有不少稀世絕品。比如第六期中我看到了詩仙李白的草書真跡,激動了好一陣子。今年九月將展第七期。所有這些說明,有人在努力,可知者寥寥,觀者更寥寥,我去了兩次,文武兩處沒見一個旅游團,散客也稀少,真難為了這些寶物和為其操心的人。北京故宮的文化態度變幻在對歷史的戲說中,扭曲于對游客的冷漠下,消沉在對文物的冷落里。兩岸故宮中的文物,是歷史見證者,她們靜觀著我們這代過客的所作所為。
寫到這里,我想起《詩經·泉水》中的一句詩“駕言出游,以寫我憂”。一個古老民族的重新崛起,在于文化的真正崛起。而文化精神不僅浸潤在故紙遺跡里,更彰顯在我們民族每個成員的生命態度里。